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张兆和在晚年读了丈夫遗留的浩劫十年家书及检讨书后,感慨道,“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除了名满天下的《边城》《湘行散记》《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外,沈从文最重要的思想和情感记录,也许就在这本《大小生活都在念中》里。这些劫后余生的文字,真实表现了大师的丰富精神活动,世故而天真,让人感受鬼魅横行岁月里一颗不甘沉沦的心灵的悸动:痛彻心扉的反省,异常艰难的生存,于绝望中奋力活下去的勇气……读了,才知道我们原本并不了解沈先生。
在小羊宜宾
“好好工作吧,不明白的事沉默对待,可少错误。工作多担负些,向(好的)解放军学习看齐。向优秀党员(真正优秀的)和同志看齐,即可望提高而少出意外。谦虚谨慎不怕多,不宜忘。”
“希望你凡事谨慎,多学习,也多听群众意见,见名誉就让,见困难就帮,能把握大处,就可以少让妈妈担心。”
这是沈从文写给长子沈龙朱和次子沈虎雏信里的话。不善言辞的沈从文,喜欢通过写信表达自己的心思。这些信件侥幸被收信人保存下来——因为身处以言治罪的时代氛围,大多数被收信人阅后销毁,只有少数不犯忌的留存于世。近百封信件,除了一封是儿子写给沈从文的情况报告外,都是他写给亲人的私信。
何谓“大小生活”?大生活即国家政治变化,小生活指个人及家庭状况。此书给我的感受是,国家前途、个人命运皆在作者心间滚动;他是那样真诚地诉说自己的忧思和心事,不仅仅是对亲人,好像还对着无数良善的读者。
与儿媳、农民
从开头短短两段话即可看出,沈从文实在是天真而世故。他以自己在新中国的生存体会告诫孩子,希望他们能平安度过惊涛骇浪的年月。
毫无疑问,沈从文认定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幸存者。
1974年2月,沈从文给妻子张兆和写了一封长信,推心置腹地讲述自己在新中国的生存方式,诉说做人做事的初衷及根由,冀望得到其理解和支持。令人意外的是,他否定了自己过去的创作,认为进行文物研究才有价值:“而取得的进展,却又显明比过去写点不三不四的小说,对国家有现实意义。”这种认知表明,经过二十五年的思想改造,自由主义作家沈从文彻底颠覆了自己,成为驯顺的革命一兵。他颇有几分自得。在如此严苛的生存环境下,他觉得自己还能顽强地活下来,被毛泽东周恩来赏识委以整理文物的重任,并在文物研究方面取得被当局认可的成绩,委实是了不起的人生成就。通篇飘逸着智者的骄傲:随波逐流,其实却保留着真我。那种逃避革命惩罚、获得劳作佳绩的成就感,尤其令人难忘。
他逐一总结自己的处世哲学,其中有躲过反右运动的机敏:“大鸣大放来了,我也经常去故宫,和陈梦家等等十多人座谈,谈的并不少,只是正面建议,不胡扯。”在大鸣大放高潮期的信里,他谈到民主党派的动机是要倾覆共产党的统治,周恩来告诫知识分子要明大是大非,以及获知中共对异议人士的处理消息后他的感想:“做了‘右派’真可怕!我们不会是右派,可是做人、对事、行为、看法,都还得改的好一些,才不至于出毛病。”(见《沈从文家事》)
谨小慎微的生存哲学救了他。即使有后来的浩劫,他也认为自己比同时代文化人活得好,因为所受的折磨非常轻:
“只写了个二千字不到的自我批评,在大会上一宣读,即告完事。”
“扫了一阵卫生间。”
而损失,也不外乎“一些些藏书”、“未集印的存稿”、彼此写的信件以及朋友的通信。
他确实有理由自豪。身心健康,亲人健在,还撰写了传世著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老友巴金在《怀念从文》一文里写道:“这些年我们先后遭逢了不同的灾祸,在泥泞中挣扎,他改了行,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取得卓越的成就,我东奔西跑,唯唯诺诺,羡慕枝头欢叫的喜鹊,只想早日走尽自我改造的道路,得到的却是十年一梦,床头多了一盒骨灰……”远离政治漩涡,躲避灾祸,发挥生命潜力,不虚度人生,湘西人沈从文可谓乱世中的赢家。
避震苏州
有阅历的人或许会发现,沈从文的处世哲学,也是有才能有抱负正派人的常见生存模式,若不自觉泯灭自我意识,就将被迫消灭,甚至有性命之虞。故而,他的秘笈并无特别之处,但在他看来,却是自己的一大发明。一个天真赤诚之人,何以被逼成这般模样,这恐怕才是关注重点。
“沈从文人文三书”书摘
沈从文:学鲁迅
文学革命的意义,实包含“工具重造”、“工具重用”两个目标。把文字由艰深空泛转为明白亲切,是工具重造。由误用滥用,把艰深空泛文字用到颂扬名伶名花、军阀遗老,为他们封王进爵、拜生做寿,或死去以后谀墓哄鬼工作,改成明白亲切文体,用到人民生活苦乐的叙述,以及多数人民为求生存,求发展,所作合理挣扎,种种挣扎如何遭遇挫折,半路绊倒又继续爬起,始终否定当前现实,追求未来种种合理发展过程,加以分析,检讨,解剖,进而对于明日社会作种种预言,鼓励其实现,是工具重用。两目标同源异流,各自发展,各有成就:或丰饶了新文学各部门在文体设计文学风格上的纪录,或扩大加强了文学社会性的价值意识。终复异途同归,二而一,“文学与人生不可分”。一切理论的发展,由陈独秀、胡适之诸先生起始,三十年来或以文学社团主张出发,或由政治集团思想出发,理论变化虽多,却始终无从推翻这话所包含的健康原则和深远意义。几个先驱者工作中,具有实证性及奠基性的成就,鲁迅先生的贡献实明确而永久。分别说来,有三方面特别值得记忆和敬视:
一、于古文学的爬梳整理工作,不作章句之儒,能把握大处。
二、于否定现实社会工作,一支笔锋利如刀,用在杂文方面,能直中民族中虚伪、自大、空疏、堕落、依赖、因循种种弱点的要害。强烈憎恶中复一贯有深刻悲悯浸润流注。
三、于乡土文学的发轫,作为领路者,使新作家群的笔,从教条观念拘束中脱出,贴近土地,挹取滋养,新文学的发展,进入一新的领域,而描写土地人民成为近二十年文学主流。
至于对工作的诚恳,对人的诚恳,一切素朴无华性格,尤足为后来者示范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