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瑛:张炜,对人性与时代的精神命题展开有力追问 | 名作欣赏
来源:2019年第11期       作者:王雪瑛   时间:2020-01-04

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精神探寻

——张炜长篇小说的人物塑造

文/ 王雪瑛

从1986 年发表长篇小说《古船》,成为新时期文学的长篇经典,到2018 年的长篇新作《艾约堡秘史》,张炜以多种文体的创作参与了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与建构的过程,展开了宏阔的文学场域。在四十多年的创作历程中,他审视历史,直面现实,完成了二十一部长篇小说,呈现了当代文学中富有生命力的文本。张炜的长篇小说蕴含着怎样的思想能量?他如何塑造人物展开对时代的精神探索?人物的塑造中如何渗透思想和艺术技巧的深度融合?分析这些问题,对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长篇小说有着重要的意义。

如果说呈现历史深入现实的丰厚长卷,对长篇小说的写作有着一种吸引力,那么人物塑造则影响着长篇小说的整个创作过程,成功的长篇小说离不开内涵深刻、有生命力的人物。钱谷融先生十分看重文学经典中的人物,他说:“一部世界文学的历史,也就是一部生动的、各种各样的人物的生活史、成长史。在这些人物形象身上,各个都打着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和社会的印记。”

本文以张炜三部长篇小说《古船》《独药师》和《艾约堡秘史》为例,分析张炜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塑造。张炜从历史到当下的回望与审视中,从人物的精神成长与时代风云的关系中,从作家对人性与心灵的认识与探究中塑造人物。他塑造的人物形象体现着个人与时代的深刻联系:人物的内心声音和现实姿态,聚焦着时代的现实问题,这是张炜对人性与时代的精神命题展开的有力追问。

《古船》首发于《当代》1986 年第5 期,小说备受文坛注目,成为张炜的成名作。正逢而立之年的张炜创作的并不是青春文学,而是当代长篇小说的经典之作,《古船》以青春的生命叩问民族历史、文化人格、乡村伦理,是一部具有深厚的历史脉络与文化底蕴的长篇,《古船》驶向了中国当代文学的长河,被誉为“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碑石”。

有感染力的、成功的艺术形象在读者心里是具体可感的,也是独特的,更重要的是有着涉过时光长河的生命力。《古船》的主人公抱朴坐在老磨屋里,将他的性子磨得越来越细,思想越来越深的形象在当代文学中因独特的个性与丰富的内涵,成为被关注和分析的对象。

《古船》共二十七章,第十六、十七章是“倾诉”,记得这是当年青涩年少的我特别沉浸其中的章节,历史的血痕、生命的苦难在抱朴的心灵中熔炼:他想得太多,告诉别人的太少,忘不掉的事情,全记在心里,终于他向弟弟见素展开了沉重的记忆:镇上受凌辱的人,父母的死,妹妹的病,一辈人一辈人受了太多的苦……他追问自己:我有没有信仰?算不算知识分子?粉丝大厂怎样运用科学?老隋家的人该不该有胆量?我为什么胆小怕事?人到底应该如何生活?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要做大事情、负大责任的人,要多想想曾经的苦难……

现在看来无论从情节架构还是人物塑造上,“倾诉”都是《古船》中的重要篇章。“倾诉”展现了抱朴充满矛盾冲突的复杂的内心世界:自我忏悔与审视、文化的传承与走向、乡镇家族的兴衰与历史的发展、本能的欲望与道德的自我约束、朴素的善恶观念与坚守的个人信仰、科技主义的兴起与全球化的浪潮……小说通过“倾诉”,刻画了抱朴“思想者”的形象,他的最终选择中蕴含着自己对未来的构想:改革开放的发展蓝图中,要完善民族的文化人格。

《古船》中人物沉重的叹息,拨动着读者的心弦,历经三十年的时代嬗变,依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小说没有回避历史中人性的暗礁,现实中矛盾的旋涡,呈现了年轻的张炜对历史的审视、对人性的追问、对现实的思索,《古船》还对新时期文学中以家族为框架的小说产生了影响。

张炜在成名作中就体现出艺术上独辟蹊径的勇气和才华,在思想上深入探究的锋芒和力量。历经三十多年的磨炼,在完成了四百五十万字的恢宏长卷《你在高原》,给中国当代文学留下一代人的心灵史之后,张炜将如何“翻越高原”?

《独药师》是一个故事性和传奇性交织的文本,这是张炜极具突破意义的转型之作。《独药师》回到故乡的历史,展开了一个养生世家,在历史的转折点上的抉择和命运。小说主线是心灵叙事,是关于小说主人公季府主人、“独药师”第六代传人季昨非的心路历程;副线是宏阔叙事,山东半岛近代历史的演绎,苍茫动荡的历史就在他的生命中穿越而过,他的人生就经历着这样惊心动魄的历史。

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中国正经历“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基督教登陆东部半岛,教会学校及西医院初步兴起。作为半岛地区首富和养生世家的季府面临空前挑战。与此同时,季府与北方革命党统领关系密切,季府又处于革命的风口浪尖上,两代人都面临着重大的考验和选择。

季昨非的父亲晚年被难以破解的矛盾缠住,一方面认为这个动乱之期最值得做的就是养生,另一方面又一步步靠近革命,兄长徐竟则认为拯救世道的唯一良药即“革命”,他有着坚定的信仰,为了革命的成功,一往无前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而季昨非则面临着养生传人的使命与个人内在需求的冲突。

小说内蕴丰富,将宏阔的历史层面和深邃的个体层面的问题交融在对人物的塑造中。历史面临的困局:如何推动时代的变革与社会的进步,徐竟的武装革命不惜牺牲与王保鹤的倡导新学不以暴力抗恶;个体面临的考验:如何面对长生与革命,家族传统养生的传承与个人生命自由的选择,爱的追寻与爱的维护等重大问题……这是一部风云激荡的革命传奇,一部源远流长的养生秘史,还是一部深入生命的爱情悲喜剧。

相对张炜的其他小说,故事性与可读性是《独药师》的亮点,但张炜对小说的审美有着深刻的自觉意识,他说:“强化了故事性,又远离通俗的书写,这比较难。好的故事是所有写作者的追求,不过这追求中暗含了陷阱,即不自觉地省略更重要的诗性元素。我既要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个陷阱,又不能让步履太过拘谨。这都是写作中需要克服的矛盾。”可见他对小说的内蕴有着更深入的认识和追求,他精心布局了小说风起云涌的情节起伏、人物悲喜交加的生命体验,探寻着一个重大的历史主题——现代性。

季昨非和传统的养生家都认为那所西医院才是他们的共同对手,季昨非因为十个昼夜的难忍牙痛,终于走进了这家他憎恨的西医院,而他却从这个宿敌身上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西医院的大夫很快治好了他的牙病,但他又陷入了一场深入生命而又旷日持久的疾病——爱情,他爱上了西医丽人陶文贝,深不可测的爱力让他进入了漫长而辛苦的追爱过程,他和陶文贝之间有着巨大的深壑。他是东方半岛养生世家的传人,而她是西方教会医院培养的有着独立精神的西医丽人,一个是传统的东方,一个是现代的西方,她明确地拒绝了他的追求,他处于无望的思念和热烈的追求的交替中,他和她咫尺天涯,他们之间的鸿沟如何跨越?

张炜以深入的心理描写和细腻的层次展开着他们的爱情。在小说中,爱情也是张炜审视人的现代性的重要主题,动荡的时局、个人的情感、家族的责任、革命的浪潮此起彼伏地冲击着、考验着主人公季昨非,如何获得西医丽人的真爱和信任,如何面对兄长至亲的生死诀别,如何处理养生前辈的彼此隔阂,这些都是季昨非要面对的人生课题,无论是养生家寻求长生的丹丸,革命党人视死如归的凛然,还是刻骨铭心的爱情,都逃不过这样的追问:在历史大潮的荡涤中,我是谁?我应该坚守什么,我的生命意义在哪里?

现代性,就是以这样一种拷问的方式进入他的生命,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与他的人生紧密相连。现代性、现代社会并不是创世纪的辉煌,东西方的交流也不是治疗疾病那么简单,而是让他的人生在一个更加开阔的层面上遭遇种种考验,渴望与失落,忧伤与喜悦,甚至是生与死的考验。现代性改变了他人生固定的模式,他遭遇着一个个激流险滩,生成着百年时代风云激荡中的丰富体验。

《独药师》不仅揭开了半岛地区的养生秘史,还有对人物心理的精微分析,不仅展开了对追求爱情的万般滋味和曲折过程的书写,还有对革命的惊心动魄和舍生取义的描写,小说在情节展开中,散落着象征和隐喻,蕴含着张炜对生命哲学的形而上的探索:仁善是长生的基础,是养生术的根源。爱就是生命,乱世之爱尤其如此。

站在21 世纪的地平线上,我们今天仍处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延长线上,我们处于城市化的进程中,历史的转型是现实之岸的真实,当现代商业、城市化强化着理性、效率、利润、模式的时候,文学是不是应该保持对自然、诗意、审美、个性的向往?以文学的方式追问现代性,追问我们的价值取向,我们直面当下物质丰富、资讯过剩的时代,我们重新审视,探究这些命题是为了探寻心灵的皈依,构建精神的家园,这也是当代人类学的课题。

张炜以三十年的思索和酝酿完成的《艾约堡秘史》进入当下社会生活的敏感区,直面经济发展与自然保护、资本扩张与人性迷失、巨富阶层的心灵历程等重要问题。

《艾约堡秘史》的主人公淳于宝册从小失去双亲,他早年饱尝贫穷和欺凌,历经磨难和艰辛后,成为财力雄厚的狸金集团董事长,成为成功的私营企业家。张炜在小说中塑造这个人物,不是展现商业上的成功学,而是在人物身上集中了这个时代的问题和困境,他可以用资本布局他的现实生活,可以在狸金集团呼风唤雨,充分实现自己的意志,但是他依然感到黑夜的漫长,分明承受着自我分裂的疼痛:如何获得真正的自我实现?如何构建心灵的家园?发展与保护,财富与良知,欲望与情感,这不仅仅是属于个人的问题,也是时代的问题。

他的世界曾经很小,他的世界现在很大。小说呈现他头上的光环,直击他内心的苍凉。小说不仅展开了旁人对淳于宝册的评价有鲜明对立的两面,他的言行有分裂的两面,还揭示了他内心的两种声音:一种连着他的过去,一种向着他的未来;一种是资本追逐利益的本性,一种是内心渴望情感的慰藉,狸金要获得黄金海岸矶滩角,他要追求民俗学家欧驼兰的情感。因为都不想放弃,他的内心常常是这两种声音或隐或显的交战,淳于宝册处于一个矛盾的、动态的发展过程中,他的未来之路有着不同的可能性,形成这个人物的深度与力度,形成整部小说情节的张力,吸引着读者不断深入探究人物的精神历险中波澜起伏的过程。

淳于宝册不是一个概念化的企业家,而是张炜笔下独特的“这一个”,他既是一个读者可以对话的鲜活人物,连接着当下的现实生活,又是一个超越于真实人物的文学形象,他是当代文学人物群落中的“新人类”。他起伏的人生,他内心的冲突,他面临的选择,吸引着读者去阅读和理解,与人物对话的过程,也是当代读者思索、审视自我和时代的过程。小说在对人物心灵的深入探寻与呈现中抵达了时代的深处;小说也在与当代阅读者的直接对话中抵达了当下生活的最前沿。

小说的情节中涌动着大海的潮汐,大海不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景、人类生命的摇篮,也是人类生活的审视者。在海边,欧驼兰对淳于宝册说:“任何一个人,比起矶滩角这样一座历史悠久的渔村,都是十分渺小和短暂的。我们很小,很短暂,海和沙岸很大,它们对我们意味着永恒。”

《艾约堡秘史》的文学场域和思想内涵涉及民俗文化与人类学的语境,小说的人物塑造、情节展开,记录着现代化进程中的世相百态,呈现着时代发展中当代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探求:全球化时代的个人如何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在现代家园中如何保持着传统的温度、自然的净化;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如何延续文化的血脉、人与人更亲近的沟通?

《艾约堡秘史》与当下现实深入而广泛的联系,不仅来自于小说题材的直击当下生活,更在于张炜没有概念化地演绎,没有简单地道德审判,而是从历史到当下的情节推进中,从几种人物关系的演绎中,从淳于宝册的精神成长与时代风云的关系中,从作家真切的生命体验中叙写与塑造人物。张炜的写作过程不仅仅是提问、发现与揭示,也是提炼、回应与塑造,在写实的力量中透出诗意的光芒。

《艾约堡秘史》是他直面当下这个动态、复杂,身在其中的现实世界的一次创作实践,体现着他真实的价值取向、思考深度和艺术创造力,也体现着中国当代作家的问题意识、思想资源以及文学追踪现实的能力。

纵观张炜的创作历程,他始终怀着文学雄心,坚守精神高度,保持写作难度,不断挑战自我,以四十多年的不懈耕耘,创作出当代文学中富有生命力的文本与人物群落中的“新人类”。张炜始终关注中国百年来历史大潮的走向,生动呈现时代嬗变中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深入描摹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和人生轨迹。他对艺术技巧自觉而敏感,在创作中丰润着思想和艺术技巧的深度融合。

作者:王雪瑛,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协会员,上海报业集团高级编辑。著有《千万个美妙之声——作家的个体创作与文学史建构》《倾听思想的花开》等。来源:《名作欣赏》201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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