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 二十世纪的工艺:读王安忆新作《考工记》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11期       作者:毛尖   时间:2018-11-01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11期

  在上海师大参加许鞍华电影研讨会,会前和小董一起陪许鞍华、王安忆、戴锦华三位老师用餐,席间说起浪漫,我想起一个在心里存了很久的问题,趁机问王安忆老师:“这个是茹志鹃先生说的吗?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浪漫,我们那时候,在战争的间歇,炮火停下的那一刻,抽上一支烟,那才叫浪漫。”戴老师吐出一口烟,救不了我的表情。王安忆老师却是很实在地回答我:我母亲不会这样说,他们那时候自己哪有烟,炮火一停,就爬敌人尸体上,翻口袋,找香烟。戴老师又吐出一口烟,笑我:“发现自己小资了吧。”

  隔一天,小资劣根性未尽的我,就在王安忆的新长篇《考工记》里读到了“找烟”这个细节。小说主人公陈书玉,上海滩小开(富二代)出身,历经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明火暗火,一路走进六十年代,饥饿岁月,他收到一张境外包裹单,需要单位盖章才能领,他去找书记,书记是个女性,年纪和他相仿,面目也清秀,就是被装束搞坏一点样貌,但是难得的干脆。第二次他再去找书记,书记就和他说起当年鲁南突围,几天几夜行军,全靠吸烟提精神,人人都成瘾君子。遇到打扫战场,就在敌人尸体上“爬来爬去,翻口袋,找香烟,那可是美国烟,骆驼牌!”因为知道这个细节的身世,就对书中女书记特别有好感,而且,仔细看去,这个好感不是我一厢情愿,《考工记》中的干部族似乎得到了作者的特别加持,而因了这一番加持,这部新小说别开生面。

  花城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

  广告考工记

  作者:王安忆

 

  《考工记》看了两页,陈书玉于1944年秋末从重庆一路辗转黔浙赣,回到南市的空寂老宅,我就以为,此书要讲的是,主人公如何《天香》般回访历史,修房葺屋。小说题名“考工记”,似乎也明示了未来工匠和久远老宅的短兵相接。再往下看,陈书玉朋党四人,奚子学油画,大虞大木匠,朱朱和阿陈一样,家世源远流长,更加让人以为,这四个人设即将分门别类扮演各个工种的匠人,是为考工,但小说完全不是这样。

  小说共六章。第一章结束在大虞参观陈家,被陈宅镇住。第二章尾声,陈书玉觉出来,“这宅子是个隐患”。第三章,陈书玉主动去居委要求上交宅子,结果是开了一家瓶盖厂,留主楼南面给他居住,而宅子在他看来,“已经颓圮,都可以上演《聊斋》中的鬼戏”。第四章总算有了点修的意思,但也就两个段落,一老一少两个瓦匠,俢了七八处碎瓦。第五章结束在20世纪60年代末,陈宅被抄一次,好在有惊无险。第六章从“文革”结束写到2000年,高速蒙太奇剪辑,老宅最后的“修房计划作罢,大木匠也走了。事情兜一圈回到原初。后进的房屋全塌了。这宅子日夜在碎下去”。

  因为被题目暗示,整部小说阅读过程中,我一直有一种莫名焦虑,怎么还不俢房?说好的考工呢?如此,眼看着陈家人一个个离开,眼看着能支持修缮的也一个个离场,到小说最后一句,“那堵防火墙歪斜了,随时可倾倒下来,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我多少有点扑空的感觉,好像为了博览会去的,结果看了个遗址。小说核心陈家祖宅,从最初让大木匠惊艳不已的模样到最后变成上海的“锅底”,竟然是一路败坏。考工何在?

  合上杂志想了想,陈书玉本人才是“时代工艺”。战国时期的《考工记》讲究天时、地气、材美和工巧的结合,20世纪的四者结合才保全了陈书玉,所以,这部小说跟王安忆之前的小说不同,虽然小说多声部主题在令人想到《天香》和《匿名》中的儒释道和名实之辩,以及《长恨歌》《启蒙时代》中的日常和革命,但这一次,小说中的风物不完全是人物的譬喻,人物也不完全显像为风物,这一次,人物和风物有了奇妙的参差,就像小说题目反讽了小说走向,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比如“干部”系列,比如“家人”系列,都和王安忆以往的人物形象有了非常微妙的不同。

  书中出现了好几位书记或书记式人物,都各有气象,反而陈书玉的家人,包括父母亲,都淡薄炎凉,因此,尽管是世家子弟,陈书玉倒像是裸命之人,约等于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文革”时候,他栖身的陈家祖宅,成了工厂,虽然工厂改造大大破坏了祖宅,但是,改了工厂的老屋却也庇护了陈书玉,而且,向几乎匿声的祖宅注入了人气,厨房里的女人还会固执地帮他灌热水瓶。虽然是乱世,但依然冒着粗壮的热气,这个女人被王安忆写得特别烟火有力。第五章抄家陈宅,红卫兵冲女人喊“什么成分”,女人昂然答“穷人”,时代幽默的一面在这一刻几乎是鬼斧神工,剔掉了陈书玉身上的冗余,第二天,他轻松地报告书记:“昨天我家抄过了”,而书记觉得有趣似的,回了句:“很好。”

  用书记们的教导,陈书玉不卑不亢地生活,不卑不亢地接受时代对他的磨砺和雕刻,也同时接收时代给他的阳光和雨露,时光荏苒,他成为20世纪的真正工艺,在这个意义上,陈书玉进阶为《考工记》的正史。而陈家祖宅,终于迎来天时地利时却缺了人和,家族人多口杂断送了修缮机会,这个,是《考工记》的反史。一正一反之间,王安忆完成了她对20世纪更复杂的建构,她既推进了三十年来的上海书写,也用文学的方式回应了这个时代的最高议题,可惜齐泽克看不懂中文,否则结尾的“白旗”可以让他马上有评论的冲动。

  而我,看到这个白旗,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贵妇肖像》中的白旗,亨利·詹姆斯在描述他心爱的女主人公伊莎贝尔时,说了一句:“在阵地已经陷落之后仍然把旗子高高举起”,詹姆斯说这是一种矛盾的行为,但正是这种矛盾的行为让伊莎贝尔成为美国文学中首屈一指的女性形象。现在,19世纪的伊莎贝尔把这面旗子,连同它的全部矛盾性,一起交给了20世纪的陈书玉,而王安忆,也在时隔百年之后,接力了詹姆斯的愿望,把太虚中的时代脉搏转化成形象。

  至于我自己,在看完《考工记》后,发现我的眼睛已经老花,我居然把《花城》拿得远远地在看,可能在隐喻的意义上,这部小说,需要我们拉开一个视野去读。

  作者:毛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专栏作家,电影评论人。

  责任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欢迎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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