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艺珊:是啊,我们多么期待看到有灵魂因而有力量的评论 | 名作欣赏
来源:2013年第2期       作者:胡艺珊   时间:2019-11-20

 

安谧的精神由天上降下来

文/ 胡艺珊
对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阅读和欣赏,在我已是由来已久。因为给学生开外国女作家专题课,我在课堂上讲的是伍尔夫的小说,是意识流。但在阅读的情趣上,我更喜欢的是她的随笔。她的那些发自心灵的性情文字,常常成为我最想读书又最不想读书时的即兴读物。她的“一间自己的屋子”,对于我(我想,可能对于很多女性),都有着意味深长的心灵自我意味和精神空间意味。
 
但真的潜下心来以伍尔夫的随笔为主题写些文字,却让我犹豫着。我知道,散文和随笔是最不容易把握和评论的文体,因为什么都可以写成随笔和散文。在我们通常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这样的文学分类中,散文是最不好谈论的。直到这个夏天。
这个夏天,我和我的家人有过一次短暂的欧洲旅行。目的地是法、意、瑞,自然经过和逗留的还有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袖珍小国列支敦士登,以及夜色笼罩中的卢森堡。在城市与城市、景致与景致之间,旅行的大巴在欧洲的土地上穿行。眼前闪过的是阿尔卑斯山袅袅的雾霭,是湍湍的莱茵河寂静地穿过伯尔尼,是旅途中不时出现的教堂尖顶。
我喜欢这些教堂尖顶。
对于多数旅行者而言,去欧洲,看得最多的是教堂。但相对于大教堂的庄严、繁复与哥特式,我更喜欢那些小教堂,喜欢它们所拥有的那份宁静和安谧。在我的感觉里,能够瞻仰圣彼得、圣马可以及圣母百花大教堂固然是难得的阅历和经历,但散落在旅途两旁若隐若现的教堂尖顶,就像乡间小舍,让我在兴奋与疲惫的旅行当中,有一种身心回到家园的感觉。内心深处有一种受其恩泽与抚慰的温暖和感动。
我甚至想象,如果可能,我将在旅行当中,拍下所有的教堂尖顶。于是……
当我将手中的相机频频对准窗外那些不时出现的教堂的时候,常常的情形是,教堂的尖顶刚刚在远处出现,倏忽就消逝在疾驶的车窗后面。意识流一般,我的脑海中闪现出弗吉尼亚·伍尔夫《墙上的斑点》中的句子:“这种情形就像坐火车一样,我们在火车里看见路旁郊外别墅里有个老太太正准备倒茶,有个年轻人正举起球拍打网球,火车一晃而过,我们就和老太太以及年轻人分了手,把他们抛在火车后面……”
我所以想起这些句子,是因为我在给学生讲伍尔夫的小说时,曾经特别放过《墙上的斑点》的录音。我的耳边甚至还响起了它的背景音乐,那些如河流一样渺远的音乐。我的思绪就意识流式地漂向伍尔夫——她的小说,她的意识流,还有她的那些我熟悉的文字,我喜欢的句子:
那么这就是我,一两个星期以前,正是绝好的十月天气,坐在一条河岸上沉思。我所说的那条硬领,妇女和小说,逼着我对于这引起各种偏见和情感的题目下结论,把我的头压到地上去了。我的左边,我的右边都长着各种灌木,金黄色和大红色的,如火如荼地开着花朵,甚至也好像为火的炎热所焦灼。在远一点的岸边垂杨因永久的悲哀而在那里暗泣……
那个秋天的早上的天气是真可爱;树叶子翩翩然闪着红色落到地上去……当我走过礼拜堂的门前,风琴正不失壮丽地在怨诉。在那种明静的空气里,连基督教的悲哀听着都只像悲哀的回想,而不像悲哀的本身。连那多年的老风琴的呻吟似乎都为和平所包围了……
这些我熟悉和喜欢的句子,感性、隽永,又带着一些小小的感伤。在读这些句子的时候,时光仿佛在寂静地流逝或默默地凝滞。这样的句子出现在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里》,让她的这一以“妇女和小说”为主题的演讲,少了些批评家的理性思辨,但却以令人遐思的想象和直觉诗意的表达方式,传达出只属于作家自己的体验、感悟和独特情绪。
而此刻,在旅途中,当我面对着那些乡间教堂,想到伍尔夫的时候,我想,我为什么不可以写写她的随笔?就像我在旅途中偏爱乡间的尖顶教堂。我完全可以不为着学术研究和所谓的科研业绩,去写那些正襟危坐、自己不想写别人也不想看的论文,而仅仅为着自己的性情来写点什么。就像布鲁姆所提倡的那样,按照爱默生视为阅读原则的“那盏内心之光来阅读”,来欣赏。当然,是性情文字。就像伍尔夫的欣赏哈代、奥斯丁和勃朗特姐妹。就像伍尔夫因着体验、感悟和想象的阅读与写作。
不是吗?正是独特的体验和想象,伍尔夫在她的那些关于作家的散文随笔中,让我们这些“普通读者”看到的,是那个让“我们深深地吸吮了大地的美色”,“被领进了一个悲伤而忧思的精神深处,即使处在最凄苦的时候,也能严正地自持”,也不会丧失深切同情心的哈代;是那个在所有伟大的作家中,其伟大之处最最难以捉摸,但却具有文学的永久性的奥斯丁;是饱含激情地说出“我爱”、“我恨”、“我痛苦”的夏洛蒂;是不仅仅说“我爱”、“我恨”、“我痛苦”,还要说“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外部力量……”,“一说荒野就能使狂风呼啸,电闪雷鸣”的艾米莉;然后是俄国的,那个写出“灵魂有病,灵魂被治愈,灵魂未被治愈”的契诃夫,和那个“我们是灵魂,受折磨的、不快乐的灵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不停地询问这有什么意义,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最令我们着迷,也最令我们不快”的列夫·托尔斯泰……
其实,在我们的课堂上,在我们常见的论文中,关于奥斯丁、哈代,关于那些我们所熟悉的英国和俄国作家,有很多类似结论的评价,如主题思想、作品内容,如艺术特色、作家地位。正确是兀自正确了,正确得毋庸置疑。但当我们阅读时,总感觉比作品少了一些什么。在那些严密而正确的论证中,我们的批评家努力要证明的,似乎是理论怎样煞有介事地把本来如生命一样鲜活、个性独具又诗意丰沛的文学作品,解释得缺乏灵性和个性。文学的诗性、丰富性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作品的灵魂,因而就少了打动读者的力度。
这就像伍尔夫说到契诃夫:“读契诃夫时,我们发现自己不断地念到‘灵魂’这个字眼,它散布在书页间,一个老酒鬼多次使用它:‘……你的职位很高,高不可攀,可是你没有真正的灵魂,我亲爱的孩子……它里面没有力量。’”(〔英〕弗吉尼亚·伍尔夫:《普通读者Ⅰ》,马爱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页)如果我们把伍尔夫的话换一种说法,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你的论述很高明,高不可攀,可是你没有真正的灵魂,我尊敬的评论家,它里面没有力量。
是啊,我们多么期待看到有灵魂因而有力量的评论,就像别林斯基之于俄罗斯文学,就像恩格斯之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以及巴尔扎克,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之于哈代、勃朗特姐妹以及契诃夫。
说到伍尔夫对契诃夫的理解,忽然就想到了高尔基的一段话,这段话被哈罗德·布鲁姆认为是他所读到的对契诃夫的最佳观察。高尔基说:“我觉得,在契诃夫面前,大家都感到一种下意识的愿望,希望变得更单纯,更真实,更属于自己。(〔美〕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
大家就是大家。大家的个性可能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但在见地的深邃与丰富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伍尔夫对俄国文学的理解。“灵魂是俄国小说的特点。在契诃夫的作品中精细微妙,可以有无数种的幽默和病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则更深邃博大,易患上暴烈的疾病和狂热,但仍然是首要问题……我们是灵魂,受折磨的、不快乐的灵魂……重要的是灵魂,它的激情,它的骚动,它那美与丑的惊人混合。如果我们忽然高叫或大笑,或激动地哭泣,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吗?”(〔英〕弗吉尼亚·伍尔夫:《普通读者Ⅰ》,马爱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153页)
当我在阅读伍尔夫随笔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思路在打开,我甚至有伍尔夫意识流小说一样的瞬间顿悟——这不就是我感觉到的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吗?这不就是我曾经读过的哈代、勃朗特姐妹和奥斯丁吗?那些常常被我们提及并引用的论述和见解,伍尔夫以她敏感诗意又充满想象的文笔,以她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的感性文字表达出来,而又没有丝毫的八股气和学究气,没有被哈罗德·布鲁姆讥讽为“洋溢着道貌岸然的陈词滥调”的“虚伪套话”。那些被我们似乎感觉到了但又表达不出的体验和感觉,在伍尔夫看似随性散漫实则高屋建瓴的洞见中一语中的。这就像伍尔夫读契诃夫的作品,他(她)就这样写了,而当我们阅读时,“视野变得开阔,灵魂获得了惊人的自由感”。
这个夏天,当我为着弗吉尼亚·伍尔夫而要写些什么的时候,我知道,我对她的感觉就像伍尔夫的对俄国小说,不是用头脑,“因为用头脑是容易的”,而是用心灵。这样的感觉,让我的阅读和欣赏变得更单纯更属于自己。我甚至有了这样的感悟——真正的阅读和写作应该是心灵意义上的倾听和倾诉,彼此找到回家的感觉。就像旅途中看到乡间小舍、炊烟摇曳以及教堂尖顶时,我们所感到的温暖召唤和内心安谧。
而“安谧的精神像一朵云彩由天上降下来”。这是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中的句子,正可以表达我这个夏天的心情。这样的安谧,让我的这个夏天变得单纯而富足。如此富足而单纯的心境中,我正可以沉静下来,在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里,体会并且写下此情此心。

作 者: 胡艺珊,中国计量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教授。来 源:《名作欣赏》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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