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凤鸣专栏 | 融媒介时代的反男性凝视与生存焦虑 :读安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
来源:《名作欣赏·评论版》2018年第2期       作者:梁译尹   时间:2018-02-15


 

  在《媒介融合中“70后”诗人的历史焦虑》一文中,何光顺提出了融媒介时代中的当代诗人写作所面临的历史焦虑问题,认为“最新的互联网、移动网络和传统的印刷媒体、电视媒体等多种媒介处于深度交融之中”,“贯穿着历史忧思的等待的焦虑和极具现代性碎裂感的时间维度”已然成为当代诗歌写作的内在性因素和精神因子。作为当代诗坛的重要女诗人,安琪的诗歌在这个融媒介时代更体现出现代媒体所带来的女性话语权获得与精神解放中的反男性凝视的女性主义视角,以及在这种反凝视中如何去实现与确证自我的生存的焦虑。

  安琪的《像杜拉斯一样生活》能够感染当代中国读者,很重要的因素就在于她对融媒介时代中的女性生存感知的真切描述,以口语碎片化和梦呓般呢喃的急速话语所带来的快节奏的“时间”冲击及其在高速度书写和传播中所造成的疲劳窒息,这正如何光顺所指出的:“这样的杜拉斯的生活,就是‘快’的生活。”一种紧张和急促充溢着诗篇的字里行间,“快”成为令人窒息的现代时间意象。

  安琪这首诗几乎可以视为融媒介时代的经典写照,是诗人被这个时代催赶着奔跑并近于窒息的自然而然的喷涌而出。诗人潜藏于心的压抑、冲动、苦闷、绝望等复杂思绪瞬间生发,如同在纸上凭空扔了颗手榴弹,其积聚的爆发力惊人,但最后又在筋疲力尽中刹那消亡,如作者所言,这是“一首狂放的同时也是绝望的诗”。诗人写这首诗篇,就几乎是凭借着内在生命以及和这个时代冲突中的天命道说,就像神灵附体的“迷狂”写作,“诗神附在他们身上,就像酒神狂女凭着酒神附身就能从河水中吸取乳和蜜,但他们自己却是不知道的”。

  长诗选《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安琪著,2012年5月,自印

  在感受融媒介时代所带来的历史焦虑中,安琪的诗就具有了现代女性主义者的两重特质:一是在反对男性凝视中确立着现代女性的主体自由和人格独立,二是在“快”的极致化的生活节奏中强化着自己追赶时代的生存焦虑以及对这种生存焦虑的反思。我们先看安琪诗的反男性凝视(male gaze)的女性主义自觉。在古典时代,妇女始终是被置于男性目光凝视的地位,女性是被塑造成男权社会所希冀的具有“女性气质”的角色,而安琪却反其道而行,追求一种内在生命张力而非外在形貌: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杜拉斯!//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这里所书写的女人不是男人所希望的美丽温柔,而是身体衰老、步履蹒跚,这既是安琪笔下的杜拉斯形象,也是安琪所肯定的女性形象,因此,她称呼杜拉斯是“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不需要围绕男人的欲望感知目光或意识形态而旋转,杜拉斯在自我坚持中走向衰老,安琪也在不断行动中走向衰老。她们不在乎衰老,而只在乎是否是独立的女性主体。在这方面,安琪与杜拉斯遥相呼应,都以自身的创作实践了法国女性主义学者伊利格瑞“佛祖观花”式凝视的观点,发出自己的声音,打破菲勒斯中心主义的二元对立、同一的逻辑,建立新的伦理秩序,使被压抑的作为客体的传统女性在融媒介时代的话语权获得中重寻女性主体的位置。她们的写作已不仅是在写女人,而是进入了真正的自己,这正如杜拉斯所说的:“写作不是为了写女人,我写女人是为了写我自己,写那个穿越了多少个世纪中的我自己。”写自己,就是这个新的时代中的女性主体的自觉,就是反男性凝视的女性的内在价值的获得。

  安琪和她所写的杜拉斯,都是在反男性凝视反男权中心中的女性自觉者。杜拉斯,一个远在法国的女人,出生于一个缺爱的充斥着酒精和暴力的家庭,介于白人和印度移民之间的尴尬身份和贫寒家境使她过早见识了险恶世情。她用一生创造了一部属于女性的传奇,洒脱、自由、放荡不羁,直面人性欲望,以不间断的爱情燃烧出创作的火焰。在自1942年至1996年逝世前的五十多年时间里,她以闪电般的速度和能量完成了为人称道的七十多部文学作品和二十多部电影,创作力可谓异常旺盛。安琪同样是一位饱含激情的诗人,她直言自己“有极端的性格,正是这性格保证了我的诗写,只要这性格一直跟随着我,我就能一直写到死”。杜拉斯也言“就是死了,我也还能写作”。杜拉斯一生都在释放爱情的魅力、张扬自我的欲望,然而童年缺爱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并投射到她的作品之中,以至于她笔下的情绪和经历都在诠释无所不在的孤独和绝望。而安琪也在她的诗作《我本质是个孤绝的人》中如此剖白:“我的孤独之心/我秘密养育它已有四十年”。大抵写作者都离不开这份人文的孤独,只有真正地进入这种与世隔绝般的精神上的高蹈之境,才能摆脱世俗杂念,在自由中创造出闪烁着智慧之光的作品。

  我们再来看安琪诗的“快”的极致化生活节奏的描写,以及对这种“快”的生活节奏所带来的生存焦虑的反思。《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就形象地体现了诗人完全成了当代都市机器上快速转动的齿轮,在诗的后半部分,诗人写道: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

  这首诗是一种典型的时代情绪的反映,是融媒介时代视野下的诗人个体生存经验的极致表达,是速食型的大众文化对于古典舒缓生活节奏的摧毁,这正如何光顺所指出的:“在自然年龄和心理年龄与70后接近的1969年诗人安琪的诗中也同样体现出这种让人沸腾甚至让人窒息的媒介融合时代的加速度生活节奏。”如果说杜拉斯是高速度旋转的现代生活的象征,那么,安琪就处于被杜拉斯附体的紧张尖厉的幻影性生活状态,她几乎无法自拔,她完全被杜拉斯牵引,在“快”的极致的生活中,安琪无限接近着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我要像你一样生活”,杜拉斯就是当代女人自由独立的象征符号。安琪坦言,她自己对杜拉斯研读并不算多,她欣赏的是杜拉斯的生活状态本身。在生活和写作的维度上,安琪是当下中国难得一见的具有杜拉斯气质的女子。

  父母国,2015年

  安琪在诗中以急促的语气呼唤:“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诗人就如同在生命赛道上倾尽全力奔跑的选手,不顾一切地燃烧着自己的欲望和激情,但她很快败下阵来:“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写作这首诗的缘由,据诗人自述,是当时她要在十天内将一个空荡荡的书名做成一本跟风的畅销书,争分夺秒的工作和超负荷压力使她身心疲惫,当完成该书后,如释重负的心情却被加速度生活的惯性力量所驱动,促使她在那个公司里人去楼空的夜晚以令人讶异的速度写下包括《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在内的八首诗。这八首诗在结构上有类似于中国传统诗歌的复沓特点,但在内容上又偏于西式,显得锋芒毕露。这显然是作者在情绪不稳定时的“冲动”之作,言辞急切以至于有点语无伦次的背后是迫不及待的精神自况,而在未经过多加思索的情况下,实现了对自我世界的袒露。

  作为一位“北漂”诗人,安琪从福建漳州来到中国的首都北京寻梦,她经历过各种不安、惶恐、焦虑、紧张的生存状态,她让自己的文学写作成为自己真实生存状态的切己表达。因此,她满怀热情又不高蹈玄虚,她提倡女性主义写作,提倡口语式写作,她始终在寻找自我生存的合适表达形式。她为《中间代诗集》奔走呼告,她跟杜拉斯一样,“写作如写命”。在马不停蹄加班加点完成新书出版任务时,她的心中紧绷了太久的弦突然断裂,理想主义的激情褪去,现实面前一种苍白的无力感逐渐将她的身心包围。她不曾沦陷,却及早清醒地举械投降。四十多岁时,安琪回归到生活的正常状态,因此,“无法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出版了《歌·水上红月》《奔跑的栅栏》《任性》《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个人记忆》《轮回碑》等六种诗集,并以“中间代”命名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诗人,填补了诗歌史代际概念的空白,已然取得不菲的成就的时候,安琪走向了对于杜拉斯生活的反思。那种急迫地挤压生命,让生命之弦紧绷而可能随时断裂的情况,并不能作为当代女性生活的常态。

  北京十年短诗选《极地之境》

  因此,安琪的卓越就在于,她在学习杜拉斯中,又拒绝成为杜拉斯的摹本。她有植根于自己具体经验的“感知域”以及独立思考的“理论域”{9},她认识到杜拉斯是不可复制的。安琪也表示自己只是“曾经在生命的某个时段无限地接近杜拉斯。它最终经由这样一首诗留下接近的痕迹”{10}。杜拉斯这枝遥远的开在法国的罂粟也确实曾经诱惑和影响着身在北京的安琪,她们两人又都确实具有特立独行的精神因子,她们也都可以被冠以同样的名称“女性主义者”。杜拉斯的小说往往带有浓重的自传色彩,如《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和《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等。安琪的诗作也一样,经常写进自己在福建和北京两地生活中交往的种种人、事、物,她的创作与自身的历程也存在着高度一致。杜拉斯小说擅长以一种个人经验叙写女性的共同命运,构建女性的私人话语空间。安琪这首《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同杜拉斯一样极具女性主义色彩,书写了女性的精神独立。但在诗歌的结束处,诗人却突然让自己追寻杜拉斯的快节奏停了下来,“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人生需要停顿,每一个人都需要成为独特的自我,杜拉斯并不能成为每一个女人的榜样。

  因此,颇为值得注意的是,安琪和杜拉斯既一样又不一样,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善于用音调、节奏变化创造出富有音乐美的语言,而且具有自己独特的旋律。如杜拉斯在《情人》中那段咏叹调般重叠反复的话语:“我还是要告诉您,我十五岁半。十五岁半,就已经涂脂抹粉了。十五岁半,腰身纤细……”这种重复由于符合音乐的内在韵律,显得感性而富有张力,余音悠长,在小说空间中回荡不绝。安琪不少诗篇也具有音乐上回环往复的特点,既承袭了《诗经》的传统,又灌注了新时代的精神和先锋意识,如《运动而已,运动而已》一诗中反复出现的“空空如也”,与“我”的动作构成对比鲜明的反讽,抒发了人性欲望得到满足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空虚感。在《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中,音乐节奏和对比手法的运用也十分明显。全诗可以分为两部分,即“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和“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但诗中复沓的句式是必不可少的,为情感变化和结局逆转埋下伏笔:当作者宣称要模仿杜拉斯生活时,诗歌的前奏是相对平缓的,尔后如同滑弦,变得激越和奔放,节奏逐渐加快,连续出现的“快些”更如催魂般震撼着读者的神经;尾声部分情绪却急转直下,作者表明自己“无能为力”后便戛然而止,一锤定音地狠狠砸在读者心上,留下莫名的感叹和意义空白。从音乐的角度,诗人通过弹奏力度和速度上的明显变化,从黄昏雨前的平静舒缓到电闪雷鸣般的激越奔放,再到暴风雨过后的宁静,形成强烈的落差感,来表现“北漂”一族的心灵焦灼,反映了都市紧张的快节奏与诗人对生活的狂热追求。

  这就是女诗人安琪,一个具有强烈的女性意识,但又对女性主义可能物化女性本身保持警惕的女诗人。她始终在拆解男权政治话语的牢笼,又始终警惕着女权主义话语的画地为牢,从而实现一种有疆域而无疆域的缘域化的跨界生存,让自己游走于理想与现实之间,书写于雅言与俗言之间。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也就理解了安琪和她所书写的杜拉斯的关系。安琪曾将杜拉斯比作“女人的梦游者和可能”,她也很幸运地拥有杜拉斯的“一道掌纹——直贯拇指”。她跟杜拉斯之间,确实有着某种似乎存在于天性之中的共同气质。然而,也正如安琪所言,“杜拉斯只有一个,她无法复制”,她们之间,永远是“求同存异”的。在诗篇的前面部分,与杜拉斯无限接近,是安琪的理想,也是安琪付诸实际行动的努力。然而,在诗篇结束处,安琪追赶杜拉斯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杜拉斯是不可复制的,安琪也是不可复制的,她要成为独特的自己,让人有无法超越处。这正如安琪所言:“他/她模仿得了我的诗但他/她模仿不了我的生活,而我的诗完全来自我的生活所以模仿就永远只能在后面”。从杜拉斯背后走出来的安琪,就只能是安琪,她永远不会成为杜拉斯的影子。她就是那个具有女性主义信仰和先锋意识的,敢于将生命的赌注全部押在诗歌身上,敢于立于诗坛中央振臂呐喊的,一位不折不扣的女诗人!

 

  作者: 梁译尹,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2015级研究生,主要从事小说研究与诗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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