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 | 《沉沦》和郁达夫的青楼小说
来源:2021年第3期       作者:许子东   时间:2021-04-01

《沉沦》和郁达夫的青楼小说

文/许子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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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研究会直接关心社会问题,用写实方法同情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创造社则推崇自我表现,追求浪漫主义抒情。夏志清说:“文学研究会是一个对文学抱着严肃态度,而深具学术气氛的团体。”“严肃态度”,指的是文学研究会反对标榜娱乐消遣的鸳鸯蝴蝶派,“学术气氛”就是和创造社划清界限。一般来说,文学研究会比较注重学识、人格、修养和道德;创作社则更相信天才、灵感和艺术感觉。不过创作社的小说家郁达夫,认为将“为人生的艺术”和“为艺术的艺术”对立是一种误解。“因为艺术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艺术”,在描写个人和民族的屈辱感方面——屈辱感是20 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核心情结——和文学研究会其实很有相通之处。

早期创作社成员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张资平、田汉等,都是留日学生,但都不是学文学的。郭沫若学医,郁达夫学经济,成仿吾学兵器专业,张资平学地质学。创造社里边的诗人、戏剧家是郭沫若,小说家主要就是郁达夫。在新文学史上,一般认为《狂人日记》是第一篇小说,郁达夫的《沉沦》是第一部小说集。《狂人日记》和《沉沦》作为现代文学的最初实践,从一开始就显示了“五四”与晚清的不同联系:鲁迅发展和深化了谴责小说的社会批判,郁达夫既突破又延续了晚清的青楼小说传统。

郁达夫原名郁文,浙江富阳人,1896 年出生,也是早年丧父,小康家庭堕入困境,然后有旧式婚姻,后来又自由恋爱——这是很多“五四”男作家的共同背景。郁达夫和鲁迅都是浙东人,也留学日本,也改行从文。他们的气质、风格完全不同,鲁迅凝重坚忍,郁达夫感伤颓唐,但二人居然有很好的私人关系。鲁迅说他不喜欢创造社作家,唯有对郁达夫另眼相看。说明那个新旧交替的大时代非常宽容,可以有狂人,也可以沉沦。

如果沿用“看与被看”的线索来读《沉沦》,小说通篇也都在自述男主人公“被看”的感受。不过不是害怕被人看被人“吃掉”,也不是拒绝他人关心,而是抱怨“怎么没人看我”——特别是没有女人来看我。不受重视,不受关注,没有得到渴望的爱,这才造成了男主角的另一种孤独、凄清,甚至是屈辱感。如果说作品里也有独异跟众人的对立关系,那么这个众人就是日本人,就是异国他乡的环境。小说的第一段: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 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

“Oh,you serene gossamer!You beautiful gossamer!”(你平静的轻纱,你这优美的轻纱)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整整第一章都是这样的内容。第二章的第一句还是,“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文笔虽美但冗长,有抒情感少戏剧性。在今天读者看来,这个留学生功课不忙,也不缺钱,在日本田野里读着英国的诗,平白无故就掉眼泪。为什么这部小说居然可以和《狂人日记》同时一举成名,受到“五四”一代青年的追捧?这个无端流泪整天颓废的读书人,既没有大胆的思想挑战,能够去踹成年流水簿子;又不像“超人”那样借用尼采哲学看透世人面目。他和狂人、超人如果有共同点,就是都自觉孤独,自觉与众不同。孤独背后,其实都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屈辱感主题。但是《沉沦》中的屈辱感不是基于阶级压迫,而是基于异国环境(民族感情);不是强调灵魂抗争,而是强调性欲刺激(灵肉矛盾)。

《沉沦》中的屈辱感:“穷国的人”

换言之,同样写屈辱感,郁达夫写的不是穷人,而是一个穷国的人;写的不是狂人、超人,而是一个普通男人。这就是《沉沦》的时代意义(到现在也不过时)。

狂人要反抗的礼教,其实也包含对爱情、对情欲的压抑,鲁迅自己数十年的无性婚姻,某种意义上正是只有“超人”才能忍受的生活。《沉沦》男主角的孤冷忧郁,外表看也像冰心笔下的何彬,但是作家关注的角度完全不同。如果描写何彬半夜失眠,不是在想星星、小花、母爱,而是边自慰边忏悔(也不是没可能),冰心不知道会做什么感想。100 年后的今天,彻底与世抗争的狂人其实不多,感动超人的心灵鸡汤,虽有市场,但是真的冰心也十分罕见。反而郁达夫式的苦闷(或称郁闷),倒是中国网络上最常见的情绪。郁闷有两个基本要素:一个是民族,一个是性。当今网络文化,凡事一牵涉民族,或牵扯到性,必成热点,加在一起就双倍、三倍的热。我计划中的重读郁达夫的书,还没完成,书名却已想好:“民族·性·郁闷”。回到清末民初,中国的基本困境,是在与其他民族的碰撞之中的“被国家”——我们本来是天下,现在被强迫要想象自己是一个国家。在晚清社会批判如《官场现形记》当中,外国人形象从正到负、轻描淡写、点到即止。许地山《商人妇》写福建女人被卖去印度,不同宗教且异国他乡,但描写民族文化冲突也不多。《沉沦》触及民族矛盾的方式,其实有点做作,主人公临死前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而且这种爱国主题,也是因为后来抗战形势而被夸大。郁达夫1921 年写《沉沦》时,说我就是写青年的忧郁症,灵与肉的冲突。到20 世纪30 年代初,“九一八”以后,他才强调小说写的是弱国子民在他乡,眼看故国沉沦。所以爱国主题是后来慢慢发展的。但“写的不是穷人,却是一个穷国的人”,确实是郁达夫的一个贡献。几年后,闻一多在芝加哥写《洗衣歌》,同情的是美国的穷人;徐志摩在印度洋写《再别康桥》,浑然不觉自己是“穷国的人”。士大夫如何同情“穷人”,这方面的精神资源在传统中国文学里相当丰富。但士大夫如何作为“穷国的人”(也是一种“穷人”)渴求或拒绝同情,郁达夫比较早地触及了这个屈辱性主题。虽然谈不上非常深刻,但对后来比如张贤亮、刘以鬯、白先勇等作家一再描述陷入“穷境”的中国士大夫,都产生了复杂的影响。而且,“穷国的人”的心态也不会随着国家渐富而马上消失(有时自卑反而随自傲同步增长),所以“民族·性·郁闷”在国民心理层次也延续至今,值得研究。

《沉沦》表现性爱的郁闷,不仅比民族屈辱感要更具体更自然,而且,士大夫身为“穷国人”的屈辱感,更需要通过女人这种“他者”的目光而表现。小说有四个关键情节:一是主人公因自慰而羞愧;二是偷窥房东女儿洗澡;三是在野地里听到路人做爱;四是在妓院写爱国旧体诗。课堂上询问,香港学生说一、三、四都不算堕落,自慰、野地里听人做爱,甚至最后跑到风月场中,都不算不道德,唯有偷看女人洗澡,不能接受。而且那段偷窥文字也有些笨拙:“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后来台湾学者水晶把这段文字作为反面教材,用来证明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当中的性欲文字如何精彩。其实郁达夫后来写《过去》,还有其他青楼小说,写性的文字也可以很细微。但是有趣的是,那个少女发现冲凉被人家偷看以后,跑去告诉父亲,她父亲并没拿把切鱼的刀追出来,却在那里哈哈大笑。可能大正年间,日本很多地方还有男女共浴的民俗,郁达夫写的偷窥,虽不高尚,却也无伤大雅。

如果说“三言”“二拍”某些篇章是以欣赏态度写堕落行为,《沉沦》则是以痛苦态度写正常人性。“五四”时期郁达夫写“性”,细节、文字、技术层面,其实没有超越古典小说,但是观念和态度有些变化。

1922 年3 月,郁达夫获得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学士学位,回国主持早期创造社,后来又到安庆、北京、武汉、广州等地教书。在20 年代前期,郁达夫的小说往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关心社会,描写底层,如《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二是继续书写性苦闷,如《茫茫夜》《秋柳》。文学史通常只讲第一条线索,强调郁达夫回国以后,从“性的苦闷”转向“生的苦闷”,然后再写“社会苦闷”。(1980 年代文学后来从“社会苦闷”转向“生的苦闷”,再转向“性的苦闷”,逆向发展)。

最早描写无产阶级的小说

《春风沉醉的晚上》,篇名很浪漫,令人遐想。男主人公寒酸得有点夸张,租了上海闸北的半间阁楼,没有窗,里间住了一个女工,每天经过他的房间,好像是落难才子遇到风尘女子的传统布景。烟厂女工观察了几天,发现这个男人整天看书,于是放心和他说话。男人是作“看书状”,其实看不进去(《伤逝》里的涓生,也是女友不来,书看不进去)。二人开始交谈,男知识分子才知道女工身世凄凉,工作非常辛苦劳累,还要应付工头的性骚扰。女工叫男人不要吸烟,特别不要抽她工厂的烟。小说写男主角常常半夜上街散步,文人毛病。因为翻译,收到一笔稿费。女工误会他晚上在外做坏事。男人解释完了以后,女工说了一句话,非常有意思:这什么东西这么值钱,要值五块钱,那你赶快多做几个。小说结尾时,男主人公本来想拥抱女工,结果把自己的欲望压下去,然后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令人压抑的夜景,这就是《春风沉醉的晚上》。

在郁达夫那里,这是一个结构相当完美、精致的短篇,不像《沉沦》那么散漫、拖沓。放在“五四”知识分子启蒙大众的大背景下看,这个男主角比较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救不了人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同情而已。不像其他有些文人,不自量力,还要拯救和改造对方,最后引出很多悲剧——这个话题以后再说。

文学史强调《春风沉醉的晚上》是最早描写无产阶级的小说,现代文学以工人为主角的的确不多。学术界一般共识,现代文学最主要最出色的人物形象系列是农民和知识分子。郁达夫还有一篇《薄奠》,写一个文人同情却又救不了人力车夫。人力车夫是“五四”文学的一个典型意象,信奉人道主义的读书人眼看车夫满身都是汗,这是活生生的“被侮辱被损害者”。如果关心弱势民众,坐不坐他的车呢?胡适写过一个《人力车夫》,说不坐他的车,车夫更惨。后来老舍的《骆驼祥子》是这类故事的经典。《薄奠》中的车夫最后淹死,主人公只好烧辆纸糊的人力车,象征性地满足劳动者生前的愿望。20 世纪中国小说中最主要的无产阶级形象就是人力车夫。

《茫茫夜》中的同性恋描写

在20 年代上半期,郁达夫一方面公开鼓吹无产阶级文学,自己也创作了关注劳工关注穷人的小说。但几乎同一时期,他又发表了一些好像完全不同倾向的青楼狭邪小说,比如《茫茫夜》,发表在《创造》季刊创刊号上,两年之后又发表续篇《秋柳》。很多后来的《郁达夫作品选》,有意不选《秋柳》,大概觉得是他的失败之作。在我看来,这是一篇重要的作品。

《茫茫夜》几乎没什么故事,就是三个男人送男主角于质夫上船,从上海去安庆,两个是二十七八岁的留日同学,其中一个是十九岁的纤弱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爱他的魔力”。男主人公于质夫对这个病弱的“小鲜肉”吴迟生,有点特别的感情。送别过程当中,于质夫时时捏着迟生的手,又让另外两个朋友先回,留下迟生在船上道别。“他拉了吴迟生的手进到舱里,把房门关上之后,忽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同电流似的,在他的脑里经过了。在电灯下他的肩下坐定的迟生,也觉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发生,尽俯着首默默地坐在那里。”于质夫想迟生跟他一起去安庆,被婉言拒绝。吴说我们分开两地,也不会疏冷感情,你难道还不能了解我的心吗?“听了这话,看看他那一双水盈盈的瞳仁,质夫忽然觉得感情激动起来,便把头低下去,搁在他的肩上。”一个男人把头搁在另一个男人的肩上,什么意思?

船开走后,小说倒叙过去几个月男主人公和迟生的关系。初见就迷上他,知他有肺病,便幻想带他到日本疗养,当然就是幻想;时不时就把迟生的手捏住了。有天晚上走在马路上,天气太冷,质夫就问迟生:“你冷吗?你若是怕冷,便钻到我的外套里来。”他不是把外套脱下来给他穿,而是叫他钻到自己的外套里。“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身上去。”

于质夫说回国之后,他的性欲变了一个方向,但同时又说:“以为天地间的情爱,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恋爱外,以友情最美。”这是他对自己和吴迟生关系的理性定位。到底小说是不是在写同性恋?的确有几次捏着男人的手,头靠在肩上,甚至身体钻到他的外套里边。文字感觉微妙,但细节也就到此为止了。

于质夫定义的男人之间的“友情”,还是在男女真正恋爱之下。所以他到安庆以后,想念了一阵吴迟生,但又跑去青楼宣泄他的苦闷。郁达夫写男人之间的微妙的肢体接触,笔调是比较赞美、欣赏的。相比之下,后期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描写大革命中左、中、右三种立场的女性,其中女性之间的性爱,基本上只是反面人物的特征。同性关系男的可以,女的不行,这种有意无意的“男女有别”,似乎暗合某种中国小说的“潜规则”。《红楼梦》里宝玉爱书童,或者再早文学传统的文人断袖,都不算丑恶行为(当然也不会取代或超越男女之恋)。女性之间的肢体接触,即使明明存在,比方春梅、潘金莲和西门庆在同一张床上,但还是满足男性的需求角度,并没有明显的女同性恋倾向。早期现代文学写同性关系是否也“重男轻女”?案例太少,不足以下结论。但郁达夫确是较早触及这个题材的作家,虽然只是点到为止。

《茫茫夜》后半段写男主人公到安庆后十分郁闷,还有一个很有名的颓废情节。某天晚上他到街上一个小店里买了一根针并讨来女店员旧手帕,然后就回家用针刺自己的脸,用手帕去擦。“本来为了兴奋的原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瑙珠似的血来。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面上又滚了一颗圆润的血珠出来。对着了镜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红的血迹,闻闻那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茫茫夜》的续篇《秋柳》进一步延续郁达夫的这种颓废艺术,而且跟《海上花列传》的传统遥相呼应。《茫茫夜》结尾处,于质夫被同事吴风世带去当地的一个妓寨鹿和班。人家问他要什么样的姑娘,他说了三个条件:第一要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纪大的;第三要客少的。结果真的就给他找了一个又笨又难看的海棠。俩人坐在那里聊天,一个小时以后他就走了。

《秋柳》与青楼小说传统

《茫茫夜》1922 年引人注目地发表在《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一期,续篇《秋柳》同年七月已写成,内容更具挑战性,但到1924 年10 月才在北京《晨报副镌》上修改发表。这时郁达夫在上海主持创造社,又到北京教书,创作上少了一点傲气自信,多了几分犹疑思考。小说开篇接着《茫茫夜》的情节,讲认识海棠的第二天,学校风潮,校长辞职。于质夫却在午饭时间又跑去鹿和班。(午饭时间?去食堂吗?)海棠有一个假母,是一个40 多岁很矮的女人,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海棠表情木讷冷淡,隔壁还有个很胖的乳母,抱来一个小孩,说是海棠姐姐的小孩。(男人大白天去青楼,又是假母,又是小孩,找什么乐趣?)于质夫走后,碰到同事吴风世——他是一个章秋谷式的高手,说不是海棠冷淡,她就是忠厚老实。这么说了以后,激起了于质夫的救世热情(“五四”知识分子喜欢救世救人)。“我要救世人,必须先从救个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赶人不上,我就替她尽些力罢……可怜那鲁钝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样,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海棠海棠,我以后就替你出力罢,我觉得非常爱你了……”

老残赎翠环时还半推半就,郁达夫的嫖界宣言更加大言不惭、自欺欺人。不过当时文人扮侠客拯救风尘女子,主观上好像问心无愧——他们不是独自寻欢,都有同事朋友在场。《秋柳》一开始貌似模拟《花月痕》溢美派,企图在风尘女子身上寄托真情寻找真爱,但很快破灭。中间也有溢恶派的《九尾龟》章秋谷式的嫖客经验(他同事介绍怎么保密,怎么付钱,对方会不会有病等具体操作问题)。但总体而言,《秋柳》的男主角,既没有碰到纯情妓女,也没撞上骗人尤物。小说不仅在写实基调上学习《海上花列传》的“近真”笔法,而且更重要的是延续又解构《海上花列传》的青楼家庭伦理化主题。《海上花列传》里有几个较出名的故事,恩客陶云甫,说要娶李漱芳为正室。本来娶妓为妾,已是好出路,可是陶云甫说:“要么不救你,救你我就要娶你为正室。”愿望虽好,但没成功。之后再想赎她为妾,女人坚决拒绝,最后病死。第二个故事,长三堂子里的“先生”,女主角沈小红和恩客王莲生,互相不能容忍对方接近别的异性,妓女、嫖客的关系,变得像夫妻一样严肃。第三个故事,赵二宝得到兄长和母亲默许,下海为娼,格外悲惨。总之《海上花列传》里的欢场故事,有一个特别的文化背景,就是青楼的家庭化,妓院模拟家庭伦理。青楼小说里男女交往方式,主要不是肉体,而是打牌、吃饭、抽烟、谈笑,还有琴棋书画,恩客在一段时间内只跟一个妓女来往。这种行为关系一旦发展,就会变成对家庭伦理逻辑的一种戏仿(李伯元、吴趼人小说里也不乏叫局演变成妻妾的例子)。《秋柳》当中有很多场面,于质夫和同事及校长,还有两个男客倪龙庵、程叔和,他们和鹿和班妓女们在一起。荷珠是姓吴同事的固定女伴,15 岁“清倌人”碧桃和于质夫整天打闹、嬉笑、说话。校长旧情人翠云是个年老的妓女,此外再加上貌丑的海棠,《秋柳》反复描绘的细节场景都是这些人一起打牌、喝酒、嘻哈、玩闹,还到游乐场去吃饭,并构成了一对对模拟的、暂时稳定的男女关系。在众人半逼之下,于质夫终于在海棠处过夜。细节却一点都不性感,远不如他与吴迟生这个男人之间的肢体接触那么温柔。他原来都不想碰女人的身体,后来改了主意,“本来是变态的质夫,并且曾经经过沧海的他,觉得海棠的肉体,绝对不像个妓女。她的脸上仍旧是无神经似的在那里向上呆看。不过到后来她的眼忽然连接的开闭了几次,微微的吐了几口气。那时窗外已经白灰灰的亮起来了”。

看到郁达夫的主人公最堕落的这一个时刻,读者至少会有两个问题:第一,于质夫作为从留日回来的新派知识分子,小说里,作为一个一直穿着洋服的学校教员,怎么向学生或者说向他自己解释去青楼购买性服务这个事实?第二,《秋柳》模仿《海上花列传》式的青楼生活家庭化,但两者有什么分别呢?或者说“五四”的青楼小说对晚清传统,除了传承还有没有突破?

倪龙庵也是于质夫的同事,听说于质夫去了鹿和班,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你真好大的胆子,万一被学生撞见了,你怎么好?”于质夫回答说:“色胆天样的大。我教员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却不愿意被道德来束缚。学生能嫖,难道先生就嫖不得么?那些想以道德来攻击我们的反对党,你若仔细去调查调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们也在那里干哟!”说得好像理直气壮,“救世先救人……我先救海棠”就可以作为进入风月场的理由?但实际上真有学生要来找他,请教他怎么办文学杂志的时候,小说写:“质夫听了他们那些生气横溢的谈话,觉得自家惭愧得很。及看到他们的一种向仰的样子,质夫真想跪下去,对他们忏悔一番……你们这些纯洁的青年呀!你们何苦要上我这里来。你们以为我是你们的指导者么?你们错了。你们错了。我有什么学问?我有什么见识?啊啊,你们若知道了我的内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来打我杀我呢!我是违反道德的叛逆者,我是戴假面的知识阶级,我是着衣冠的禽兽!”

两种不同的态度,对学生,对自己,哪一种是矫饰?哪一种是真诚?或者,两者都是矫饰也都是真诚的?

第二个问题,《秋柳》虽然有“救世先救人,先救被侮辱被损害者,我先救海棠”之类的口号,实际上是延续《海上花列传》那种模拟家庭伦理的青楼文化。小说写质夫去鹿和班,主要乐趣就是在跟荷珠、碧桃等打牌、抽烟、聊天,甚至诉说自己的身世。过夜十分勉强,仅限海棠。而且当男主角渐渐入戏,可能要变成海棠的固定常客,好像她的家庭成员一样时,一场大火烧掉了妓院的不少财物(《老残游记》里也有一场类似的及时的火灾),也让质夫看清了,这个胖乳母抱的正是海棠的婴儿,而婴儿的父亲,就是除于质夫以外,海棠的唯一一个四五十岁的固定客人。所以这个家庭的模拟化,晚上迷人,白天烧把火就非常丑恶。所以《海上花列传》是欣赏、玩味青楼里的家庭气氛,“五四”以后的《秋柳》却是拆穿、解构这种传统性工业的道德包装。不仅说明“五四”作家的精神世界复杂,新旧文人气质交替混杂,貌似救人其实是自救,也显示了晚清青楼狭邪小说传统,包括旧文学的感伤抒情方法,乃至欢场家庭伦理化现象,在“五四”以后的文学中依然有着复杂的传承与变化。郁达夫在20 世纪20 年代中期还有一些名篇,如《过去》《迷羊》等,艺术上更为精巧,其实是和《秋柳》属于同一颓废抒情倾向。

作者:许子东,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紫江讲座教授,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荣誉教授。著有《郁达夫新论》《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香港短篇小说初探》《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等作品。

来 源:《名作欣赏》2021年第3期;限于版式,注释略,学术参考,请查看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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