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 | 《孟子》的三种读法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1期       作者:张定浩   时间:2018-02-12


 

  新世纪前后,国学热兴起,西学热不减,于《孟子》这本书遂滋生两种通行的读法。一是国学的读法,如《百家讲坛》,以现代人思维和认识来附会古典,拈出几句格言警句,当成茶余饭后调剂,或轻佻、或迂腐,不通古今内外之变;二是西学的读法,如学院论文,将《孟子》割离成数种概念和论题,如“性善论”“心身观”“养气说”等,各执一隅,各持新见,争讼不休,只为口食,或芜杂、或艰涩,鲜知明德新民之义。

  时世变迁,旧日家喻户晓、立身行事之《孟子》,百年未到,已沦为佶屈聱牙、高头讲章之《孟子》。

  “一本中国人人必读之书,就今言之,仍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此为钱穆著《论语新解》之缘由,其书功效如何,另当别论,但其发心与气概,却依旧可以是我们今天阅读《孟子》的出发点。

  今天我们读《孟子》,抑或任何古典,均有三种读法可取,即文学的读法、历史的读法,以及哲学的读法。“文学的读法理解怎么说,史学的读法理解说什么,哲学的读法理解为什么这么说,或者到底想说什么。”(张文江:《史记·货殖列传讲记》,参见《古典学术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页)

  先说文学的读法。孟子长于譬喻,善于说理论辩,其文辞雄阔简劲,常一气而下,逐层搜抉,势不可挡,又不觉迫切,方寸之间自有千转百折,蕴藉不尽。后世诸如唐宋八大家和清末桐城派,都曾反复浸淫其中,探寻和体会文章写法的高妙之境。

  再说历史的读法。孟子当日言必称尧舜,书中多述帝王圣贤之行事,以及三代之制度典章,保存了很多珍贵的史料,虽未必全为真实,但也不可轻易怀疑。譬如井田制度的详细记载,便以《孟子·滕文公上》“使毕战问井地”一节为最早文献,到了清末疑古思潮大盛之时,就有胡适等学者认为井田制不过是孟子杜撰的乌托邦,并不曾真的存在过,但通过现在出土文献和历史文献的综合考证,学界已基本承认三代确有如孟子所言的井田制的存在。孟子有“知人论世”的说法,我们今天读他的书,也要有和万章、公孙丑等一起做他学生的谦恭,听他讲古,晓得历史上的好风光。

  而对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读法,是哲学的读法。这里所说的哲学,并非现代学科体系中定义的哲学,而是回到“哲学”一词的原意,即爱智慧,为什么要爱智慧呢?因为要认识你自己。因此,所谓哲学的读法,就不同于之前提到过的西学的读法,它既牵扯到对孟子的理解,进而涉及对当时社会文化整体的理解,更关乎我们对于自我生命的体会。

  现代人阅读古典作品,时常对古典作者不够体贴,喜欢带着现实的成见,用自己的小思想和小情趣来揣测古典作者,而不是将自己放空,去尝试了解一些不曾了解的事理。于是即便读了万卷书,仍然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这样的读书,对我们自身的提高其实是没有帮助的。

  而如何才能做到体贴和理解古典作者呢?其实孟子自己就早已有过建议,即“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不以文害辞”,有个省略的前提,就是先要弄懂文。文,即文字,其本身的内涵和外延其实都在随时代变化而不停地变化,同样的文字,古今意思很可能相差甚远,如何准确把握文字在某个具体时空中的意思,这个难题,就属于训诂学的范畴;辞,即由文字组成的语句,在具体的文章中,有可能一句话中的每个字我们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却不知道何意,因为要结合上下文,有时是正说,有时是反语,有时是夸张,有时是省略,如何“不以文害辞”,这是修辞学要解决的问题。进而,由词句组成的文章,有时又会有表面意思和隐微意图两个层面,表面意思讲给大部分读者听,隐微意思讲给另一小部分读者听,这就需要读者去仔细揣摩,而作者的隐微意图,往往就是他的“志”,如何“不以辞害志”,就属于诠释学的范畴。文,辞和志,这三个层次,分别相应于训诂学、修辞学和诠释学,也可相应于考据、辞章和义理,这样一层层推进,最后才能抵达作者的“志”。

  虽然如此,由于我们无法起古人于地下,向他问个究竟,对于作者的真实意图,也就是他的“志”,我们最终还只能推测。但有一个检验推测是否可靠的办法,就是将我们的推测,放到他作品的上下文中加以检验,并参考他同时代的其他文献。因为一般情况下,同一位古典作者的思想,在其著作中应该是连贯的;并且同一个时代的作者,其思想认识也应有相通之处。如果我们对某一段文辞的推测,能够与其上下文的意思相符,并且不和作者在其他处的思想相矛盾,同时又能在其同时代的其他作者的作品中得到验证,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这种推测到的“志”,基本能接近作者原意了。

  此时,我们对其作品也就有了一个相对准确的认识,但真正的阅读,其实从这里才刚刚开始。我们懂得了古典,更要懂得当下,孟子说“以意逆志”,其实正是一个古今碰撞交流的动态过程,通过这种碰撞交流,一些最精彩的思想被磨洗出来,古典作品从而焕发出新鲜的活力,而我们的心灵也得以不断地扩充和丰富。

  陆象山没有写过关于孟子的专著,只是将孟子之学融成一生的做事与行文。他曾经在与朋友的书信里谈过如何读经典的问题,“某尝令后生读书时,且精读文义分明事节易晓者,优游讽咏,使之浃洽,与日用相协,非但空言虚说,则向来疑惑处,自当涣然冰释矣。纵有未解,固当候之,不可强探力索,久当自通。所通必真实,与私识揣度者天渊不足论其远也。”这番话语,亦可作为上述所谓《孟子》读法的消解。

 

  作者:张定浩,诗人,评论家,《上海文化》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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