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想 | 阅读有时:我的读书杂忆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4期       作者:陈心想   时间:2018-05-08

 

  备注:“学人读书自述”栏目长期欢迎各位学人(人文社科领域的研究者、作家)来稿,讲述阅读与个人的精神成人、阅读与个人学术成长之间的故事。

 

  一

  近日读到费孝通《游滕王阁小记》,里面说到在滕王阁的苏贴里,王勃《滕王阁序》里的一个字,即“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的“移”改为了“知”。费孝通以米寿高龄登阁写文,对苏东坡这一字之改做了“心态”上的推测:

  首先是王勃写这句话时年纪还轻,他并无“白首之心”的经历,因之也不可能有此心的体会,所以很可能是以青年之身观察老年表达的行为去猜测“白首之心”……如果他原文用“移”字,似乎更近乎情理。……我这样想下去就要怀疑苏老是“知”字的创改者了。首先是他已经饱经风霜,有资格可以“知白首之心”,何况他这时刚过了“万重山”,快回到常州时,渴望有知己的人了解他的心境,背诵王序时,很自然地流露出了这种心境。不去用“移”字而改成了“知”字。……再进一步,我想如果用对仗来表达一个作者的意境,用“知”字似乎比“移”字超出了一着。移字还停止在“青云之志”的层面上,要求老人不要改变青年时候的心志。实事求是说,人老了,体质和心境自不能停止在青年的境界上。……如果用个“知”字,就跳出了当事者的本身,超越了第一身的地位,也就得了统一的可能。

  费孝通推测苏东坡改王序“宁移白首之心”为“宁知白首之心”的这个故事,说明的是年岁和经历对一个人的阅读心境的影响。因之,在一个人的读书生活中,与某本书结缘,与某个作者相遇,需要“时候到了”才行。民谚曰:桃花开,杏花败。这是花开的时机,桃花有它的日子,杏花有它的节奏。

  陈心想画像 刘筝 绘(转自澎湃新闻)

  二

  近不惑之年,对许多曾不以为然的作者和文章似乎一下子具有了通感,豁然明白起来。“花褪残红青杏小”,这是苏轼的名句。在童年时代听到“桃花开,杏花败”的时候,只觉得杏花真没出息,竟然被桃花打败。在那个崇拜小将呼延庆、闹海的哪吒和孙悟空的孩提时代,自然不知道有“花褪残红青杏小”这样的句子,也没能理会杏花褪去了残红,青青小小的杏子长出来了。

  多年前读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也借读过他人写的苏东坡,都未能入境。直到近不惑之年,经历了一些人与事,忽然发现了苏东坡。发现了后,就把其主要诗词文章找来拜读,其传记找来翻阅,其视频一集集地看,似乎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苏迷。苏东坡在《赤壁赋》里写到:“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读过又联想到“乌台诗案”后在黄州耕种田间的苏东坡,不禁一声长叹,神思飞玄。可爱可敬的东坡先生,在黄州的日子,其岁数与现在的我相仿。我想起有人曾问杜维明为什么当时博士论文写的是“青年王阳明”,杜维明的回答是他当时的年龄使他无法体悟年长时的王阳明。

  而我读王阳明稍微比读苏东坡早些。先把杜维明的一本《青年王阳明》英文版认真读完,也找到有关资料和视频狠补了一次王阳明。王阳明“龙场悟道”在三十六岁,似乎也在这个年龄,而且是在心情非常困闷中,我忽然一天似乎明白了他的“心外无物”的精神内涵。当一下子明白起来王阳明悟出的“道”之后,只觉心中一道光芒打开了心门。千古悠悠,人生若此!

  陈心想:《让教育多一点理想:陈心想教育随笔精选》

  三

  我的中小学是极为缺少读物的。而我对阅读感觉到了兴味则可以追溯到小学三、四年级。一天父亲从一亲戚家回来后给我们讲他在亲戚家读的一本小说--《呼家将》,也只读了部分,没有时间读完。这一部分恰好是关于呼延庆第一次进汴京大闹东京城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开始找这本书看。接着看了类似的《杨家将》《呼杨合兵》《封神榜》《月唐演义》《明英烈》等等,还有武侠,但都忘了看的哪些本子。初三才见到《射雕英雄传》但学习紧张没能看。

  四大名著,我最早读到的是《水浒传》(连环画《西游记》应该算最早),已在初中,同村有个大哥家里有,虽然很破,但不影响阅读。我经常在庄稼地里干活累了,就去看这本书。那时候只关心故事,心向好人,痛恨坏蛋。初中时《三国演义》只借到一本下册,看不明白,遂还掉,多年之后才有机会读到。中师时候开始看《红楼梦》,当看到黛玉葬花一节,太伤感读不下去,终于放下,直到大学时候再拿起来继续读。如今已多次翻阅,每每颇有心得,对书里的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越来越理解。我也更能理解为什么费孝通留英带本《红楼梦》,还为此写了篇文章。学习社会学的怎能绕开《红楼梦》呢!

  到了大学,我试图找个指导读书的老师,未能找到,所以读的依然无章法,逮着哪本是哪本。从《道德经》《易经》《孟子》《毛泽东文集》刘震云金庸小说系列到杜威哲学,中西美学,以及古今中西人物传记等等。我在周末和节假日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一个人带本书到校外去读,有时候是乡间田野,有时候是城里闹市,但所带的书从来不是专业书。但是这些书,反过来却帮助我了解了专业课的知识,开阔了专业狭窄的视野。这也使我慢慢跳出教育学专业看教育,有不少新发现。比如,当我看到美国社会学家彼得·布劳的《不平等与异质性》一书,开始注意到从社会结构的角度来看教育在社会中的位置和功能,后来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教育分流与社会分层关系的。买了莎士比亚,但没有能读进去,至今也没有机缘去读。

  《平凡的世界》是在大学时遇到的,开篇描写孙少平在学校吃饭偷偷的去拿自己的窝头的情景就深深吸引住我。我自那时起知道了路遥和他的作品,励志的《平凡的世界》伴随着我大学岁月,给了我鼓舞的力量。书中人物都好像家乡身边的熟人。但是当我读其创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则没有太深的印象,如今只记得那时读过。而不久前再次读到这篇创作谈的时候,则与作者产生强烈的共鸣。因为在这个中间,我把他的创作经历与自己的相对照,才真正理解了他当时创作的心境,每每不得不停下来作深呼吸,以抑制欲滴下的泪。

  在大学里考研复习期间,日本人原百代的《武则天》进入我的生活。这位作者写的武则天是我所知的该领域作品中最为认真和最有水平的。这本书伴随着我最艰难煎熬的考研复习的两个月。有同学看我那样在分秒必争的复习的日子里还有“闲心”看这样的“闲书”。他们哪里能够理解我当时的精神支持力正是在这书里。该书从隋末写到唐玄宗开元盛世,大开大合,气派宏大,而具体而微处则细腻活泼,把宏大历史与个人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陈心想:《走出乡土:对话费孝通〈乡土中国〉》

  四

  在读研究生之前我的读书都比较随性。到了读研时候,相对集中于专业阅读,但我依然某种程度上保持了随性的读书特点。郑也夫先生是我的硕士导师,入学后不久即为我开了一个阅读书单。这是我的第一份读书书目。也是从这个书目开始,才一路滚雪球一样打开了我的奠基学术的读书生活。那时开始喜欢上费孝通、冯友兰和黄仁宇三位前辈学人。书单里有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和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这三本书从社会、哲学和历史三个方面打开了我的视野,有意识地去学习探索,让我极为兴奋。在《乡土中国》里,费说: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这话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是的,农村人为争个地边都闹得不行,地堰沟犁地偏了都闹矛盾。冯友兰独具只眼地把中国哲学划分为经学时代和子学时代,并且引入西方的逻辑重新构造中国哲学,一代大师风范。此书结合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一起读,别有风味。《万历十五年》一改我对历史书的印象,可以写成这样的历史,黄氏风格清新有趣。

  郑也夫著《代价论》打开视野的欣喜至今记忆犹深。在2015年时隔二十年的新版出版之际,我写了一篇书评,表达了对此书的深深情感。从《代价论》开始,到后来的《信任论》《后物欲时代的来临》《文明是副产品》等等,深受其思想和文字魅力所吸引。也是在郑老师这里,第一次发现我写作上的文字问题。也因此,我开始读别人文章的时候,有意识地注意其文字。

  读研时还购买了《鲁迅全集》但读不进去。近些年看了鲁迅的一些散篇,始觉其味道不同平常之处。

  陈心想 :《明尼苏达札记》

  五

  2001年8月入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研究生院读博,要求读书更为专业,但我还是保持了随性读书的一面。中文书很少有机会读了,必须读英文书。除了上课要读的材料,我自己随着兴趣去读。哈耶克读过一阵子,其《致命的自负》和《通往奴役之路》是印象极为深刻的两本。自此,对计划经济的弊端有了深刻的理解。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是社会学理论冲突学派的代表人物,在上知识社会学课上,阅读材料有他的一本1998年出版的《哲学社会学》,他把知识分子社区和社会网络对知识生产的历史,从古希腊和中国春秋战国到近代,一路下来内容丰富很有洞见。我写了一篇书评,发在2004年的《读书》杂志,也是我最早期发表的作品之一。从那个时候,我才开始不间断地写作并有所发表。

  在近几年里,我记忆较深的书中有一本是著名经济学家罗伯特·弗兰克著《达尔文经济学:自由、竞争与公共物品》。弗兰克的《赢家通吃的社会》一书,我在读研时读过中译本。这本《达尔文经济学》在一些章节接着赢家通吃中赢家的运气成分做了分析。大概去年他专门出了一本《成功与运气》。在社会阶层日益固化的社会里,成功者们自认为其地位和财富都是他们自己的天分加努力挣得的。但弗兰克给出了一系列的理由,论证了运气的作用。一个人出生在哪里,在哪里成长,甚至出身家庭,都是运气。运气对成功至关重要。弗兰克举个例子,他大学毕业后曾去尼泊尔支教两年,在一个小村子里当数学和科学教师。他在当地顾了一个厨师,而这个厨师是几年前从不丹一个偏远的喜马拉雅村来的。弗兰克说,这个厨师虽然从未进过学校,却是他所见过的人中最有才能和天分的人:厨艺好,市场上谈判高手,会屠宰羊,修钟表巧匠、技术高超的木匠等等等等,几乎全能。可是弗兰克所付给他一年几百美元可能是这个厨师终生所能获得的最高工资了。要是他生长在美国的话,很有可能成为富人,至少收入会是在尼泊尔的几百倍。就是说,如果美国的一个“富翁”,要是在尼泊尔这个小村庄这样的环境里出生成长,还能成为富翁吗?即使你有着同样的天分和努力也不可能。尼泊尔这样的环境当然也出不来比尔·盖茨。出生在美国还是不丹、尼泊尔、索马里,出生在穷家还是富宅等等都是运气,不是个人的选择。而这些就和一个人的成功和财富密不可分。

  运气不同造成的结果差异很大。在《赢家通吃的社会》里,弗兰克就分析了个人之间一个小小的差异可以带来结果的天壤之别。比如体育界的冠亚军,可能仅仅微不足道的一点之差,这点差别可能仅仅是那么一点点的运气,就让一个人成了冠军,另一个人成了亚军,而冠军的收益可能几乎是全部,只留给亚军一小点份额。其他的数以千万计的人们终生连亚军的边也沾不上,皆为陪绑。再比如音乐和小说行业,可能因为微小的一点差别,在排行榜上夺得冠军的就几乎通吃了,消费者时间资源有限,都奔着冠军去了。而且大家为了共同语言,既然多数人都看排行第一的书,听排行第一的歌,自己也就从众了。结果是亚军则几乎无人问津。所以,可以产生巨富的行业都有这个通吃的地位性特征。但是成功人士通常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同样也低估了他人的不幸。弗兰克认为微软创建人比尔·盖茨似乎是明白自己的幸运与自己巨额财富的关系的。当有人问比尔有多少青少年在入大学之前有他这样的背景,他说“如果全世界有50人的话,我都会大为惊讶。我在很年青的时候就比同时期任何人都更好地接触了软件开发,并且这都是源于一连串不可置信的幸运之事”。所以,比尔和妻子成立了基金会来减少世界上那些不幸的受苦难者。

  社会学家周晓虹向陈心想颁发费孝通江村访问学人纪念牌(转自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网站)

  六

  阅读有时。有形之书以文字符号的形式呈现给我们的,需要我们的阅历和社会投射到我们内心的感受来揭开这些符号的意义。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了某本书,即是因缘正时,才能与作者形成共鸣。当我也成了作者,看到读者对作品的评价,才更深深体会到一部作品的完成,不仅有作者,更需要读者。读者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去读,才能把作品的意义呈现出来,实现作品的完成。

  由费孝通的《游滕王阁小记》引发我对王勃的千古名文《藤王阁序》的兴趣。在人生不惑之年过后才得遇此文,反复吟诵,体察其登阁写序的心境。王勃感叹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贾谊之屈,梁鸿之窜,也只能“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弗兰克所说的运气,盖亦此意吧。“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成功者又有几人能如比尔·盖茨般认识到自己成功的运气的成分而对芸芸众生多生几分慈悲呢!

  2018年2月12日

 

  作者:陈心想,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社会学博士,现为美国密西西比州立大学国家战略规划与分析研究中心研究员。著有《让教育多一点理想:陈心想教育随笔精选》《走出乡土:对话费孝通〈乡土中国〉》《明尼苏达札记》等,译有《后工业社会中的阶级》《公共舆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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