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 中国古典爱情诗的冠军冠冕非纳兰性德莫属
来源:2018年第1期       作者:李元洛   时间:2019-06-06

 

纳兰性德的爱情诗词之所以不让前人,而且在整体上后来居上,除了数量与体裁之外,根本原因还在于感情之至纯至真,以及艺术之至完至美。评价作品的高下与作家成就的大小,数量可以作为参考,根本还在于质量,纳兰有关之作数量超越前人,元稹悼亡妻韦丛之作,前后三十余首,数量仍有所不及,质量更是难与之匹敌。中国古典爱情诗的冠军冠冕非纳兰性德莫属,前之潘岳、元稹、苏东坡、贺铸,后之黄仲则、龚自珍,他们当会欣然同意的吧?

 

康熙十三年(1674),是纳兰性德的弱冠之年,他应父母之命与十八岁的卢氏成婚。卢氏之父卢兴祖属汉军镶白旗,系国子监官学生而入仕途,康熙年间官至两广总督,兵部尚书,所以卢氏的出身既是大族高门,亦乃书香门第。他们是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纳兰性德仿佛是别人代买彩票而中了价值连城的头彩,包办婚姻竟然成了神仙眷侣。卢氏除了有很高的颜值与温柔的性格,我以为更重要的还是她娴习诗书,能够欣赏和珍重丈夫的才情,纳兰性德当然更引她为精神上的红颜知己。扰扰世间芸芸美眉,有多少人能真正成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语)的纳兰性德的知己呢?卢氏没有诗词作品传世,但纳兰性德在《浣溪沙》中曾引用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的故事,说他和夫人也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外,在梦亡妇的《沁园春》之前,他还别有长序,其中说卢氏“素未工诗”,但梦中离别却有“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之语,由此不唯可见他们鹣鲽之情好情深,尤可见这一双伉俪精神上之相知相得。

 

纳兰性德最火最烫痛当代读者嘴唇者,是他那些情真意切哀感无端的悼亡词,因为它们展示的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真情之破灭与至美之毁灭,富于生命与人生的悲剧意味,同时也具有可以由此类推与联想的当下感与当代感。而在他的诗中,则多是写现在进行时的爱情,展示的是情的芬芳与美的怒放,富于喜剧色彩。如《艳歌》四首、《别意》六首、《四时无题诗》十八首、《塞垣却寄》四首等。试看他的《和元微之〈杂忆诗〉》三首:

 

 

卸头才罢晚风回,茉莉吹香过曲阶。

忆得水晶帘畔立,泥人花底拾金钗。

 

春葱背痒不禁爬,十指掺掺剥嫩芽。

忆得染将红爪甲,夜深偷捣凤仙花。

 

花灯小盏聚流萤,光走琉璃贮不成。

忆得纱厨和影睡,暂回身处妬分明。

 

 

元微之,就是中唐时与白居易齐名而人称“元白”的名诗人元稹。贞元十六年(880),此君二十二岁赴西京应试时路经山西蒲州普救寺,邂逅远亲表妹崔莺莺而产生了始乱终弃的一椿罗曼史,次年他曾为此赋《会真诗》三十韵,宅心仁厚年长于他的诗人朋友杨巨源对他有所针砭地写有一首《崔娘诗》。三年后,元稹为了自己的仕途,娶高干之女韦丛为妻。翌年,他复作《莺莺传》,不无得意地详述自己与莺莺的这椿往事,并为自己的背情弃义涂脂傅粉。不过,元稹虽是一个风流文人,多情且近于滥情,但他毕竟不是性情浇薄毫无良知的花花公子,他怀念那场刻骨铭心的初恋,且因那一“原罪”而不免长怀负疚之情。按今日的心理学术语,他可说是具有“双重人格”或谓“多重人格”。其《杂忆》五首写于元和五年(810),时年三十二岁,去普救寺的艳遇已整整十年,此年他由监察御史贬为江陵士曹参军,诗中所云“双文”即“莺莺”,因莺字成双也。所忆均为普救寺之旧事:“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山榴似火叶相兼,亚拂砖阶半拂檐。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时当今世,许多职称包括“大师”之头衔早已如股市之亏损股大大贬值,例如文史硬伤屡见不鲜者也被廉价赠送大师的冠冕,而本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陈寅恪先生则真正是实至名归的大师,在《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中,他既指出元稹人格的缺陷,同时也说:“微之以绝代之才华,抒写男女生死离别悲欢之感情,其哀艳缠绵,不仅在唐人诗中不多见,而影响及于后来之文学者尤巨。”八百年后的纳兰性德及其爱情诗,也曾受到元稹有关诗作的沾溉,上述之《和元微之〈杂忆诗〉》,就是他自己主动出示的证明。

 

 

不过,纳兰性德的“忆得”只和了三首,每首诗只分别抒写一个细节,如“染将红爪甲”即今日女子之“美甲”,却写尽了与卢氏新婚燕尔的甜蜜旖旎的风光,不唯艺术表现上较元稹之作更为生动传神,含蓄蕴藉,而且感情的含金量也远胜用情不专的元才子。附带说明的是,元稹写《杂忆》之时,前一年其原配韦丛刚刚夭亡,他写了后世传诵的《遣悲怀》三首及其他悼亡诗,痛不欲生之状见于言表,然而不到一载,复又忆及前尘旧爱之莺莺,而又追咏再三。再后一年,他即纳安氏为妾,子女相继出生,七年后,再娶裴淑为妻,这虽与时代和习俗有关,陈寅恪说“自不可以今日之标准作苛刻之评论,但微之本人与韦氏情感之关系,决不似其自言之永久笃挚,则可以推知”(《元白诗笺证稿》),元稹有知,恐怕也只能同意陈寅恪的铁笔判词吧?

 

 

纳兰性德对卢氏一往情深,他手握的又是一支如花之盛开的彩笔,他为卢氏所咏之诗当然不止是如上所述的《和元微之〈杂忆诗〉》,《四时无题诗》十八首也是为卢氏所作,现援引四首,从这四个华彩乐段,即可想见全诗究竟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交响乐章:

 

挑尽银灯月满阶,立春先绣踏春鞋。

夜深欲睡还无睡,要听檀郎读《紫钗》。

 

一树红梅傍镜台,含英次第晓风催。

深将锦幄重重护,为怕花残却怕开。

 

绿槐阴转小阑干,八尺龙须玉簟寒。

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

 

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据《晋书·潘岳传》和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所载,晋潘岳姿仪丰美,是位大帅哥,他在洛阳乘车出行时,追星的妇女们将其围住,掷果盈车。因为他小字檀奴,故后世以“檀郎”作妇女对丈夫或情人的美称。《紫钗记》是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临川四梦”之第一梦(汤为临川即今江西省抚州市人,其三“梦”为《牡丹亭》《邯郸记》与《南柯记》),取材自唐人蒋防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演绎诗人李益与霍小玉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表现了作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情至观”。“夜深欲睡还无睡,要听檀郎读《紫钗》”是组诗的第一首,也是全部组诗的起调与定调,看来是写钟鼓乐之后琴瑟友之的情景,真是似水流年,如花美眷。第二首即以花喻卢氏,以花喻人,当然并非纳兰性德的首创,但“深将锦幄重重护,为怕花残却怕开”,花开花落,花有开终将有落,怕花残而怕花开,这却可见纳兰性德独至的柔情蜜意,可见他对所爱之人心细如发而呵护备至,心柔似水而愿地久天长。唐代布衣诗人严浑有一首《落花》诗:“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杜牧《和严浑秀才落花》诗却是:“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环流水醉流杯。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博览群书的纳兰性德当然应该读过杜牧此作,杜诗固然“恨”得甚好,纳兰之“怕”也可见蕙质兰心。第三首写明月照人,不是窗前而是枕边,温柔旖旎,意在言外,读来真是令人魂销,其境界岂是当代某些动辄即涉情色的恶俗作品可以望其项背的。最后一首以“莲”谐“怜”,这虽是南朝民歌的故技,但纳兰却新创为“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执子之手,共抛莲实,这既是生活的写实,更是内心的祝愿,希望的象征。世间唯有情难诉,诉到这样入微,这样体贴,如此柔情蜜意,如此生死相许,恐怕也只有情种兼才人的纳兰性德而莫办了。

 


作者: 李元洛,著名诗评家、散文家,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长期从事诗歌理论和艺术的研究。198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出版有《诗美学》《诗学漫笔》《诗歌漫论》《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等。

 

来源:本文节选自《世家原自重文章——纳兰性德诗之旅(上)》一文,原文刊登于《名作欣赏》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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