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逍遥游》中,庄子让我们看到了藐姑射之山的“神人”,《齐物论》中也说:“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那么,除了理想中的人物之外,世俗之士能否进入“逍遥”境界呢?答案是肯定的。庄子时常沉浸在逍遥之境,《天下》篇说:“(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世俗之士也可以通过“齐物”之法进入逍遥之境。陈柱首先提出《齐物论》是庄子走向“逍遥游”的方法,他说:“《逍遥游》者,庄子之目的;而《齐物论》者,庄子之方法也。”陈静说:“《庄子》第一篇《逍遥游》展示了一个自由的人生境界,第二篇《齐物论》告诉我们以‘吾丧我’的途径去实现。”此说甚有道理,需要补充的是:《齐物论》是庄子为世俗之士设计的通往逍遥之境的途径;通观《庄子》全书,除了“吾丧我”的途径之外,还有“心斋”“坐忘”等不同途径;这些不同的途径都可以统称为“齐物”。“齐物”也就是“忘物”,陈景元曰:“夫齐也者,忘物而在齐也,而未齐者,即有彼我之论焉。”
在《逍遥游》中庄子讲小大之辨,在《齐物论》中庄子照样承认有小大之辨。苏舆云:“天下之至纷,莫如物论。是非太明,足以累心。故视天下之言,如天籁之旋怒旋已,如鷇音之自然,而一无与于我。然后忘彼是,浑成毁,平尊隶,均物我,外形骸,遗生死,求其真宰,照以本明,游心于无穷。皆庄生最微之思理。然其为书,辩多而情激,岂真忘是非者哉?不过空存其理而已。”从世俗的视角看,庄子的“齐物”只是一种空存之理;从精神的视角看,庄子为我们营造了一方心灵的净土。庄子说的万物齐一,不是要求我们在实践中去消灭万物的不齐。《孟子·滕文公上》中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有人据此讨论孟庄思想的不同。其实,对于物之不齐,庄子也同样承认。《秋水》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齐物论》主张可以齐物我、齐物论、齐生死、齐是非,但庄子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齐物我、齐物论、齐生死、齐是非,庄子的话只是给那些有意求道之士听的,没有“圣人之才”的人听了也白听。彼与是、成与毁、尊与隶、物与我、形与神、生与死是客观存在的不齐,“以道观之”其中的一种角度和方法,此外还有“以物观之”“以俗观之”“以差观之”“以功观之”“以趣观之”等不同的角度和方法。其实庄子并不执着于大,也不排除小,在他眼里大小各有其用,《逍遥游》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踉,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从有用的角度看,庄子认为万物各有自己的用处,无用之用乃是大用。
《齐物论》开篇说:“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人籁则比竹是已”是“人籁”的原始意义,把“众窍”比喻为“地籁”是庄子的一种引申。如果我们再做一次引申,“成心”又是与“众窍”对应的“人籁”,也就是人间不齐的万象:“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小恐惴惴,大恐缦缦”“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在成心的作用下人们争论不休,战斗不已,心力交瘁。只有“齐物”并进一步完成丧我、心斋、坐忘才可以得到精神上的超越,才能够进入逍遥境界。如此,在《齐物论》中,“与接为构,日以心斗”“成心”“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是非之途,樊然殽乱”等属于人籁范畴,而“吾丧我”“道通为一”“以明”“照之于天”则属于天籁范畴。
“齐物”是一段从人籁进入天籁的必经之路,是一扇从世俗世界进入逍遥之境的必经之门。就像鲲鹏起飞时必须要“水击三千里”之后才能扶摇而上一样,要进入无待的“逍遥”就需要经过齐物这道门,需要在这里放下“我”的一切,忘记万物的差别。《齐物论》中有这样一段话:“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这里描写了从古之人开始每下愈况的四种境界,有论者提示读者可以倒过来看,第一层境界乃是世俗之境,这是一个是非之地;第二层境界是一个“有封”之境;第三层境界是“有物”之境;第四层境界是“未始有物”之境,也就是“逍遥”之境。只有忘记了是非,忘记了界限,忘记了万物,才能完成“齐物”。
《齐物论》并没有告诉我们进入逍遥之境的具体方法。“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是一位旁观者对“吾丧我”者的观察。齐物的具体方法出现在《人间世》《大宗师》中。《人间世》说:“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在此,庄子把心斋的过程分为三步,第一步听之以耳,第二步听之以心,第三步听之以气。只有进入到第三步才算是完成了“心斋”。《大宗师》说:“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在此,庄子告诉我们,首先要忘掉仁义,其次要忘掉礼乐,然后“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进入“坐忘”境界。“齐物”的过程就是一个“忘物”和“忘我”的过程,完成了齐物我、齐物论、齐生死、齐是非就有可能进入无待的逍遥之境。
《逍遥游》意在说明什么是逍遥之境,《齐物论》意在说明如何才能进入逍遥之境。因为两篇文章的目的相异,后者并不否定前者,并未形成一种价值悖论。“至人”“神人”“圣人”是逍遥之境的永久居住者,世俗之士只有通过“齐物”之法才可能短期停留。齐物是从世俗世界进入逍遥之境的必经之门。齐物的具体方法并不是“吾丧我”而是心斋和坐忘。
作 者:孙明君,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魏晋南北朝文学),出版有《汉末士风与建安诗风》《汉魏文学与政治》《三曹与中国诗史》《两晋士族文学研究》《南北朝贵族文学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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