鲍鹏山:孔子与中国知识分子(下)
来源:2020年第1期【本期头条】和第2期【《名作》视野】       作者:鲍鹏山   时间:2020-04-01

 

有一个问题,就是孔子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为什么孔子志于学?“志于学”三个字,不仅仅是孔子一生的起点,甚至是中国文化史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一个新的历史时代的起点。为什么呢?至少有三点理由:

第一,从此,学术研究和道义探讨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终身事业。以前的士是干什么的?士是要做官的,士如果不能做官怎么办?那就要做儒。要不到体制里面去做官,要不到民间去做儒,只有这两条路。可是孔子说,不,我们还可以有一条路:学。在孔子之前,没有专职的学者,他们其实都是入仕的。老子是,子产是,晏子是,苌弘是。“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这所有的人,其实都并非专职的学者,而是出仕之人。而孔子以后,人类有了一批专门思考形而上问题的人,孟子所谓的“处士”,其实就是不以出仕为人生旨归的独立学术人、知识人。“大德不官,大德不器。”(《礼记·学记第十八》)不官不器,甚至成了一种傲人的“大德”。与此相应,学术也因此有了独立的价值和地位,不再是体制的附庸,道统开始独立于政统并高于政统。

第二,一个人可以不做具体的职业而专门做学术研究,这是知识独立、知识分子独立的明确信号。由此,知识人才能摆脱某种依附关系,形成知识市场和思想市场。孟子说战国:“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孟子·滕文公下》)在诸侯放恣之时,处士敢于横议,为什么?就是因为有这个知识和思想的市场在,且是卖方市场。并且,只有有了这样的市场,才有后来的百家争鸣。

第三,知识分子不再是专家,不再是专业技术人员,职责也不再是从事某些专业性、服务性的工作,而是思想性、指导性的工作,他们不解决具体问题,只提供方法;甚至不提供方法,只指引方向。战国之时,魏文侯身边,指引方向的子夏、田子方、段干木,其地位,就超过智谋之士翟璜、李克、吴起。因为他们“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以经典和古圣先贤代言人的身份,担当任重道远的职责。

这是文化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变化。这个变化从孔子十五岁志于学的时候就开始了。所以我们说孔子志于学意义重大。看看钱穆所说:

惟自孔子以后,而儒业始大变。孔子告子夏:“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论语·雍也》)可见儒业已先有。惟孔子欲其弟子为道义儒,勿仅为职业儒,其告子夏者即此意。(《孔子传》)

“惟自孔子以后,而儒业始大变。”这个结论是非常客观的,孔子以后,儒业变了,儒也变了。儒之业变了,社会有了一个专门的知识传承和生产的行业,一个思想传播和创新的事业。儒变了,变成了精神生产者、社会批判者、价值担当者。儒和儒业有这样的变化、转折,中国的文化史才有这样的变革和转折,中国的知识人才有自己独立的价值,才会受人尊重。儒变了,他们的业也变了,他们的社会地位、社会对他们的认可也变了。

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

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

……

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

……

私名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

(章太炎:《国故论衡·原儒》)

所谓“私名”,其实就是孔子所塑造的“君子儒”,其特征就是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所概括的:

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袓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

而“袓述尧舜,宪章文武”则是出于《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我们可以把这八个字看作是孔子自我赋予的文化责任。并且,这个责任后来在中国读书人中代代传承。于是,孔子开始对“士”进行重新定位,赋予他们重大的文化使命,那就是担当起王和霸曾经担当的“道”: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论语·里仁》)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论语·述而》)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

(《论语·泰伯》)

孔子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

(《论语·季氏》)

以上所引,可见“道”在孔子生命中的分量,这是孔子的绝大担当。后来张载所谓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实际上正是孔子的天命自许。而天地之心也好,生民之命也好,万世太平之根基也好,都是那些“往圣”身上体现出来的“德”。道德道德,道即是德。孔子曰:“夫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以非德道不尊,非道德不明。”(《孔子家语·王言解》)

所以,孔子而后,儒乃由职业技术,进而至于学术流派,不再是一个职业了。儒就变成了儒学,甚至有人把它叫作儒教。士也不再是“志于仕”,而是“志于道”了,甚至可以“朝闻道,夕死可矣”。对“道”的认知和认同,成了士生命的唯一价值,士生命的对象化,就是道。

从“志于仕”到“志于道”,中间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十五岁的孔子给自己的人生确立的目标——“志于学”。

《论语·子路》里有两则很有意思。一则是子贡问孔子:“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士,作为天子诸侯大夫士这个身份序列,本来内涵清楚,指代对象清楚,不是问题,没有疑问。只有这个概念的内涵发生了变化,被人为赋予了新的内涵时,才会成为问题。所以当子贡这么问的时候,实际上是在问:老师,您心目中的士是什么?您希望士是什么样子的?在您的教育目标里,您想把士变成什么样子?所以子贡的这一问,就已经给我们暗示了:孔子在对士进行改造,从而希望士有与之前不同的内涵。这个不同的内涵导致了他学生的疑问。孔子的回答:“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我前面说过,孔子回答学生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做定义式的回答,他只对其某一方面的功能进行说明。所以这句话并不是他对“士”的定义,并非是对“士”本体性内涵的一个回答,他只是针对子贡这一个人,讲“士”应该具有哪些功能。子贡是外交人才,所以孔子对他讲“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其实这个答案并不重要。我们再往下边看。“敢问其次?”孔子说:“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子贡再问:“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其实这两个答案也不重要。重要的恰恰是孔子一直没说出来的那个东西。而子贡实际上就是在问孔子一直没说的这个问题,子贡一直在等这样的一个回答。但是,显然孔子已经把问题收束了,都已经说到“小人”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把答案穷尽了,却仍然没有提到子贡要问的那个答案。子贡只好直接挑明了问:“今之从政者何如?”孩子说:“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噢,那些饾饤之人,怎么能算作士呢?

我们前面说过,士是要“仕”的,是要从政的,但是在孔子给出的新的有关士的内涵里面,“仕”恰恰不再是士的基本内涵,他把这一点从士的题中应有之意中摘除出去了。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历史变革。士和做官之间没关系了,士不再是一种身份,不再是一种地位,不再是一种职位或职业,更不是预备官员。士是一种功能,士是一种心胸,士是一种能力,士是一个使命的承担者。

很有意思,不光是子贡,子路也有此疑问:“何如斯可谓之士矣?”所以这问题的出现,不是偶然的,甚至我们可以想象,很多学生都问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论语》上没有全部记载而已。这个问题实际上潜台词是这样的:老师,您显然想给士赋予某种前所未有的历史使命,那么,您心目中的士,应该有哪些内涵?孔子给子路的回答:“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我刚才讲了,孔子从来不做定义式的回答,他只是针对每一个提问者的不同心性来做一些针对性的回答。子路这个人自信、自负、自大,不大容易搞好和别人的关系,所以孔子给他讲要“切切偲偲,怡怡如也”,作为一个士你应当有些修养,应当有一点胸怀,应该与别人搞好关系。总之孔子对子贡和子路这两个问题的基本回答,是在说,“士”是一种品格而不是一种身份,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种地位,是某种素质而不是某种职业。君子不器,士不再是一个器,不再是一个职业的专业的国家事务管理者,士,首先应该是国家事务的判断者、鉴定者、监督者。所以,简单地说,孔子带来了士的内涵的变化。本来是术士,六艺的专家,最终变成了价值承担者。士,从“志于仕”,到“志于学”,最终变成了“志于道”。

所以,孔子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以自己个人的人生选择扭转了中国历史,“志于学”,是对“志于仕”的否定,更是“志于道”的基础和前提。而“道”的承担者和人间实现,由王至霸,最终落实到士,实际上,也是中国政教分离的开始。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甚至对于世界史来说,这都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

中国历史中的士气

经过孔子的重新改造,儒士的面貌焕然一新,“士”的人生目标不再是“仕”,而是承担价值。所以,与近百年来对孔子的一个巨大误解相反,孔子不但不是“读书做官”传统的开创者,恰恰相反,是“士”而“仕”传统的终结者。

无论是“学而优则仕”还是“仕而优则学”,士的核心使命和定位都是“学”——“学道”。学道是为了行道、担道。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里面不仅讲到了士的品质,还讲到了士的社会功能,这个社会功能就是担当道义。因为你的功能是担当社会道义,所以你必须具备某种品质。孔子之所以在他的教育当中非常注重对士的品质培养,就是为了让这些士以后去担当道义。所以,“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论语·卫灵公》)。“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其目的,就是要把自己也磨砺成贤者仁者,因为士将来是要有大担当的。

从王道到霸道再到士道,这一主体责任者的变化,不仅导致政教分离,还引发了语言学中“天下”内涵的变化。原来的天下,比如说周天子的天下,是地理学的、物理意义上的天下,但是在“士道”这个地方,“天下”变成了文化的和心理意义上的“天下”,孔子和这些士们赋予“天下”以文化属性。从此,“天下”不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不再是领土的概念,也不再是承载于领土之上的子女玉帛的概念,不再是某种政治共同体的概念,“天下”,是一个文化的概念,包含着仁、义、礼、智、信、忠、恕、孝、悌等价值,一个文化共同体的概念——这个概念不仅认同自身的“中国”文化,还将这种文化理解为普适天下的价值,最终要让天下都在这种文化的涵盖和呵护之下。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论语·子罕》)

有君子在的地方,就有礼乐教化,就有仁义孝悌、礼义廉耻。有礼义廉耻的地方,就是“天下”。君子不就是闻道传道行道的么?君子的职责不就是传播文化么?把先进的文化、文明推广到落后地区,是君子的职责之一。君子的职责,就是让“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之什·北山》)让天下都被“王道”——不,士道——覆载。

而“亡天下”的意思,也不是失去领土和政权,改朝换代,而是文化的澌灭、价值的消亡。所以顾炎武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讲的这个天下就是文化和伦理意义上的天下,而不是地理与物理意义上的天下。顾炎武这个清晰的分辨,很有认识价值,但我们要知道,这个变化从孔子那里就已经开始了。当孔子不断论证仁、义、礼、智、信、忠、恕、孝、悌这些概念时,他心目中的那个“天下”就已经是文化意义和伦理意义上的天下了,因此,“士”的使命,就是维护这样的天下,承担起天下兴亡的责任。

“士道”之后,“士”变成了“子”,孔孟老庄,墨孙荀韩,都是“子”了,“子”很多,就叫“诸子”了。诸子的时代来了,百家的时代就来了,轴心时代就出来了。我们上面引用了班固《汉书》记载的孔子的叹息:“礼失而求诸野。”我们不妨看看班固引用孔子这句叹息时的完整段落:

《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观万方之略矣。”(《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序》)

其实,这九流十家,几乎都是孔子的后学,又几乎都是当时那些被晏子瞧不起的儒的后代。瞧不起儒的墨子、庄子,岂不也是士儒?正是这些人,构成了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生成了中国古代文化最为璀璨绚烂的星空。孔子,是这个文化宇宙的创世者!

孔子以后,周朝等级秩序的“大夫士”就转变成了后来的“士大夫”。“大夫士”说的是一种等级制度,“士大夫”说的是一种晋升制度。“大夫士”代表社会秩序,“士大夫”代表社会良心。我说“士大夫”代表社会良心,是说,“士大夫”这个概念,它代表了两个系统:价值系统和权力系统。“士大夫”既是政统的一份子,是国家世俗权力的体现者;又是道统的代表,代表着超越性的彼岸价值。并且,由于孔孟的阐释和坚持,在这两者之间,或者说,在两者发生矛盾的时候,士大夫应该选择皈依、坚持和维护的,是价值系统,而不是权力系统。所以,“士”在“大夫”之前。从“大夫士”到“士大夫”,这一前后顺序的变化,表明国家管理者不是必须具备高贵的血统,而是必须具备高贵的品格;他不必来自世代相延的家族,他必须来自世代传承的经典;他甚至不必具有某些专业能力,但是他必须具备价值判断力,必须具有信仰,必须有来自经典训练养成的价值观,所以,“士大夫”本质上代表价值系统,而不是权力系统,他们是社会的良心。士大夫也由此成为一个道德属性极其鲜明的社会阶层,道德意识非常强烈,并以此确立本阶层的社会面貌和社会角色,他们也以此获得自尊。

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顺下笃,人之中行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荀子·子道》)

(按:其中“从道不从君”在《荀子》中提到三次。而且,两次都说明是“传曰”,所谓的“传曰”,就是传自孔子。)

日本近代著名思想家福泽谕吉认为,中国古代士大夫在皇帝下指令后,还要想一下这个指令或政策是不是符合儒家的理论,如果不符合,这些士大夫还要和君主辩论。虽然福泽认为这是中国文化的缺点,但是,他说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皇帝不再代表真理,而只是世俗权力的最高代表。真理的最高代表和最后解释,在孔子那里。这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共识,是他们的文化遗传密码。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文天祥:《正气歌》)

正是这种由正气灌注而获得的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对自我道德的坚持,使文天祥获得了自己生命的庄严,从而慷慨就义。就义者,选择义也。

他慷慨就义后,在他遗体所着的衣服中,人们发现了他写在衣带上的几句话: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是的,他至死忠诚的,不是一个皇帝——实际上,他的皇帝——宋恭帝赵显此时已经投降,并且奉元世祖忽必烈的指令来劝降。文天祥北跪于地,痛哭流涕,对赵显说:“圣驾请回!”而大宋王朝更是在近四年前已经覆灭于崖山。文天祥至死忠诚不二的,就是孔孟,就是孔孟所代表的“道”,文天祥是什么?是士。他的《正气歌》,其实也是“士气歌”: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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