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 | 汤显祖对女性的尊重与赞美
来源:《名作欣赏》 2017年第5期       作者:李建军   时间:2018-02-02

   如果说,作品所表现的对女性的态度,是我们衡量一个作家是否文明的尺度,那么,汤显祖显然属于像曹雪芹一样少见的具有很高文明修养的作家。他不仅不歧视女性,而且,还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许多男性都不具备的气概和美德。

  “有情”是汤显祖评价人物的一个重要标准。他的戏剧文本中主要的女性人物,无论是《紫钗记》中的霍小玉、《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还是《南柯记》中的瑶芳公主、《邯郸记》中的崔氏,几乎全都是“有情”之人。其中偏重于写实的两部剧作中的女主人公,都有灵性和才华——霍小玉会写诗,杜丽娘会写真,都属于蕙心兰质的人。她们的内心,甚至有着许多男人都不具备的豪侠之气——霍小玉的散财寻夫,杜丽娘的慨然赴死,皆非大气魄难为。即便是《南柯记》中的瑶芳公主,到了外寇来侮的危急关头,也能一改往日的蒲柳弱姿,一面组织瑶台的妇女们布阵御敌,一面亲自披挂上阵,准备挺身而斗。汤显祖的描写,可谓浓墨重彩,光芒照人:

  【梁州第七】怎便把颤嵬嵬兜鍪平戴?且先脱下这软设设的绣袜弓鞋,小靴尖忒逼的金莲窄。把盔缨一拍,臂鞲双抬。宫罗细揣,这绣甲松裁。明晃晃护心镜月偃分排,齐臻臻茜血裙风影吹开。少不得女天魔排阵势,撒连连金锁枪櫑。女由基扣雕弓,厮琅琅金泥箭袋。女孙膑施号令,明朗朗的金字旗牌。〔众喝采介旦〕奇哉!你待喝采。小宫腰控着狮蛮带,粉将军把旗势摆。你看我一朵红云上将台,他望眼孩咍。

  汤显祖笔下的瑶芳公主形象,英姿飒爽,气概不凡,上承《木兰辞》中花木兰之勇武精神,下导《红楼梦》姽婳将军林四娘之先路,使人观之,耳目一新,精神顿旺。

  对女性的命运,汤显祖抱着关切和同情的态度,对她们在爱情上的执着和勇敢,则极为欣赏,大加赞扬。从《紫钗记》《牡丹亭》等作品里,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女性的激赏态度。

  汤显祖《紫钗记》和《牡丹亭》中的女性人物,都是在爱情上很认真的人。一旦爱上一个人,她们一下子就变得很勇敢,很有牺牲精神,甚至还表现出许多男性都不具备的豪侠气概。《紫钗记》中的霍小玉,对自己的生活境遇很了解,所以,向自己的爱人李益提出了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要求:

  〔旦〕李郞,以君才貌名声,人家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离思萦怀,归期未卜。官身转徙,或就佳姻。盟约之言,恐成虚语。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未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介〕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旦〕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翦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这是一段很值得注意的对话。蒋防原作中本来就有,汤显祖一字不落地用了进来。为什么这段话值得注意呢?因为从中可以看见霍小玉清醒的理性意识,看见她恢廓大度、异乎常人的心胸。她对人性是了解的,对自己的处境也是了解的,所以,她就试图以这种理性的约定,来主导自己的爱情和未来的生活。这是一个奇女子才会有的想法和做法。

  有学者指出,在汤显祖的作品中,“女性不再是可有可无的次要陪衬,而是在社会政治领域扮演着重要角色,对男主角的性格和情节的展开起着推动作用。这些女性形象似乎比起作品中的男性更能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更令人过目难忘”。《紫钗记》中的霍小玉就属于这样的人物。在爱情上,她不仅是坚贞的,而且还表现出一般女子身上少见的豪侠气概。一旦自己的爱情遇到阻挠,陷入困境,她并不是长吁短叹,而是积极行动,想办法解决问题。她委托李益的朋友崔生打探爱人的消息,并告诉他:“寻常金币不着你求,咱家私要的是有。毛诗云:丈夫之友,将杂佩以赠之。杂佩因何赠投,望看承报琼玖。”她毅然拿出自己的钱财,甚至“冻卖珠钗”,不计代价地卖掉了自己非常珍贵的紫钗。难怪崔生由不得感叹道:“这女子贤哉!女侠丛中他可也出的手。”

  为了塑造霍小玉温柔而坚贞的性格,为了写出她在爱情上的理性态度,汤显祖极大地改变了蒋防原作的主要情节元素。例如,为了强化戏剧冲突,建构更为严峻的考验情景,他改变了原作将冲突局限于家庭内部的封闭性,添加了卢太尉这样一个跋扈而恣睢的人物形象——他不仅有“立海飞山的权势”,还以“不上望京楼”的诗句挟持李益,视之为可以锻炼成罪的把柄,这就不仅使整个戏剧的叙事视野更开阔,冲突也显得更有深度和强度,而且还有助于深刻地揭示世情的黑暗和人心的险恶。

  同样,为了使霍小玉的形象显得更加完美和合乎人性,汤显祖改变了她的娼家出身;为了叙述李益和霍小玉爱情故事的真诚和美好,他改变了李益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形象,删除了那些令人恐怖的复仇情节。在《霍小玉传》中,小玉临死之前,满怀恨意地对李益说: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在蒋防的小说文本中,霍小玉的复仇极具毁灭性,搞得李益家里鬼气森森,鸡犬不宁,“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然而,在汤显祖的戏剧作品中,霍小玉的性格却焕然一新,显得更有人性内容和人情味,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她总是将话说到明处,把事做到亮处,充满敢作敢当的侠义精神,没有哪怕一丝一毫阴暗的狭隘心理和阴毒的报复心理。她对自己三年未见的爱人,主要是通过爱来感化对方的心,用自己的真心来换取爱:

  蓝叶郁重重,蓝花石榴色。少妇归少年,光华自相得。爱如寒炉火,弃若秋风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见。春至草亦生,谁能无别情。殷勤展心素,见亲莫忘故。遥望孟门山,殷勤报君子。既为随阳雁,勿学西流水。

  在这首写给李益的诗里,霍小玉表达了自己极为复杂的心绪和情感,其中有得遇知音的喜悦,有被抛弃的忧虑,但更多的,是对不见久矣的爱人的深深思念之情、殷殷劝勉之意。

  当然,在严峻得几乎令人绝望的现实面前,霍小玉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也会表现出女性的感伤,但那情感本质上是细腻而温柔的,充满了令人觉得亲切的诗意性:

  【河满子】露冷莲房坠粉,霜清竹院余香。偏照画堂秋思朗,垂帘半卷潇湘。几回断鸿影里,无言立尽斜阳。奴家自别李郞,三秋杳无一字。正是:丛菊两开人不至,北书不寄雁无情也。〔浣〕早晚佳音,不须烦恼。

  【桂枝香】〔旦〕水云天淡,弄妆晴晚。映清虚倚定屏山,畅好处被闲愁占断。减香温一半,减香温一半。洞房清叹,影阑珊。几般儿夜色无人玩,着甚秋光不奈看。

  这种充满诗意的描写,将人物内心的情感充分地表现了出来,使读者看见了一个侠骨柔肠的女性形象。钱英郁先生评价说:“这个霍小玉比较原著者蒋防笔下的温良柔顺的郡主,在性格刻画上起了质的变化,其性情志趣分明带上了强劲的侠气,读之令人神往。”说得实在是很对的。

  至于杜丽娘形象所体现的情感态度和精神气质,更是汤显祖反复赞美和讴歌的。她为了爱情,可以付出一切,正像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所赞扬的那样:“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杜丽娘完美地体现着汤显祖对人情和人性的理想主义价值观。在汤显祖戏剧的人物形象体系中,她是一个具有神性光辉的美好人物。她像一束明亮而有热力的光,照亮了汤显祖戏剧的整个叙事世界。如果说,杜丽娘善感略似林黛玉,那么,霍小玉豪爽则很像史湘云——她们与大观园中的人物相去,可谓亦不甚远。就此而言,汤显祖对女性的揄扬,大可以被视为《红楼梦》同情和褒赞“彼裙钗”的先声。

  事实上,汤显祖笔下的丫鬟们,也不再是那种功能性的刻板人物,而是很有个性光彩的可爱人物。《紫钗记》中的丫鬟浣纱是活泼的,总是说些似乎出格但又不十分出格的调皮话,给人们带来了笑声,打破了生活的沉闷。《牡丹亭》中的春香,更显伶俐和淘气。她因为替杜丽娘遮掩,受到了老夫人的教训,但是,她自有对付办法,那就是,不予理睬,依然故我:“敢再跟娘胡撞,教春香即世里不见儿郎。虽然一时抵对,乌鸦管的凤凰?一夜小姐焦躁,起来促水朝妆。由他自言自语,日高花影纱窗。”她在杜丽娘面前,也是活泼调皮的,总是把小姐试图遮掩的话点破,分寸却又拿捏得好,不使人觉得过分和尴尬;她有情有义,算得上是汤显祖心目中的上上人物。如果这两部戏里没有这些可爱的丫鬟,字里行间的人间气息和快乐氛围,不知要消减多少。

  美国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科琳说:“莎士比亚笔下的女性角色具有男性特征,而男性角色则具有女性特征。”这句话用来评价汤显祖戏剧作品中的人物,也大体不差。汤显祖笔下的男性主人公,都属于对女性有情有义的人,而在温柔多情方面,也颇近于女性。无论李益、柳梦梅,还是淳于棼,他们的性格也许不够坚强,有时甚至是软弱的——李益慑于卢太尉之淫威,淳于棼惑于“三女”之引诱,但本质上却都是接近贾宝玉气质的人,都对自己所爱的人一往情深。其中,淳于棼向着天界,乞求与自己“大槐安国”的妻子再次相会的描写,特别感人:

  〔下内风起介生〕这阵风好不香哩。〔听介〕你听云霄隐隐环佩之声,的是公主到也。〔拱望三次还叹风起介旦扮公主上〕

  【北新水令】则那睡龙山高处彩鸾飞,这又是一程天地。金莲云上踹,宝扇月中移,辗破琉璃。我这里顺天风响霞帔。

  〔生哭介〕兀那天上走动的,莫非是我妻瑶芳公主么。〔旦〕是我淳郞夫也。久别夫君,奴在这云端稽首了。我为妻不了误夫君。〔生〕廿载南柯恩爱分。〔旦〕今夕相逢多少恨。〔合〕万层心事一层云。〔生叩头介〕公主,感恩不尽了。你去后我受多少磨折,你可不知。〔旦〕都知道了。

  【南步步娇】〔生〕受不尽百千段东君气,和你二十载南柯里,无端两拆离。则一答龙冈,到把天重会。恰些时弄影彩云西,还只似瑶台立着多娇媚。

  〔生〕公主妻呵,快下来,有话说。〔旦〕我下不来。〔生〕怎下不来也?妻。

  过去,我们因为对《南柯记》和《邯郸记》评价太低,忽略了其中对情感的描写。事实上,这样的细节,充满了汤显祖所赞美的“至情”,具有特别打动人心的感染力。这简直就是中国古典版的“人鬼情未了”。

  总之,从对待和塑造女性人物形象的角度看,汤显祖也是一位很有教养和情怀的作家,就此而言,他不仅极大地超越了同时代的《金瓶梅》等作品的作者,也比某些完全不知道尊重女性的中国当代作家高出很多。

  唉!我们时代的“消极写作”,本质上就是无情的写作,也是不懂得尊重女性的写作。他们以恣纵的方式,以做作的修辞,以低俗的格调,渲染着“无情时代”的冷酷和粗野,鉴赏着“娱乐时代”的无耻和堕落。以汤显祖为比较的坐标和自审的镜子,那些沉溺于“欲望化写作”的作家,应该心生愧怍,有所醒悟的吧?

  作 者:李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编辑:张玲玲,sdz110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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