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译《诗》”:浅说《诗经》今译
来源:2013年第4期       作者:刘倩   时间:2019-08-02

 

“以诗译《诗》”:浅说《诗经》今译

文/ 刘倩

笔者阅读《毛诗正义》时,为了理解诗歌文本,偶尔也会借助手边的《诗经》今译本。这些今译本,从释译形式上看,一般由四个部分组成:解释字词(包括注音)、串讲句意、逐行对译、说明诗旨(有时也涉及诗艺赏析)。除了“逐行对译”,其余三个方面,实际上均可谓传统训诂学形制的继承,如《毛诗正义》笺注体例,毛传、郑笺、孔疏三者相辅相成,从字词、句意、诗旨三个方面对作品进行解释。相较而言,今译本增加了“逐行对译”的内容,而且突出了串讲句意与逐行对译之间的明显区别。如《关雎》“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句,姚小鸥《诗经译注》(当代世界出版社2009年版)串讲句意为:“本句是说‘君子’将在结婚的典礼上以钟鼓奏乐,使‘淑女’愉悦。”逐行对译则为:“贤淑女子身修长/击钟击鼓乐悠悠。”可以看出,串讲句意与逐行对译,都是对原作的“翻译”,前者以散体文的形式疏通文意,后者则表现为“以诗译《诗》”的尝试:分行、押韵、句式整饬。

坦白说,目前诸多《诗经》今译本“以诗译《诗》”的效果并不理想,大多流为“打油诗”、“口语诗”,原文诗意尽失,实际上起到的也不过是用现代汉语串讲句意的作用。这里略举一二:

泛彼柏舟 荡着小小柏木舟,

亦泛其流 随波上下泛中流。

耿耿不寐 长夜不安难入睡,

如有隐忧 如有烦恼万般愁

微我无酒 并非要喝没有酒,

以敖以游 也非想游没处游。

(袁愈荌:《诗经全译·柏舟》,贵州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南有乔木 南方有乔木,

不可休思 不可休息哟。

汉有游女 汉上有游女,

不可求思 不可求的哟。

汉之广矣 汉水的宽呀,

不可泳思 不可赤身泅过哟。

江之永矣 江水的长呀,

不可方思 不可筏子渡过哟。

(陈子展:《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

诗歌能不能翻译?能不能展现出原诗的神韵?这些《诗经》今译本,似乎间接对这些问题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有关诗歌的“可译性”、“不可译性”的问题,语言学界、翻译界已有很多探讨。考德威尔干脆就断言,不可译性乃诗歌的本质特征之一:“诗的特点之一就是诗一经翻译,原文激起的特殊感情便荡然无存。学过原文语言的人读了译文之后都有这样的感觉。格律可以照搬,字面的意思能够确切译出。但是特殊的诗的感情却消失了。”诗歌可不可译,这个问题太过尖锐,以至于可以抹杀诗歌转译的任何尝试;所以,这里姑且不论译作与原作之间的关系,而是从译作出发思考,追问说:既然《诗经》今译“以诗译《诗》”的效果与串讲句意并无二致,为什么依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这种翻译形式呢?

所谓“以诗译《诗》”,实际上涉及到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以今语翻译古语,一是诗体的对译。以今语翻译古语,历史相当悠久,因为语言不是静止的,总是处于发展变化之中,传统训诂学的缘起,其目的也是要疏通古今语言之变,即黄侃所谓“以此地之语释彼地之语,或以今时之语释昔时之语”。

至于以诗歌体式对译《诗经》,则是相当晚近才出现的。说它始于“五四”之后,恐怕还不至于谬以千里。(唐莫尧《诗经新注全译·序》声称:“文革”前“连一部全译的对译的今译本都没有”)王力《汉语史稿》在谈到汉民族共同语言的形成时认为,汉族的文学语言自始是以北方话为基础的,“五四”运动提倡文学革命之后,文学语言逐渐定于一尊:

“五四”以前“文言文”是正统,“白话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五四以后,“白话文”在书面语言中取得了合法的地位,并且逐渐代替了“文言文”。到了人民取得政权之后,“文言文”就在书面语言中绝迹了。

“文言文”在书面语言中的绝迹,对文化传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尽管言文分离,自古皆然,但阅读古书的障碍,于今尤烈。可以想见,古代典籍的白话翻译,只能出现在“五四”的“文学革命”之后。新中国成立之后,出于普及经典的需要,古籍的新译新注,尤其是译成通俗晓畅的白话口语,也成为了由国家主持、倡导的古籍整理工作的要务之一。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古代经典的白话翻译蔚然成风(陈子展、金启华、周振甫等影响广泛的《诗经》白话译本,均于1980年代初次问世),实与国家文化政策的推动存有莫大关系,与后来商业资本对出版业的操控影响判然有别。

应该说,《诗经》今译,首先是出于普及、通俗的目的。如唐莫尧《诗经新注全译》(1998)说:“译文上,采取对译的形式,并一句一译。由于本书译注者与原诗作者所处的时代不同,以及译注者自身的各种局限,译文不能与原诗相提比拟,也不能把它当成‘诗’来看待。译文与注释一样,只不过作为一座‘桥梁’,便于读者去了解和阅读原诗。因而在译文上,力求忠于原诗,不增减原意,做到畅晓明白。句式不求完全一致,根据原诗的内容、风格、气势,以及如何能表达原意来决定。”而姚小鸥《诗经译注》,尽管在句式整饬上颇费心力,但其前言对注译体例竟不置一词,只是说:“通过《诗经译注》这本书,大家一定能够全面地了解它、喜欢它。”我们偶尔参考《诗经》今译,原因也是如此。也就是说,视之为理解《诗》的“敲门砖”,用过即弃,得意忘言。

按照本雅明的说法,如果翻译旨在转换并传达原作的内容,它只能转换并传达原作中那些非本质的东西,这样的翻译必然是糟糕的翻译;假如翻译旨在为读者服务,那就只能产生拙劣的译品。(《本雅明文选·翻译者的任务》)如果说,译者的抱负、读者的需要仅仅在疏通文义上存有交集,《诗经》的诸多今译为什么依然选择“以诗译《诗》”这一相对困难的形式,而不是退守到相对稳妥的、沿袭传统的“串讲句意”呢?例如,《诗经》研究名家余冠英的《诗经选》(1957),尽管其《前言》出于概括介绍《诗经》的内容及其诗史地位的目的,用“现代语”翻译了少数篇什,正文部分沿用的却是解释字词、串讲句意、说明诗旨的传统训诂体式。

就目前可见的《诗经》今译本而言,对于“以诗译《诗》”,注译者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或是如姚小鸥《诗经译注》、唐莫尧《诗经新注全译》一样,以普及古代典籍为己任,不是对“以诗译《诗》”的翻译方式罕有“自觉”反思,就是视之为串讲句意、沟通古今的桥梁;或是自觉地、有意识地采用“以诗译《诗》”格式,希望传达出原诗的神韵。就后者而言,其译作流为“打油诗”、“白话诗”,一个可能的解释,或许便是译者对原诗的理解自一开始就出现了偏差。

如金启华《诗经全译·前言》(1984)说:“我的今译是想尽可能地表现原诗风格的。譬如《国风》,是民歌,也是格律诗,具有朴实、深厚、活泼、清新的风格,译文也想尽量地用现代民歌和格律诗的形式来翻译它。”又如陈子展《诗经直解》(1983)附录一《国风选译内容提要》说:“原诗、译文,上下对照,便于浏览。译文力求正确、畅达,而又保存它的原始风味、民间习气。

可以看出,《诗经》今译的基本方向,与译者对所谓《诗经》的民间性、对现代白话新诗的理解是密不可分的。这里需要再次强调的是,有组织、有规模以现代汉语翻译古代典籍,是自新中国开始的;这种现象,在“文革”之后,又出现一个新的高潮。今天所见的诸多《诗经》白话今译本,大多完成于1980年代。可以说,新时代的《诗经》阐释,规范、局限了《诗经》今译,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秉承“五四”“文学革命”之余绪,强调《诗经》尤其是《国风》部分的民歌性质、平民特点。陈子展对经典的“去魅化”态度,亦不过如胡适一样,试图将贵族的、庙堂的文学,一无差别地视为平民的、田野的文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白话文学优于古文传统,民间文学高于文人文学/贵族文学,这一文学价值判断,自“五四”以后深入人心,《诗经》今译至今也未能打破这一藩篱,这或许便是“以诗译《诗》”多沦为“打油诗”、“口语诗”最为根本的原因之一。

此外,陈子展的论述,也暴露了很多古代文学专家对“现代白话新诗”的误解,或者说是无知。时至今日,现代白话新诗的发展,与提倡“白话文学”的先驱胡适创作《尝试集》时的状况已相距甚远,白话新诗已逐渐形成自己独有的美学特征,其语言虽是明白晓畅的“白话”,其本质却是如古诗一样的“诗”。胡适在《白话文学史·自序》中曾提及“白话”具有三层意思:一是戏台上的“白”,就是说得出、听得懂的话;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饰的话;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晓畅的话。但是,如果远离原本的历史语境来看,我们必须要承认,“白话”本身不是“文学”,不会自动成为“文学”,甲骨文中“文”的本义即纹理交错,《释名》称:“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合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文学,总是修饰的结果——作者的主观修饰,读者的主动释读。既然是“以诗译《诗》”,译者就应该在串讲句意之外付出更多创造性的努力。况且,即便是“民歌”,语言的口语化、通俗化也并非是其本质特征。

“以诗译诗”,在传统训诂中并非毫无先例可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楚辞章句》说:

《抽思》以下诸篇注中,往往隔句用韵,如“哀愤结縎,虑烦冤也。哀悲太息,损肺肝也。心中诘屈,如连环也”之类,不一而足,盖仿《周易·象传》之体。

《周易·象传》是对卦爻辞的解释,如“乾”卦: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德施普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或跃在渊,进无咎也。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

若将这段话分行排列,说它是“诗”也未尝不可!《象传》、王逸《楚辞章句》是不是故作韵语?或许不过如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所言“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也未可知。今人的语言实践,本已与“文言文”的传统渐行渐远,现代白话新诗的影响又远逊传统古诗,《诗经》今译如果依然画地为牢,局限于“五四”文学革命观念而不思自振,所谓的“逐行对译”,充其量也不过是“串讲句意”功能的延伸而已。

作 者:刘倩,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来  源:《名作欣赏》2013年第4期

联系我们
热线电话

名作欣赏:
     0351-5256557

评论版:
     0351-5256560

学术版:
     0351-5256558

邮购:
     0351-5256556
     0351-5256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