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少的时候,忙活着的母亲总会不时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叹息声发自腹腔,响亮而深长,瞬时充塞了整个房间,让幼年的我很是惶恐。听多了,我们姊妹们常常抱怨母亲,母亲也不解释,继续做她手里的活。
母亲的叹息是郁积的愁闷吧,不然怎么会那么深沉,那么惆怅?
母亲嫁与父亲之后,大姐因为年幼就跟了过来。大姐六七岁时,她的生父来接她回去,之后大姐就开始了她的痛苦之旅。每次总是高高兴兴地来见母亲,住几日该回了,她就一百个不愿意。一再催促之下,母亲把她送到村口,直到青纱帐淹没了大姐的身影,母亲才怅怅地回家。大姐哭哭啼啼地走了,一直哭到三里外两村之间的五分渠(涝时退水、旱时灌溉的渠道)。这样的相送不知有多少次。年少时的我们怎能理解那为人母的伤痛呢?
母亲一生儿女众多。与父亲成婚后,先后生了大哥、二姐、三姐、我、四妹、三弟、五妹。五妹前面还有一夭折的女婴。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抚养这么多儿女,其辛苦不是今天的年轻人可以想象的。
从记事起,我总觉得母亲整天在忙碌。清晨天不亮就早早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早饭,早饭吃完洗锅喂猪,接着就洗刷缝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要做午饭了。吃完午饭不是做家务就是下地劳动,太阳没落山又要赶做晚饭。
家越穷饮食就越没油水,人的肚子就越大,两三碗饭都吃不饱,灶上偌大的一锅饭总也剩不下。母亲常教导我们吃饭要谦让:“厮争厮抢不够吃,厮尽厮让吃不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做饭从不惜力,设法粗粮细做,精心烹调,以合家人口味。晋中地区面食以花样丰富著称,母亲大多会做。
那个年月保证每天有饭吃是很难的。印象当中小时候家中没有米面了,不是向东家挪就是去西家借。每年春天的几个月,粮食就接不上顿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哥哥十五六岁农中毕业就跑汾阳杏花一带卖豆腐。一到傍晚,如果哥哥还没回来,母亲就到村口张望。捱哥哥回到家,母亲便带我们姊妹提了马灯到村里十字街那儿的碾房推碾,把哥哥卖豆腐刚换回来的玉米碾碎,留些大点的玉米糁则煮粥,细些的面粉做饸餔则(hebuze,锅贴则)煮圪垯。碾完回到家做好饭,天就漆黑了。
春天里冬藏的白菜胡萝卜都吃完了,我们就到地里割野菜。割回野菜择了洗好煮熟,浸凉水里泡一夜。第二天,母亲把野菜握成团挤去水分,切碎,拌上葱末盐面(食用油很缺),那就是美味的菜。现在每想起那时的玉米面谷垒(拨烂则)就野菜,还是会忍不住流涎水。
孩子们盼着过年,母亲却视过年为年关。我们常常没有新衣服过年,母亲年前早几天便拆洗我们的衣服。没有替洗的衣服,母亲便趁晚上我们睡了,把棉衣的表里拆洗了,到炕火边烘干,赶早再缝好。年三十晚上,疯跑一天的我们都呼呼地睡了,母亲和二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捏全家人的饺子一直到很晚。凌晨天还漆黑,母亲便早早起来,点亮一把旺火,从屋里到街门外,再回到院里正房土地爷爷前,祈愿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抚育一大堆孩子的劳苦已够沉重,哥哥意外生病,几乎把父母击垮。哥哥十七岁时,因在野外的一块石头上午休,脚底中了风。初发病时,三四个后生都难把他控制住。至今我都记得在本家叔叔的西厢房,夜晚的灯光下,一屋的人围着哥哥,几个后生在炕上把哥哥的手脚按住,让请来的医生给他针灸。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把父亲压得喘不过气来,几度欲寻短见。同样承受痛苦的母亲坚强支撑,开导父亲,父亲才捱过难关。
之后,便是近一年多的寻医之路。母亲用平车拉着哥哥到公社医院求治,患病的哥哥不听话,在平车上打闹。那年文水城里一个谢顶的大夫隔三差五到我家给哥哥针灸。冒寒而来的大夫一进门,母亲先让大夫上炕喝点开水暖暖身子。大夫呵呵手,让哥哥躺在炕上开始针灸,母亲便开始准备招待大夫的饭食。之后哥哥的病情有所好转,但神志还是未恢复正常。
一天二姨捎话来,说南武公社医院来了部队军医,让赶紧带哥去看。母亲带哥去了。军医让哥在凳子上坐正,一根长针从哥头正中的百会穴扎了下去,或捻或弹手法奇妙。不久,哥突然打了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军医还在哥身上的其他几个穴位下了针。以后又巩固治疗了几回,哥便完全恢复了正常,逃过了人生的一大劫难。
给哥看病的许多医生都在哥的百会穴不止一次用过针,他们就不能达到针到病除的效验,这应该是医术不精吧。病灶所在,扎浅了不行,扎深了也不行,恰到好处便是医道之妙。
我的父母真是承受了人生的太多苦痛。哥生病的初期,我们姊妹吃饭便有一顿没一顿的。三岁的三弟正小,照顾不过来。几个姨姨建议母亲把三弟送给舅舅抚养。妗子不生养,舅舅当时三十多岁了,膝下无子女。如此一来,严家后继有人,舅舅妗子老有所依,三弟有舅舅妗子照顾,大家都放心。母亲也觉得不能断了严家的香火,就勉强同意了。
母亲背着三弟去舅舅家的路上,走出每一步都是不舍,都在做着送与不送的争战。把三弟留在舅舅家,三弟对新环境不熟悉,临别时舍不得母亲离开。很难想象当时母亲怎样地痛下决心转身而去。
后来我随母亲一起去舅舅家,看过几回三弟,三弟一见母亲就粘上来。母亲后悔了,想还是不送了吧,再苦再累也自己养吧。父亲说,既然送了,就不能再接回来,那样的话与舅舅、姨姨们连亲戚都做不成了。就这样,三弟过继给了舅舅家。
母亲的个性实际上是很坚强的,在家能作主,在外敢担事。但面临生活的挫折,她除了忍受又能怎样?如果是遭遇了不公、欺辱,还可以去反抗、吵闹、发泄,但在生活的艰难面前,她除了把愁苦积郁在心里,她能有什么应对之策呢?那在无人之时深沉而悠长的叹息,就是母亲唯一的排解之道吧。
母亲一生护犊子。那时生活艰苦,母亲愣没让我们饿过肚子。每到吃饭时间,谁不在家,母亲便出了街门扯起嗓子,喊我们回家吃饭。母亲中气十足,那悠长嘹亮的喊声能盖得住大半个村子。儿女们有谁在外面受了小伙伴的欺侮,母亲一准领着我们上人家门上理论,让人家道歉。我们姊妹们感恩于母亲对我们的放任。我们很少受到母亲的责骂,即便我们做错了事,母亲从不大声呵斥。我们众姊妹虽然生活上贫寒,但性格上都放肆。大声说,大声笑,勇担事,不畏惧。
对父亲,母亲温和敬让。我们从未见过父母之间有过争执,吵闹。家里家外的事,母亲担的更多,母亲也从不抱怨。
男大当婚,病愈的哥哥已到娶亲的年龄。对富裕人家来说,上门的媳妇多的是,而对于贫穷人家来说,女孩不愿登寒门。父亲也是急了。那年村里有人引回一个外地的女人,邻里见她乖巧伶俐,便说动了父亲,父亲作主要哥娶这女人。父亲把那女人带回家,叫回正在村里闲逛的哥哥。哥听人家是外地口音,又知人家是二婚,就不大愿意。在父母和邻里的劝说下极不情愿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因为这女人是外地人,也没有歇脚处,几天后,家里便给哥办了婚事。起初哥嫂还处得来,几个月后两人便闹起了矛盾。哥哥索性不回家住,嫂子则横卧炕上。
这段时间最伤心的是母亲。她问不得嫂子也说不得哥。只能每天做好细活(精细)饭,让我端着给嫂子送去,希望他们能和解。嫂子住在西厢房,生闷气时就遮了窗户,白天也不摘窗帘,大中午屋里还昏黄一片。每次我都蹑手蹑脚推开门,把盛饭的碗轻轻地放在砖砌的炕沿上,说一声:嫂嫂吃饭吧。
哥哥嫂嫂冷战了一段时间,终究还是离了。父亲安排哥的这桩婚姻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段时间,母亲满脸忧愁,不知如何是好。那郁积的叹息就多了起来。
我的高考也没少让母亲操心。我参加了三次高考,复读两年。高中两年我在乡办高中读理科,仗着自己平时在班里成绩不错,高考填报志愿时只填了军事院校,没填别的学校,服从分配一栏还空了。高考成绩出来,自己的成绩刚达中专线,未能被录取。那时的我对上学也不敢有太高的奢望,能转户口就行,由于我自作主张,失去了上一般中专学校的机会。
第二年补习,一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学不得法,再是那年参加高考的人数多,又落榜了。家里人都失望了,唯母亲一句责备我的话都没有。但我知道母亲内心的忧虑。母亲极力不在我面前叹息,倒令我更深深地不安。
第二次上复读班,我又自作主张改读文科,上了文水文科最好的学校胡兰中学。胡兰中学离家二十五里路,隔两周或更长日子才回一次家。每周母亲都在煤火上烤好石头干饼,我自己带或让人捎给我,作为学校食堂饭外的补充。那时村里的土地都分给各家各户了,家里不仅有了余粮,种的棉花也丰收,棉花籽换回油来,存了几坛。生活状况得到改善,母亲阔绰地用棉花籽油和鸡蛋和面,烤的石头饼又酥又香。
1982年第三次高考,我考上了大学。这是大大出乎家人意料的。这也算是我对慈母一片苦心的回报吧。
之后,在麦场上,在早晨中午院里人们围在一起吃饭时,在与邻里大娘、大婶、大嫂们的闲谈中,母亲有了一丝笑容。
下午的阳光斜着透过窗户照进老屋,老屋便有了大块亮光,坐在炕上做针线活的母亲时不时哼起太谷秧哥“偷南瓜”、交城民歌“交城山交城水”、文革红歌“老两口学毛选”等小调,只是那些小调由母亲哼来,就像大提琴的奏鸣,多少带些惆怅滋味。
母亲一生乐于助人。每有乞丐进了院门要饭,母亲总是第一个给米、给面、给饭食。母亲有个同伴姊妹嫁在我们村,她儿女多常闹病,母亲不管多忙多累,都会去帮忙照应,用自己的奶水喂养她的孩子。
有一次一个丢了马的外村人在我村十字路口为找不到马焦急万分,母亲第一个给以安慰,送上早饭。本家三娘娘一人寡居,母亲尽力照顾多年。母亲为村里几个年青人牵线搭桥,成人之美。
母亲个性耿直,不趋炎附势。人们说母亲活得耿气,有话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与她交往的邻里多是脾气相投。遇有邻里纠纷,母亲总是仗义执言,排忧解难。
老家有句俗语,说男人是“四十四,懂人事”。现在回想年轻时的自己是多么不懂得体恤母亲啊。自己年少时帮不上母亲大忙,情有可原;上了高中、大学,平素不在家,假期在家,也没多帮母亲做多少家务,还往往夜晚在外闲坐很晚了才回家,让母亲等自己的晚饭。工作以后母亲到了汾阳,带母亲到医院看过一次病。母亲吃了几副中药,觉得胃口好了很多。当时也知道母亲是高血压,为什么不带母亲去彻底检查一下,买些平时服用的药呢?生前,我扯了几尺布给母亲做衣服,她还在姐姐们面前说起。现在想来儿子那微不足道的孝敬母亲都夸在口上。
母亲去世了,家便没有了,我从心里成了游子,每每想来便痛彻心扉。我参加工作以后,家里的日子好了起来。本来应该享几天清福的母亲却不在了,谁又能把她唤回来呢。我真正体味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痛。
年岁大了,常常觉得母亲的早逝是一场宿命。1993年,那年我带着爱人和两岁多的孩子回家过年。正月初二晚上梦见父亲披了大红氅子在院子里的明堂前跑来跑去。那年儿子刚牙牙学语,我教孩子背元代马致远的散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不想这些都成了谶梦谶语。
正月十三那天,我从汾阳回老家,准备与父母过元宵节。谁知母亲已于昨晚辞世。
那时通讯不发达,送孝的人去了汾阳,与我相错而过。我下午回了村,没进家门,先到族兄赵伟家一坐。赵伟兄告诉我母亲昨晚起来小便,一头裁倒便不省人事,大概是脑溢血吧。哥哥送母亲到文水医院的路上,母亲便没了气息。
惊悉噩耗,我昏头昏脑地走到院门口,茫然四顾,院门口已斜依一柳树引魂幡。院里是忙进忙出的人。进了家门,母亲已被安放在拆下来的一扇门板上。我跪着摸着母亲早已冰凉的手。母亲像睡去一样安祥,不再欣喜,不再忧虑,不再叹息,全然不闻回来的儿子和忙活的家人邻里。我被人拉到了西厢屋,炕上坐满做纸扎的大娘大婶,我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呜呜呜——我的慈母,我的亲娘!
长太息兮慈音悠悠容颜宛在
横涕泗兮儿泪涟涟肝肠寸断
……
母亲去世那年整六十岁,母亲的生命戛然而止。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们全家人难以接受。那几年,每到坟前祭奠母亲,姊妹们都痛哭失声。母亲带走了她的叹息,更带走了所有子女尽孝的机会。面对母亲的坟墓,我愁肠百结,惘然太息。
古语云:百善孝为先,尽孝要趁早。诚不我欺矣!
母亲,在你的忌日,不肖子只能送上一句祝福:愿父亲、母亲在天之灵安息!
尚飨!
公元二零二零年岁次庚子春正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