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人间本来就是污垢的堆积地
来源:《民国的腔调》       作者:胡竹峰   时间:2017-12-11

鲁迅书法

 

      谈鲁迅之前,先说其书法,我喜欢鲁迅的书法超过他的文章。

 

        读鲁迅书法,有种特别的味道。“五四”前后,那帮舞文弄墨的人差不多都精于书道,有几位更是此中行家,但鲁迅的书法还是脱颖而出、显得不同。朝玄虚里说,他的书法里,有中国文化人独特的血脉和性情。

 

       鲁迅写字,落笔非常有力度,又非常无所谓,无意于书,也不屑取法。感觉是随随便便找来一张纸,轻轻松松拿起一支笔,慢条斯理地蘸点墨,一路写来,非常艺术,又非常自然,这大概和长期抄习古碑有关。

 

      书架上有一本《鲁迅手迹珍品展图录》,收录有鲁迅各个时期手迹,刚硬直接者有之,认真偏执者有之,倔强可爱者有之,风流俏皮者有之,幽默含蓄者有之。

 

鲁迅的书法就应该是那样的,古雅厚重,又不失文人气。

 

        鲁迅书法倘或写成郭沫若体,浑朴华美是够了,但敦厚不足。写成茅盾体,的确遒劲有力,笔墨间又缺乏意趣。要是他写于右任那种,或者像李叔同那种,古风够了,毕竟还不像鲁迅。康有为的字纵横奇宕,梁启超的字俊俏倜傥,郁达夫的字古朴飞逸,许地山的字有灵动的拙,他们都称得上书法大家,但统统不像鲁迅的书法那样古,又非常新。

 

       鲁迅的书法,非常配他的人,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长相,配他的命运,配他的修养。如果鲁迅一笔王羲之的字,一笔颜真卿的字,一笔米芾的字,一笔八大山人的字,一笔郑板桥的字,一笔曾国藩的字,那样远不如今天我们看到的这样熨帖。鲁迅的书法是可以代表中国,代表民国,代表五四精神的,如果说毛泽东的书法是一览众山小,鲁迅的书法则是会当凌绝顶。

 

        从鲁迅的经历看,一个人是否有所作为,开始做什么并不重要。鲁迅先学医,继而从教,然后从文,最终在文学的路上走到极致。

 

       纵观鲁迅生平,专业写作的时间并不长,《狂人日记》发表的一九一八年,他已经三十七岁了。

 

        鲁迅真正进入文坛,是中年。少年是布鞋踩雨,中年是撑伞避雪,中年总是积累了一肚子经验。鲁迅生活的年代,有人挨过打,有人被暗杀,有人关进了牢房,鲁迅也避难,也逃亡,但他从来不是风尘仆仆,不是丧家之犬,而是衣衫干净,步履从容,面带微笑地从北京到厦门,从厦门到上海,真不行,躲进租界的小楼。这正是中年人世事洞明之处。

 

       读鲁迅的那些杂文,就知道他的老辣。鲁迅有段评价胡适与陈独秀的话,十分出名: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

 

         这段话变一下,用来评价周氏兄弟也蛮合适: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鲁迅的那门半开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你看不清楚。周作人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什么也没有。有些时候,鲁迅高明得如同设空城计的诸葛亮。

 

       鲁迅是不容易读的。读他的著作,倘或先读三五本鲁迅的传记,抑或年谱,可得佳境——身世是作品的底色。

 

       鲁迅走从文这条路,多少与心性有关。医学枯燥,教学乏味,以鲁迅后来杂文中流露的个性看,他是做不了医生的。

 

        鲁迅从日本回来,先去了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做生理学化学教员,后来当了绍兴师范学校校长,再任教育部部员。四十多岁了,也不过是讲师,到厦门大学当教授,年近半百。从职业人生上讲,他远远不如胡适、蔡元培,甚至不如闻一多。在职业上,“技”不如人,文学上却大显身手。

 

         中国的专业作家,也就是卖文为生的人,似乎自民国才真正开始。中国古代文人,大部分都是职业官员,最不济也是政客的幕僚之类。从政与从文,在中国的传统里,根本上是相通的。“五四”这一代才开始分裂,出现了专业作家。

 

       我的存书里,鲁迅的作品已逾两百册,有各个时期的单行本,还有三种《鲁迅全集》。关于鲁迅的书,也有近百本,还不包括十多种传记、画册之类。

 

        这么多年,把鲁迅研究提升到学术高度的人并不多,首先是个难度问题。没有点学问,没有点眼界,没有点情怀,根本就不明白鲁迅究竟说了些什么。有些研究文章犹如天书,蒙唬外行倒可以,在稍有文学修养的人看来,不过是一些生硬语言的组合,一次术语的赶集。

 

       今天的人,性情大都浮躁,也太功利,多数人只是为职称而研究,学问成为吃饭的手段,刻苦打对折,用心缩了水。换句话说,很多研究者对鲁迅并没有兴趣,只不过一份职业罢了。

 

        鲁迅的文章,按照我喜好程度,序跋第一,几本小说第二,小说中最爱《故事新编》,《中国小说史略》《野草》《朝花夕拾》第三,《花边文学》《伪自由书》《准风月谈》第四,书信日记第五,《南腔北调集》《且介亭杂文》等余下的杂文集第六,《坟》《汉文学史纲要》最末。

 


一九二七年九月鲁迅与许广平、蒋径三于广州合影

 

        一岁孩子与年近五十岁的父亲鲁迅的序跋之美,古今第一,尤其所作自序以及后记,文字结了晶,除了文辞之美,更有思想之深。思想是枯燥的东西,到了鲁迅序跋里,却转换为气。也就是说鲁迅将思想之力消化成文章之气,这个手段,即便放到整个华夏文学史,也不多见。以《呐喊》自序为例,有真性情,有大境界。有真性情者,多无大境界;有大境界者,常乏真性情。明清小品有真性情,无大境界。我只有在先秦的文章里读见了真性情大境界,我只有在晋唐的书法里看到了真性情大境界。鲁迅打通了先秦到明清的文学之路,这十分不简单。

 

       鲁迅的深刻与伟大,有厚重的传统文化作为底蕴,现代作家只有他一个人能常读常新、温故知新。他的很多文章,读了二十遍以上还觉得像刚泡的铁观音一样醇厚。

 

       这些年隔三岔五就会读读鲁迅,《故事新编》《朝花夕拾》《野草》等书,过几个月就会翻出来。

 

       鲁迅的文学,是新旧交替时候的奇峰陡起,在一种文化行将衰落,另一种文化生机勃勃时突然达到几乎不可超越的孤峰,这是上天对新文学的怜爱。试想,如果鲁迅缺席,整个现代文学史将会多么冷寂,天下读书人又会失去多少享受。

 

       鲁迅是学不来的,为人学不来,作文更学不来。这些年我写了几本书,不少人表示喜欢我的作品。有次无意中看到一个读者在我的书上密密麻麻写了成千上万条的批注,我很得意的。但只要一想到鲁迅文章,得意马上烟消云散。新文学以来的作家,打心眼佩服的,数来数去,实在也只有鲁迅、周作人几个人。

 

      《忆刘半农君》一文里,鲁迅说:“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此话可为文论,也时常为我浅白的写作找到理由与安慰。

 

       如果再过五百年,大浪淘沙,一天天地淘,有多少人物被淘成灰水浆中的一粒沙尘呢?很多年后再回首,“五四”文人可能只有鲁迅、陈独秀、周作人、张恨水、林语堂、废名等寥寥几个身影站在历史空白处。

 

       在我眼里,鲁迅本质上是一位学者,一位读书人。他一生几乎全部用毛笔写作,尊奉“有信必复”的古训,喜欢精美的笺纸,喜欢传统的书画,喜欢旧书,喜欢拓片,对于书本有洁癖,自称“毛边党”,等等,这些都具有浓郁的文人气息

 

       但鲁迅又对古董、书法、绘画这些旧文人的把戏,多少持有警惕。偶有娱情,顶多也不过买一点碑帖笺谱之类玩玩,即便是喝茶这样的事情,于他也有与周作人“纸窗瓦屋”完全不同的境遇:

 

        买了好茶叶回家,泡了一壶,怕冷得快,用棉袄包起,不料拿来喝时,味道竟和惯喝的粗茶差不多。这才知道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盖”着来喝,味道果然不一样。但这种“清福”,劳动人民无福消受,因为“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吧”。(《喝茶》)

 

        对鲁迅而言,吃是充饥,饮是解渴,穿是求温,并非一味闲情雅致。鲁迅更多时候生活在一个夜读时间里,翻他日记,买书是重要花销之一。

 

        读鲁迅的文章有个感觉,他对所处的时代没有多少真正想要的东西,即便书来信往的几个朋友,也没有几个人懂得鲁迅。这样的境遇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总归是好事。有人拍梅兰芳的电影,不断强调谁毁了他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梅兰芳的孤单还能被外界打破,鲁迅呢,却是想打破而不得。鲁迅好骂人,出了名的“坏脾气”,这里也有孤独的因素。

 

        出版《呐喊》时,鲁迅快四十岁。不折不扣的中年人,写长篇小说,不太容易,最起码缺乏年轻时候的激情。鲁迅似乎不是个有足够耐心的人,酝酿了很久的《杨贵妃》终没写成。以鲁迅的文笔,并不适合写长篇。想想看,用《孔乙己》《在酒楼上》《眉间尺》《阿Q正传》的语言,作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实在太难为老先生了。

 

       鲁迅是极少数能让文字与思想共同抵达文学内核的人,他在思想上的深刻,汉语上的深刻,至今无人匹敌。有些人的文章,着力之深,的确让人望而兴叹,但文字不好,读后觉得遗憾。有些人的文章,美则美矣,却总担心这么柔弱,会不会容易夭折,会不会长不大。

 

       鲁迅的文字,个性光芒万丈,华丽柔媚是有的,厚朴稚拙也是有的,尖酸挖苦是有的,豁然大度也是有的。一方面让文字乘鲲翱翔,一方面让思想大鹏展翅。花言巧语是鲁迅的文字风格,之所以不断阅读鲁迅,更多是对花言巧语式白话文的沉迷。

上一篇:鲁迅:人间本来就是污垢的堆积地下一篇:批评 | 格非长篇小说创作的局限

联系我们
热线电话

名作欣赏:
     0351-5256557

评论版:
     0351-5256560

学术版:
     0351-5256558

邮购:
     0351-5256556
     0351-5256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