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志 | 元好问的姻亲
来源:2019年第6期       作者:胡传志   时间:2019-07-19

 

中国是个亲情社会,因婚姻关系而形成的亲属圈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古代儿女们的婚姻大事,总是有父母之命的参与,在追求门当户对的同时,不免有一些现实的考量,因此婚姻往往具有比传宗接代更多的意义。

理论上来说,姻亲包括其父母、本人以及子女等人因婚姻而形成的亲属,本文仅局限于元好问本人的姻亲,不讨论其父亲和子女的姻亲关系。元好问有两任妻子,结发妻子张氏、再配妻子毛氏,因此就有了两个姻亲圈。

结发妻子张氏与元好问是同乡,都是秀容人。她的父亲张翰(1164?—1218?),字林卿,大定二十八年(1188)进士,历任隰州军事判官和东胜、义丰、会川县令。张翰这一身份比元好问生父元德明优越,与担任陵川县令的养父元泰相当。元好问与张氏的婚姻背景是同一籍贯的两个县令家庭,不同的是,元泰止于县令,仕途单一,张翰步步高升,后来担任监察御史、户部员外郎、翰林直学士、户部侍郎、户部尚书等重要职务,甚至有了拜相的希望。对于元好问而言,他的岳父张翰有何意义?

位于山西省忻州市忻府区的元好问墓园

在元好问看来,张翰最突出的是他的行政能力,仿佛天生具有管理能力,“如素宦然”。在户部尚书任上,面对经费空竭的困境,“虽米盐细物,皆倚之而办”。有一次元好问在户部衙门,亲眼见到他与邠州一书生讨论时事,相互诘难,邠州书生提出了几十个问题,张翰都能不假思索地予以解答,而且很精确,很妥当。如果是一般人,即使反复计算、认真准备,也未必能做得到。元好问目击这一幕,让他陡生佩服、景仰之情,由衷地叹服张翰是“通济之良材”(《中州集》卷八)。不管元好问是否学到了岳父的干才,但一定受到了一些感染,增长了他的见识。

按常情推测,元好问应该得到了张翰方方面面的帮助。《续夷坚志》卷二记载,元好问曾从张翰家获得一则治疗背疽(一种皮肤病)的药方,他得到的帮助应该远不只区区一则药方而已。上述与张翰相见于户部之事,没有说明具体时间。狄宝心《元好问年谱新编》将之确定在贞祐二年(1214),王庆生《金代文学家年谱》将之确定在兴定元年(1217)之后,笔者赞成后者。因为根据《金史·张翰传》,贞祐二年南渡后,张翰迁河平军节度使,此后又历任都水监、提控军马使,最后任户部尚书,四次职务变动,不可能在一年内完成。兴定元年,元好问去汴京,很可能住在张翰家,此行的重要目的是拜访礼部尚书、翰林侍读学士、主贡举的文坛领袖赵秉文,为参加科举考试做些公关。元好问后来回忆说“以诗文见故礼部闲闲公”(《赵闲闲真赞》),诗文类似于唐代举子的行卷。作为一个尚未成名的青年诗人,如何能轻易拜见官高位重的赵秉文,并且还能获得他的说项?张翰此前曾任翰林直学士,与赵秉文应该早已相识。赵秉文《和林卿锦波亭韵》就是他们交往的证明,诗云“使君兴寄本翛然,爱此澄波清且涟”,应该作于张翰任职河平军节度使期间,河平军位于河北西路卫州(今河南卫县)。现在,他们同朝为官,一为户部尚书,一为礼部尚书,官阶相等,张翰向主考官赵秉文引荐有志参加科举考试的女婿,既理所当然,又轻而易举。元好问本身很优秀,赵秉文予以夸奖,既出于真心,又是顺水人情,他何乐而不为?元好问之所以顺利登上杨(杨云翼)、赵之门,背后一定有岳父张翰的助推。可惜张翰仅担任一两年户部尚书,就因病去世,享年五十五岁,否则,元好问的仕途也许会更加顺利。

张翰不以诗歌著名,元好问《中州集》卷八录其诗五首,未予置评。是水平不高还是元好问有意避嫌?且看以下二诗:

昨日龙泉已自奇,一峰寒翠压檐低。兼并未似平州馆,屋上层峦屋下溪。

(《奉使高丽过平州馆》)

山馆萧然尔许清,二更枕簟觉秋生。西窗大好吟诗处,听了松声又雨声。

(《金郊驿》)

崇庆元年(1212)六月,大理卿完颜惟基、翰林直学士张翰出使高丽,册封高丽王(郑麟趾:《高丽史》卷二十一)。在金人看来,出使高丽是令人艳羡的美差,何况是受到隆厚礼遇的册封使?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一路欣赏美景。第一首诗写高丽境内倚山而建的馆舍,屋后层峦叠翠,门前溪水潺潺,山水相依;第二首写夜宿森林环抱的旅馆,听着松涛声、雨声,体会到盛夏中难得的凉爽宜人,心情也随之大好。这两首诗虽然称不上特别优秀,但写出了途中景物特色,抒发了怡然自得的心情,水平当在中等之上,至少可以说明,张翰比元好问的养父更懂诗歌。这有助于他正确评估女婿元好问的诗歌才华以及未来前途,有助于他用力提携元好问。

在张家,元好问还有几个亲戚。张翰的弟弟张翛,字飞卿,承安五年(1200)进士,曾任同知河东北路兵马都总管事;张翰的侄子张天彝,字仲常,至宁元年(1213)进士;张翰的儿子张天任,字西美,曾任近侍局副使,天兴二年(1233)死于宋州(今河南商丘)之难。元好问在《中州集》卷八张翰小传中记载他们的大概生平,一定与他们多有交往,只是现在难得其详。《金史·赤盏合喜传》记载,天兴元年四月,蒙古退兵,赤盏合喜居然恬不知耻地以为自己守城有功,要求元好问召集翰林院官员撰写贺表,恰巧第二天张天任来到尚书省,元好问与他私下谈起贺表之事,张天任很反感地说:“人不知耻,乃若是耶!”由此可见张天任正直的品性。金亡之后,元好问羁留山东期间,曾应李辅之的邀请,游览济南城,有两位济南府参佐张子钧、张飞卿陪同他游览绣江亭,“剧谈豪饮,抵暮乃罢,留五日而还”(《济南行记》),如此欢乐尽兴,非故交而不能,这位张飞卿或许就是他的叔岳丈张翛。

元好问与妻子张氏生活了十余年,张氏生下了三女一子,于正大八年(1231)病故。元好问非常悲痛,写下多首悼亡诗词,如《三奠子》(离南阳后作)下片:“芳尘未远,幽意谁传,千古恨,再生缘。闲衾香易冷,孤枕梦难圆。西窗雨,南楼月,夜如年。”可见他们夫妻情深。

第二年,元好问娶了第二任妻子毛氏。毛氏姻亲有点复杂,为叙述方便,下文按照亲疏程度,分为三个层次。

元好问之墓

第一层,是岳父及妻兄弟。

毛氏父亲是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毛端卿(1162?—1221?),母亲是辽阳大户人家、西京路转运使高德裔的女儿。毛端卿出身于普通官吏家庭,父亲毛矩曾任桓州(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军事判官,大安三年(1211)蒙古兵入侵桓州,城陷不降,自缢而亡。毛端卿二十岁才开始读书,从济南名士刘蟠学习,“备极艰苦,饥冻疾病,不以废业”(《中州集》卷八《毛提举端卿》),经过十年的刻苦努力,在东平参加初试,获得经义第一名,泰和三年(1203)考中进士,历任崞县(今山西原平县)主簿,累迁提举榷货司,户部员外郎。兴定元年(1217),监察御史粘割梭失弹劾他贪污不法,许古为之辩解,亦受到牵连被贬官(见《金史·许古传》)。毛端卿被贬为孟津县丞,不幸怨愤感疾而亡。

元好问在与毛氏结婚之前,就认识毛端卿。元好问后来在《毛氏家训跋后语》中说:“某向在汴梁,妇翁提举以宗盟之故,与君通谱牒相好善,已数十年矣。”妇翁提举,指他的岳父毛端卿,“君”指毛端卿同宗的毛伯朋。这时毛端卿还健在,元好问就知道毛端卿与毛伯朋两家的宗盟关系。还有一个巧合,毛端卿任职的榷货司隶属于户部,其时户部尚书正好是元好问的岳父张翰。两位岳父都是户部官员,他们之间彼此熟识,元好问也可能通过张翰而认识毛端卿及其家人。

元好问与毛氏结婚这一年,双方父亲早已过世,元好问母亲也已过世,毛氏母亲是否在世,不可考。其时,元好问已经四十三岁,在汴京担任尚书省掾。城外,蒙古军队步步紧逼,一路杀到汴京,将汴京包围起来。城内已戒严,危机四伏,缺衣少食,疫情暴发,死者达数十万人。在这一极端环境之下,父母之命已经不存在,媒妁之言也不再重要,政治之类的考量更是毫无意义,相依为命、患难与共成了首要目标。

毛氏应该比元好问年轻二十岁左右,嫁给元好问后,有了归依,元好问也得到了毛家的一些照顾。由于毛端卿去世较早,元好问与他交往有限,但与其子毛思遹应该交往稍多。毛思遹以父荫仕为酒官,金亡后,毛思遹还住在东平(见《中州集》卷八《毛提举端卿》)。元好问羁留山东期间,多次客居东平,除了投靠严实、严忠济父子,协助兴办东平府学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东平是其岳父毛端卿及其子毛思遹家庭所在地。《续夷坚志》卷二记载毛端卿家门口大树下有一虎一彪,望之令人“毛发森立”,说明他对毛家比较熟悉,只是不知道这是否是他在东平的住处。蒙古太宗九年(1237)四月,元好问自冠氏县移居东平,作《人月圆·卜居外家东园》,外家即是夫人毛氏家,东园很可能是毛思遹为他置办的栖身之所。

元好问对毛氏一家怀有患难与共的感情,《毛氏宗支石记》历叙毛氏先祖及子孙,文末云:“维毛氏祖考,积累如此,躬不受祉,后当有兴者,子孙其永念之。”对毛家先人处于乱世,未能享受福祉而抱恨,对毛家未来寄予厚望,这完全是家人的口气。毛端卿不以诗名,《中州集》卷八录其诗一首《题崞县郝子玉此君轩》,体现了他因诗存人、寄托怀人之情的意图。

第二层,是毛氏同宗亲戚,包括同宗岳父及连襟。

在毛氏亲戚圈中,还有另一位特殊人物,那就与毛端卿同宗的毛伯朋。毛伯朋(1166-1215),河北大名人,曾任灵宝主簿、潞州录事,贞祐三年蒙古兵攻大名,义不受辱,触墙自杀。毛伯朋与毛端卿家关系密切,元好问在《潞州录事毛君墓表》中说毛伯朋对元好问妻子毛氏“恩义备至,有骨肉之爱”,简直就是一家人。毛伯朋生有四子二女,其中长女嫁给乔惟忠,次女嫁给张柔。因此,元好问妻子毛氏与乔惟忠妻子、张柔妻子是同族姐妹,元好问与他们是连襟关系。

乔惟忠(1192—1246)、张柔(1190—1268)都是涿州定兴(今河北定兴县)人,都尚勇好侠,金末先聚众抗击蒙古入侵,后投降蒙古,率军攻打金国,二人均因军功被封。乔惟忠是张柔部下,被封为行军千户,张柔封为顺天万户,率军灭金攻宋,最后进封蔡国公。元好问与他们虽是同龄人,但一文一武,一效忠于金,金亡不仕,一效力于蒙古,攻打金国,政治立场完全不同。天兴元年(1232)张柔带兵包围汴京,第二年汴京城守将崔立举城投降,张柔入城。难得的是,他入城之后,“于金帛一无所取,独入史馆取《金实录》并秘府图书,访求耆德及燕赵故族十余家,卫送北归”(《元史·张柔传》)。这一举动不仅给元好问留下了好感,也与元好问抢救保存金朝文化的苦心相一致。这期间,元好问没有得到张柔的特别照顾,不在被护送北归十余家之中,也没有得到其他关心。当时陷于危乱无序之中,元好问与张柔或许无暇接触,甚至还不认识。蒙古太宗四年(1245),元好问应人之请,为张柔撰写《顺天万户张公勋德第二碑》。次年在给白华的书信中谈到所撰写的金史著作时说:“惟有《实录》一件,只消亲去顺天府一遭,破三数月功,抄节每朝终始及大政事、大善恶,系废兴存亡者为一书,大安及正大事则略补之,此书成,虽溘死道边无恨矣。”(《与枢判白兄华书》)轻松简单的语气背后,又透出他与张柔不错的交情,姻亲是他们之间最重要的关系。海失迷后二年(1250),元好问去张柔家查阅《金实录》,并作《顺天府营建记》,歌颂张柔建设顺天府(今河北保定市)之功,文中说:“自予来河朔,雅闻侯名,人谓其文武志胆,可谓当代侯伯之冠。”说明他对张柔的了解有一个由陌生到熟悉的过程。

元好问与乔惟忠的交往也不太密切,倒是在乔惟忠病故之后,元好问写下《乔千户挽诗》和《千户乔公神道碑铭》,诗如下:

高冢惊看石表新,空将事业望麒麟。燕辽部曲千夫长,楚汉风云百战身。

赤羽有神留绝艺,素旗无诔记连姻。阴功未报天心在,累将重侯又几人。

从首句“高冢惊看石表新”来看,该诗不是写作于乔惟忠去世当年,而是正式下葬之后,只是墓前的石表(无字碑)还没有刻写碑文。元好问于海失迷后二年经过顺天,其子“以仆辱在葭莩之末,以神道碑为请”(《千户乔公神道碑铭》),“葭莩”, 是芦苇秆内的薄膜,语出《汉书·中山靖王传》,通常用来形容关系疏远的亲戚。可见《乔千户挽诗》与《千户乔公神道碑铭》为同时所作。该诗首联化用杜甫《曲江》“花边高冢卧麒麟”诗句,写壮志未酬;颔联概括他纵横南北的战争经历;颈联一写其生前军事才能,一写其死后尚无诔文;尾联予以安慰,他的阴功将荫及子孙后世。附带说一下,诗末原有自注:“潘安仁《杨使君诔》有‘表之素旗’之句。乔与予皆毛氏之婿。”《杨使君诔》指潘岳为其岳父杨肇所写的《杨荆州诔》,经查,文中没有“表之素旗”之句,大概是元好问误记。“表之素旗”出自曹植《王仲宣诔》。

第三层,是同宗的后代,主要是乔惟忠之子乔琚、张柔之女张氏夫妇。

乔琚是乔惟忠次子,曾任“顺天路人匠总管、雄州新城等处长官”(《千户乔公神道碑铭》),与张柔长女结婚,实为血缘关系非常亲近的结合,虽是亲上加亲,却违背科学。张氏是一才女,“幽闲执礼”,“赋诗弹琴,窈窕物外”(郝经:《张公夫人毛氏墓碑》),还擅长丹青,喜欢参禅。元好问很喜欢她,既称之为“姨女”(姨侄女),显示出亲属关系;又称之为乔夫人,含有一些敬重之意(当时她应该四十岁左右);更因其气质娴静高华,称之为“静华君”(郝经:《张公夫人毛氏墓碑》),暗含平等意识和怜赏之情。

元好问不同寻常地为这位姨侄女写下四首诗歌。《听姨女乔夫人鼓风入松》是首音乐诗:

白雪朱弦一再行,春风纤指十三星。云窗雾阁有今夕,宝靥罗裙无此声。

潇洒寒松度虚籁,悠扬飞絮搅青冥。胎仙不比湘灵瑟,五字钱郎莫漫惊。

《风入松》是著名古琴曲,据载是嵇康所作。“白雪”比喻琴曲之高雅,“朱弦一再行”意思是演奏了一曲又一曲,“春风纤指”,形容乔夫人之美,“十三星”指琴弦上标示音节的十三颗星徽。“云窗雾阁有今夕”,良辰宝地时时有,但像今晚能欣赏琴曲者则难得一遇。“宝靥罗裙无此声”,世间美女千千万,能演奏如此美妙琴曲的能有几人?在反衬中突出姨女其人其乐的卓绝不群,其中不无美化、夸饰的感情倾向。“潇洒寒松度虚籁,悠扬飞絮搅青冥”,模拟琴声高远悠扬的风韵,末两句将乔夫人鼓琴与传说中的湘灵鼓瑟相比。湘灵鼓瑟,河神冯夷随之起舞;姨女鼓琴有所不同,闻之起舞的是胎灵大神(道教神名),同样是魅力超凡。当年写过名诗《省试湘灵鼓瑟》的钱起,看到这一情景,不要惊讶,我的姨侄女完全不输湘灵!从中可见长辈呵护、欣赏晚辈的喜爱之情。

其他三首是题画诗,题为《乔夫人彩绣仙人图》《乔夫人墨竹二首》,兹引后者如下:

万叶千梢下笔难,一枝新绿尽高寒。不知雾阁云窗晚,几就扶疏月影看。

只待惊雷起蛰龙,忽从女手散春风。渭川云水三千顷,悟在香严一击中。

乔夫人有雅兴,喜欢画竹。第一首诗体会乔夫人如何画竹,“雾阁云窗”与前诗“云窗雾阁”相同,指其居室之幽美高深,元好问想象乔夫人不知道在其闺阁窗前月下观察过多少次扶疏竹影,才能做到胸有成竹。第二首诗表现乔夫人落笔成春,并由画面联想到广袤的渭川云水,观察出静谧的画面所寓含的禅意。元好问在末句有自注:“夫人参洞下禅有省。”乔夫人参习曹洞宗禅,香严禅师在除草时,以瓦砾碎石击打竹林,发出一种悦耳的声响,让他忽然开悟。乔夫人不仅能画竹,还能表现类似禅意,这就更为高人一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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