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2012秋天在托尔斯泰墓前
谢冕先生在当代文学界和学术界是最闪耀着光芒的人物。我曾感叹过先生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作用,如同别林斯基在俄罗斯文学白银时代的作用一样。别林斯基是俄罗斯的良心。谢冕先生和别林斯基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他们的评论文章要比评论的作品好得多,那一篇篇散发光芒的文章点亮过无数读者的心灵,也让作者自惭形秽。
20 世纪90 年代中期,我在北大学习,初冬的一个傍晚,先生的弟子约我到先生家聊天,懵懵懂懂见到先生时,惶然不知怎样打招呼,一开口便叫了声“首长”,先生听后笑声嘹亮。这笑声透着和蔼和坦诚。他说,我应该是“首长”,全国没解放我就参军了,我当过兵拿过枪。那晚我们在先生堆满书籍和杂志的小客厅里聊了很长时间,我坐在塌陷的小沙发里,先生坐在书桌前,昏暗的灯光照在他宽大的额头上,深邃有神的眼睛始终洋溢着笑容。记得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谈论关于文学创作方面的话题,无拘无束,东南西北,聊得尽兴,当先生听我讲我是在福州出生时,高兴地说我们是真正的老乡呀。临走留下家里电话,并说有空可来聊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首长”。
在校的那段日子里,我时常会去畅春园旁的小音像店淘些喜欢的CD 和VCD,每次去小店都会路过先生家,有时会特意驻足观望先生家那盏昏暗的灯光,却从未打扰过先生。一天接到先生学生的来电,说是先生看到《天涯》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先生问他作者是那个来访的翟晓光吗?如果是请他转达对文章的评价。听后欣欣然,先生居然还记得我。后来想起时时会惭愧和内疚,懒散的我并没有把先生的话当作鞭策和鼓励,荒废很多时光。一晃到了2002 年,磕磕绊绊写了几年的小说快要出版,作家出版社编辑提出让我拜拜评论界、文学界的大师们,为小说写几句话,算是出版推销策略吧。我当时就懵啦,真的难倒我了,找谁呢?突然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位作家,便贸然去了电话,对方磕磕巴巴解释太忙了,并说前两天有一位著名作家也请他写几句推介词被他拒绝了。电话这边的我面红耳赤,至今想起深感不安,后悔不该如此莽撞烦扰他人。满怀愁绪的我对编辑讲,我不想打扰任何人了。编辑却不肯罢休,他认识先生的学生韩毓海,请他帮忙把书稿转给了先生。两个多星期后,我竟然接到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让我到畅春园宿舍来一趟。见到先生,我如面试一样慌张无措,张口结舌。先生递给我了几页纸,我惊呆住,本来期待值就是先生能为小说写几句推荐词的,不想是写得密密麻麻的书评。先生让我坐下看看有没有可改动的地方,我依旧坐在那个小沙发上,低着头视线一片模糊,眼泪在眼眶打转。挤在沙发边上的还有先生的学生张志忠,他是来同先生商量事情的,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真是好福气,我们亲学生都没有得到这样的褒奖。那天的午后阳光洒在先生宽大的额头上,他凹陷的眼睛严肃认真,他对我讲小说的要义精髓是什么,并一一指出小说中描述的人物哪些有缺憾哪些有不足,这是先生唯一一次一对一辅导,是我永远不能忘却的一课!
我把先生写的文章小心翼翼地放入包中,急奔301,老父亲一个月前大病抢救刚刚平稳,这天从监护室移至病房。我把先生的文章递给父亲,父亲慢慢起身坐在病床上认真看着,后来逐字逐句地念出声来,当他念到“岁月不居,往事如烟”时,他的手指深深陷入几页纸中,他看着窗外良久不语,这篇书评是老父亲给我读完的,夕阳余晖洒在病房里,那个下午和傍晚是我人生中幸福的顶点。父亲对我讲:这位先生的文章是襟怀洒落不写半句空呀。好的先生是善于发现学生的优点,启发像你这样的狗熊掰棒子的学生。我对父亲说:我从认识先生到今天拿稿子,这是第二次见到先生。父亲沉默片刻对我讲:我小时读书记得最深的是韩愈《原道》中“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呀。谢先生确有这样的德呀。很久以后我才慢慢体会到父亲对先生的评价,父亲同先生虽然从未谋面,但他们是同一时代的人,父亲出生在黄河之滨,先生出生在闽江流域临近的东海旁,但他们竟然有许多相同点。他们对20 世纪三四年代社会的描述毫无二致。我在先生的文章中反复看到他对童少时描述:“战乱、沦亡、黑暗,当时以为,苦难是与生俱来的……苦难是我童年生命的暗夜。”我也曾浅薄无知地问过父亲为什么放弃优越的生活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革命,父亲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这代人哪能体会当时的社会,路有饿殍,国破家亡。只是父亲年长先生,更早离开家乡。先生和父亲在后来漫长的人生中都遇到过各种坎坷崎岖,但是他们都坚定地表达了对自己选择的路的无怨无悔。
20 世纪50 年代中期,先生考入北京大学,当时从福州出发到达北京,路途比蜀道还要艰难。八闽大地一分为二,亘古千年。去内地只能涉过滩多水急的闽江水系和波涛无常的大海。艰辛的交通转运,先生同我提起感慨良深。恰恰就是在20 世纪50 年代中期,解放军集结千军万马,父亲同他的部队千里奔赴挺进闽赣,修建鹰厦铁路,这是福建省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出省铁路通道,几十年来鹰厦铁路源源不断地运送着沿途几代人的情怀与希望。后来提起这段历史,先生说:你父亲他们早几年来该有多好。60 年代我出生在先生的家乡福州,那是我最初记忆的地方,高大的榕树还有可食的花蕊,一座安逸的花园城市。但在我幼年和童年时期的记忆里,始终缺失父亲的印象,他在更远的崇山峻岭、惊涛骇浪、戈壁荒漠中。那个时期先生完成学业,胸怀高远,落定在未名湖畔,上下求索,教书育人。先生这一代人经历了与祖国的命运血肉相连,他们渴慕真理胜过追求智慧。真理能使人更有智慧地来看待世间万物,他们这一代人本身就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这就是历史的轨迹。
20 世纪80 年代初,我离开北京坐在医校的教室里,别的同学都在认真听课,我却被一册《北京书简》惊醒:“西山的积雪已经消融,北海的凝冰正在解冻……”从那时起我被这盏明亮的灯指引着,照亮着。就在今天的病榻上,我重新翻阅先生《百年中国文学总系:1898 百年忧患》总序中的这段话,依然震撼:“中国文化是一种超稳定的、统一的、强大的存在。从沉雄博大的中国文化母体中生长起来的中国文学,并不因这种危亡的事实而裂成碎片,它依然在严重变异的环境中维护着它的传统的整一性而顽强地发展着。虽然我们不断强调因这种长时间的隔绝造成了互补性的‘丰富’,但毕竟也带来陌生感、误解和偏见。文人们爱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其实,不幸带给文学的终究还是不幸。”
一次同父亲聊天时,他突然讲起小时候上私塾的先生是怎样耐心启蒙他的,他同我讲: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像谢先生这样的老师值得你一生尊重!冥冥之中,我同先生有一种天然亲切的感觉,除了“敬”还有“亲”再加上“畏”。多年前先生的学生讲过一件事:当年北大学生在京郊农场实习,其他老师以各种借口早早离开,只有先生一直陪着学生留在农场,他与学生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早上喝玉米面粥吃咸菜,许多同学都觉得难以下咽,却从未听见先生有任何抱怨。学生讲,他们对先生的敬畏油然而生,多年以后都不会忘记。
时间飞逝,我见到先生必称“首长”,先生高兴地应着。一晃二十多年,首长已经迈入杖朝之年,但在他身上绝对看不见衰老的些许迹象,他身上的气质有别于其他学者,他身上带着军人才有的英气!他从来是昂首挺胸,他婉言谢绝别人的搀扶,冬天他永远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高级灰大衣,里面是洗得褪色的衬衫。他酒量可得,从不输年轻人。他笔耕不辍,每次聚会都会赠予我新书,他题的落款从一开始“晓光,好好学习,你的首长”到后来“亲爱的晓光,永远的首长赠”,我端在手里欢欣雀跃,却又羞愧自己的惰性和懈怠。每次聚会,先生如一盏明灯,照彻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明亮温暖,大家开怀欢笑,安详讲述。先生在《开花或不开花的年代》中写道:“感谢多情的岁月,感谢无情的岁月,感谢幸福,也感谢苦难。”先生独自承担一切苦难,却以热情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么多年,首长为不出名的青年诗人学子写序作评,在他十二册文集中,有厚厚的担当。他以精神的、情感的和语言的方式,穿行于这个世间。永远的“首长”:请接受您永远的学生致以最神圣的军礼!
作 者:翟晓光,知名编剧
来 源:《名作欣赏》2020年第4期
——书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