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 什么是经典
来源:《名作欣赏》2017年第7期       作者:韩少功   时间:2018-02-02


 

  我们身处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每天产生的文学产品几乎都是天量,铺天盖地,排山倒海,你花一辈子也不可能读完。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大家都会同意,应该择优而读,以便提高读书效率,防止精力和时间的浪费。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是“优”?什么是经典?

  今天,我们不妨就这个问题略加讨论。

  什么是经典

  所谓“经典”,只是一个弹性概念,一直缺乏精确的、公认的、恒定的定义。首先,市场空间能成为一个衡量标准吗?不能。民国时期的张恨水,鸳鸯蝴蝶派大师,畅销书第一人,其作品发行量总是百倍、甚至千倍地超过鲁迅,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鲁迅没法同日而语。艺术上相似的例子,有韩国的“鸟叔”,以“江南style”骑马舞风靡全球,连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也跳。而他的“三南style”其实就是中国人早就跳过的《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那种类型的舞。他肯定是个成功人士,但大概不会有人把他当作一个舞蹈家,不可能拿他与杨丽萍等相提并论。接下来,作品长度能成为经典的一个衡量标准吗?也不能。四书五经——五经稍长一点,就说四书吧,还有《圣经》、唐诗宋词,都篇幅短小,但它们的经典地位无可怀疑。法国的梅里美、俄国的契诃夫、中国的鲁迅、阿根廷的博尔赫斯,都没写过长篇小说,但文学史不可能把他们的名字漏掉。最后,一时的名声地位和社会影响,似乎也不能成为经典的衡量标准。诗人陶渊明生前名气并不大,钟嵘在《诗品》中只是把他列为“中品”。他受到推崇是宋代以后的事。孔子似乎比陶渊明更倒霉,生前到处投奔,到处碰壁,有时连饭也混不上,自我描述为“丧家之犬”。他被统治精英集团重新发现,重新加以包装和营销,奉为儒家圣人,是他逝世几百年后的事。

  我们排除上述假标准后,当然不是不可以设定经典的大致标准。我试了一下,想提出以下三条:

  一是创新的难度。前人说过,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这样做的是庸才,第三个这样做的是蠢材。由此可见创新之可贵。创新是经典作品的首要特征。古典小说《西游记》实现了动物、人类、神鬼的三位一体。虽说此前的《淮南子》《山海经》已含有零散的神话叙事,但像《西游记》这样大规模的神话作品,不能不说是一个大创意,上了一个新台阶,你不服不行。在英美社会的多次经典小说评选中,乔伊斯《尤利西斯》的排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其实这本书对于一般读者来说难度很大,我就没读完过。但它被很多人推崇备至,如果有什么道理的话,恐怕就在于它的意识流手法,即深入到人类的潜意识,揭破了幽暗、迷乱,但非常真实的另一个精神空间。乔伊斯同时代的伍尔芙、福克纳也尝试过,但乔伊斯做得更彻底、更高难、更丰富多彩,因此成了一座里程碑,一个绕不过去的大块头。

  二是价值的高度。创新不是猎奇和搞怪。创新贵在思想艺术的内涵,看作者能否回应人类的重大精神问题。中国汉代有个东方朔,是那个时代的笑星、段子王。如果拿他和另一个笑星卓别林相比,相信大家都会觉得高下立见。卓别林不光是搞笑,不光是娱人耳目,他的《摩登时代》批评工业化对人的“异化”,至今还能给人深刻的启示,能与黑领、蓝领、白领等打工仔们的现实感受接轨。他的《大独裁者》抗议法西斯主义和极权专制,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我还看过他晚期的一个作品《舞台生涯》,这部作品风格大异,差不多是悲剧。这样,他的笑不止是反讽,经常透出同情、悲伤、愤怒、深思,有很多层次,有多方面的才华释放,显然把那些只会挤眉弄眼的二三流笑星甩下了几条街。同样的道理,我们也可以比较一下谢灵运与陶渊明。谢是著名的山水诗人,他那些诗虽然华丽,虽然优雅,但好像都是旅游诗,是在度假村里写出来的,多少有些花式小资的气味。陶渊明就厚重和宽广得多了。他的诗里有劳动,有民众,有情怀与气节。“盥濯息檐下”,这一句是说收工回来,在屋檐下接水,洗洗脸,洗洗脚;“壶浆劳近邻”,这一句是说提一壶米酒或汤水,找农友们聚饮和聊天。想想看,如果没有深切的乡村感受,没在艰难困苦中摸爬滚打过,这些句子如何能写得出来?

  三是共鸣的广度。这里的“广度”,不是指“曲低和众”的那种畅销和流行,而是指作品具有跨越时代和地域的能力,跨越阶级、民族和宗教的能力,具有某种普适性与恒久性。鲁迅《阿Q正传》里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个文学典型,其“精神胜利法”,以前被人们说成是“国民性”,其实何止是“国民性”呢,应该说哪里都有,哪个时代都有,是一种人类普遍的精神弱点。塞万提斯笔下的《唐·诘诃德》也是一个老“梗”。我们现在看到那些一厢情愿、不自量力、入戏太深的家伙,那些自恋和自大的家伙,通常还会说“这就是个唐·诘诃德”——可见这一形象已深入人心,可能长久留存于人们的记忆。需要提一下的是,这些作品普适天下,并不是因为作者一开始就四处讨好,八面溜光,擅长文学的公共关系。事实上,他们都有强烈的个性,甚至有特定的阶级立场、民族认同、宗教倾向,在有些读者那里可能形成接受障碍。只是他们的文学作品超丰富,以至于对于读者来说,它们的一些异味和苦味可忽略不计。现在我们读李白和杜甫,几乎不在乎他们是否“愚忠”;我们现在读莎士比亚,也几乎不在乎他是否轻视女性,是不是个“直男癌”。

  我暂时想到的就是这三条。

  在实际的创作中,这“三美俱全”当然不容易做到,但一个经典或接近经典的作品,至少要在一两条上达标吧,由此才能产生那些奠基性的、指标性的、具有核心竞争力的文学成果,即我们所说的经典。

  在这里,标准可粗可细,你们也可以拿出你们的标准。我这三条并不能保证你们考试得分,你们不必记录,不必在意。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提出经典的十四条标准,有兴趣的同学不妨去找来看看。其中有一条这样说:“经典不是你在读的书,而是你正在重读的书。”我看这一条就很不错,可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一个很实用、很简便的鉴别方法。

  作者:韩少功,当代知名作家》

  编辑:张玲玲,sdz11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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