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君 | 齐物:进入逍遥境界之门
来源:2020年第5期       作者:孙明君   时间:2021-03-25

齐物:进入逍遥境界之门

——《庄子》内篇赏读

文/孙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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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界通常认为《庄子》三十三篇中最重要的是《逍遥游》《齐物论》两篇。陈柱《阐庄》说:“故庄子之书,大旨尽于内篇,而内篇中之最要者,则《逍遥游》《齐物论》者两篇而已。”冯友兰说:“庄之所以为庄者,突出地表现于《逍遥游》和《齐物论》两篇之中。”那么,《逍遥游》与《齐物论》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有学者把《逍遥游》和《齐物论》对立起来,认为逍遥和齐物之间存在不可调解的价值悖论;也有学者以为两篇之间是一种主从关系,《逍遥游》指出了一个精神自由境界,《齐物论》则是进入这种自由境界的方法。本文认为前一种说法是对庄子思想的误读,后一种说法甚有新意,但还需要进一步补充。
持《逍遥游》和《齐物论》价值悖论说的学者认为:《逍遥游》讲小大之辨,《齐物论》讲万物齐一。既然《齐物论》可以齐物我、齐物论、齐生死、齐是非、齐大知和小知,为什么《逍遥游》就不可以齐大知和小知、齐大年和小年?“逍遥”是排他的,“齐物”是包容的,这就让逍遥与齐物陷入到一种无法自破的价值悖论当中。表面看来,这种看法言之有理,且具有这种困惑的读者也不在少数。我们认为《逍遥游》和《齐物论》是在讨论不同的问题,两篇文章在认识上并不是一种矛盾对立的关系。
“逍遥”一词出现甚早,《诗经·郑风·清人》中有“河上乎逍遥”。《楚辞》中有更多的“逍遥”。《离骚》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九歌·湘君》云:“聊逍遥兮容与。”《远游》云:“聊仿佯而逍遥。”《诗经》《楚辞》中的“逍遥”意为优游自得,这是一种文学性描写。而庄子的“逍遥”乃是一种思想境界,后来成为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概念。整篇《逍遥游》就是围绕什么是“逍遥”境界这个中心问题展开的。《逍遥游》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就是庄子的逍遥之境。它的第一个特点是要求人必须顺应自然规律,“天地之正”“六气之辩”就是“道”的外化,人只能顺应它,不能逆违它;第二个特点是“无待”,只有“无待”之游才是“逍遥”之游;第三个特点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里的至人、神人、圣人都不是世俗中人,他们不追求世俗的名声和功业,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概括地说,“无待”之境就是“逍遥”之境,“无己”之人就是“逍遥”之人。这里的“逍遥”接近于我们今天所说的自由,但与我们通常的“自由”不同。与“自由”相比,它更加接近于“自在”一词。当然它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自在,它是“无待”又“无己”的自在。如果要说“逍遥”就是“自由”,那这个“自由”必须加上“无待”“无己”等限定。与其加这么多限定,不如直接说“逍遥”好了。
这样一种“无待”的逍遥之境,不是一般的世俗之士能够理解的。为了让世俗之士能听明白逍遥之境,庄子不得不为我们展开了大知小知、大年小年的论述。在生物界有不知晦朔的朝菌,有不知春秋的蟪蛄,有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冥灵,也有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在动物界,有“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的蜩与学鸠,有“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的斥图片,也有“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的鲲鹏;在人间世,有“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的大小官员,也有“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宋荣子,还有“御风而行”的列子。这其中庄子浓墨重彩反复描写了鲲鹏,但鲲鹏并不是庄子眼里的逍遥游者,因为它必须凭借风才能飞翔。“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庄子借助这么多植物动物人物意在打破世俗之士僵化的思维框架,小鸟不能理解鲲鹏,朝菌不能理解晦朔,俗士不能理解高人,但不能因为前者无法理解就否认后者的存在。庄子为我们展现大知与小知、大年与小年的区别,意在引导我们从有待有己的世俗世界走向无待无己的逍遥境界。如果在《逍遥游》中,庄子齐大知小知、齐大年小年,就无法向我们说清楚那个玄妙的逍遥之境。

在《逍遥游》中,庄子让我们看到了藐姑射之山的“神人”,《齐物论》中也说:“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那么,除了理想中的人物之外,世俗之士能否进入“逍遥”境界呢?答案是肯定的。庄子时常沉浸在逍遥之境,《天下》篇说:“(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世俗之士也可以通过“齐物”之法进入逍遥之境。陈柱首先提出《齐物论》是庄子走向“逍遥游”的方法,他说:“《逍遥游》者,庄子之目的;而《齐物论》者,庄子之方法也。”陈静说:“《庄子》第一篇《逍遥游》展示了一个自由的人生境界,第二篇《齐物论》告诉我们以‘吾丧我’的途径去实现。”此说甚有道理,需要补充的是:《齐物论》是庄子为世俗之士设计的通往逍遥之境的途径;通观《庄子》全书,除了“吾丧我”的途径之外,还有“心斋”“坐忘”等不同途径;这些不同的途径都可以统称为“齐物”。“齐物”也就是“忘物”,陈景元曰:“夫齐也者,忘物而在齐也,而未齐者,即有彼我之论焉。”

在《逍遥游》中庄子讲小大之辨,在《齐物论》中庄子照样承认有小大之辨。苏舆云:“天下之至纷,莫如物论。是非太明,足以累心。故视天下之言,如天籁之旋怒旋已,如鷇音之自然,而一无与于我。然后忘彼是,浑成毁,平尊隶,均物我,外形骸,遗生死,求其真宰,照以本明,游心于无穷。皆庄生最微之思理。然其为书,辩多而情激,岂真忘是非者哉?不过空存其理而已。”从世俗的视角看,庄子的“齐物”只是一种空存之理;从精神的视角看,庄子为我们营造了一方心灵的净土。庄子说的万物齐一,不是要求我们在实践中去消灭万物的不齐。《孟子·滕文公上》中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有人据此讨论孟庄思想的不同。其实,对于物之不齐,庄子也同样承认。《秋水》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齐物论》主张可以齐物我、齐物论、齐生死、齐是非,但庄子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齐物我、齐物论、齐生死、齐是非,庄子的话只是给那些有意求道之士听的,没有“圣人之才”的人听了也白听。彼与是、成与毁、尊与隶、物与我、形与神、生与死是客观存在的不齐,“以道观之”其中的一种角度和方法,此外还有“以物观之”“以俗观之”“以差观之”“以功观之”“以趣观之”等不同的角度和方法。其实庄子并不执着于大,也不排除小,在他眼里大小各有其用,《逍遥游》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踉,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从有用的角度看,庄子认为万物各有自己的用处,无用之用乃是大用。

《齐物论》开篇说:“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人籁则比竹是已”是“人籁”的原始意义,把“众窍”比喻为“地籁”是庄子的一种引申。如果我们再做一次引申,“成心”又是与“众窍”对应的“人籁”,也就是人间不齐的万象:“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小恐惴惴,大恐缦缦”“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在成心的作用下人们争论不休,战斗不已,心力交瘁。只有“齐物”并进一步完成丧我、心斋、坐忘才可以得到精神上的超越,才能够进入逍遥境界。如此,在《齐物论》中,“与接为构,日以心斗”“成心”“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是非之途,樊然殽乱”等属于人籁范畴,而“吾丧我”“道通为一”“以明”“照之于天”则属于天籁范畴。

“齐物”是一段从人籁进入天籁的必经之路,是一扇从世俗世界进入逍遥之境的必经之门。就像鲲鹏起飞时必须要“水击三千里”之后才能扶摇而上一样,要进入无待的“逍遥”就需要经过齐物这道门,需要在这里放下“我”的一切,忘记万物的差别。《齐物论》中有这样一段话:“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这里描写了从古之人开始每下愈况的四种境界,有论者提示读者可以倒过来看,第一层境界乃是世俗之境,这是一个是非之地;第二层境界是一个“有封”之境;第三层境界是“有物”之境;第四层境界是“未始有物”之境,也就是“逍遥”之境。只有忘记了是非,忘记了界限,忘记了万物,才能完成“齐物”。

《齐物论》并没有告诉我们进入逍遥之境的具体方法。“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是一位旁观者对“吾丧我”者的观察。齐物的具体方法出现在《人间世》《大宗师》中。《人间世》说:“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在此,庄子把心斋的过程分为三步,第一步听之以耳,第二步听之以心,第三步听之以气。只有进入到第三步才算是完成了“心斋”。《大宗师》说:“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在此,庄子告诉我们,首先要忘掉仁义,其次要忘掉礼乐,然后“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进入“坐忘”境界。“齐物”的过程就是一个“忘物”和“忘我”的过程,完成了齐物我、齐物论、齐生死、齐是非就有可能进入无待的逍遥之境。

《逍遥游》意在说明什么是逍遥之境,《齐物论》意在说明如何才能进入逍遥之境。因为两篇文章的目的相异,后者并不否定前者,并未形成一种价值悖论。“至人”“神人”“圣人”是逍遥之境的永久居住者,世俗之士只有通过“齐物”之法才可能短期停留。齐物是从世俗世界进入逍遥之境的必经之门。齐物的具体方法并不是“吾丧我”而是心斋和坐忘。

作 者:孙明君,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魏晋南北朝文学),出版有《汉末士风与建安诗风》《汉魏文学与政治》《三曹与中国诗史》《两晋士族文学研究》《南北朝贵族文学研究》等。

                                                                   来 源:《名作欣赏》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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