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鹰 | 《敦刻尔克》的伟大超越了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2期       作者:肖鹰   时间:2018-02-15


 

  大概二十分钟,我就被深深震撼了。我当时就认为这是一部非常棒的电影。看完之后我特别激动,决定要写一篇评论。为了写评论,我又第二次去看这部电影,看完之后我觉得真好,我就带着家里人一起再看,所以我看了三场。至今我可能看过一百部电影,一百部电影当中,如果让我选十部最喜爱的电影,十部中肯定有《敦刻尔克》。

  《敦刻尔克》的基本故事背景是“二战”的1940年5月末到6月初,希特勒军队把英法联军围困到法国西北部的敦刻尔克市海滨。在狭窄的海滩上共计有46万英法军人被围困。虽然敦刻尔克与英国本岛隔着英吉利海峡,只有26海里,并不遥远。但是,因为海滩空中有德国空军轰炸,海峡水下有德国海军鱼雷袭击,撤退是非常困难的。更严重的是,敦刻尔克是一个浅水港口,英国当时有最强大的皇家海军,但是因为驱逐舰吨位大,吃水深,不能到码头去直接接送被围困的军人。在这种情况下,英国政府开始估计最多只能撤出3—4万人。然而,最后在一周之内,救出了33万人,超出预计10倍以上,创造了人类战争史上大撤退的“敦刻尔克奇迹”,也创造了人类精神史上的“敦刻尔克精神”。

  “敦刻尔克奇迹”是怎么创造的?英国政府在刚上任不久的丘吉尔率领下,实施了“发动机行动”:通过全国动员,招募了约八百只民船开赴敦刻尔克参与撤离被围困的英国军人和部分法国军人的行动。因为民船比英国海军的大型舰艇吨位小,吃水浅,可以直接到浅水海滩撤离人员,把他们摆渡到营救的军舰上,以便撤离。军民推手、万众一心、英雄奋战,实现了难以预计的大撤退奇迹,这就是“敦刻尔克精神”。

  导演诺兰表示,他拍摄的“《敦刻尔克》不是一部战争片,而是一个逃生的故事,归根结底是一部悬念电影(Dunkirkis not a war film. It’s a survival story and first and foremost a suspense film.)”。全片106分钟,《敦刻尔克》没有战争的流血场面。敌军轰炸造成的伤亡景象,被置于远景中;在近景,呈现于画面的只是被置于战争恐惧和生机渺茫,等待救援更等待奇迹的求生的军人。对于英国远征军,“悬念”是被敌军围困中无时无刻不面临的死亡,更是望着26海里外、海峡对岸的家园而不知归途的迷茫。英军士兵汤米,从影片开始到结尾,一直处于生死未卜的逃生之中。他先在敦刻尔克市区从敌军的枪弹追杀下逃生,跑到海边,他与一位乔装成英军的法国士兵吉布森先后登上三艘不同类型的救援船,都遭遇了沉船,三次在极度恐惧中弃船逃生。汤米最后得救,而吉布森却悲惨地淹死于一艘被德军射击而沉没的商船船舱中。通过汤米的逃生遭遇,诺兰让观众强烈感受到敦刻尔克被围困士兵的恐惧,这种恐惧是比直接遭遇流血牺牲更深刻的恐惧,是切入到生命核心中的恐惧。

  《敦刻尔克》以三条叙事时间线组成故事结构:防波堤上的一周、海上一天、空中一小时。防波堤是遣送撤退人员的核心场地,由英国海军上校司令官波顿(Kenneth Branagh饰)任总指挥。在海上,道森先生(Mark Rylance饰)响应英国政府号召,主动与儿子及其朋友驾驶自家游艇前往敦刻尔克参加救援。在空中,英国空军飞行员法雷尔(Tom Hardy饰)和柯林斯(Jack Lowden饰)为保护地上和海上的救援行动,与敌军战机顽强战斗。这三条时间线在电影前部交替展开,随着电影的推进,在后半部逐渐交合,最终汇集为一。它们交汇的节点是道森先生的游艇,他和儿子先后救援了坠海的柯林斯和汤米,让三条时间上的人物汇合。这个汇合的情节具有“密切的史诗”的象征意义,因为它揭示了陆、海、空三个时间上的人物命运的内在关联,是祖国(Home)意义的深刻呈现。

  导演诺兰使用了非主角、非统一故事和低表演性的纪实风格来拍摄《敦刻尔克》,整部电影给人非常朴实、自然和散文诗般的亲切感觉。但是在三个时间线索的从平行到交叉、从交叉到融汇的叙事组织中,显示了诺兰导演是以最平实自然的叙事风格揭示深厚、隽永的生命精神和人性意蕴。这部影片没有通常剧情片中的主角和配角,人物之间的关系不是逻辑联系和戏剧性的,他们只是由于共同的命运汇聚到敦刻尔克海滩。然而,诺兰导演却又通过细腻而不见痕迹的精致编织,把他们编织成一条千丝万缕密切统一的有机绳索,给人深沉浑厚的人性感染力。在整部电影中,寻找逃生机会,却又不断陷入生命困境的英军士兵汤米,是出镜最多、贯穿全片的人物。但他不是影片的主角,不是故事发展的灵魂,他是这场大灾难、大撤退的亲历者,一个被卷入战争、在生死线上的被动的逃生者。诺兰设计汤米这个人物,是要用一个还像娃娃一样非常年轻的士兵亲历者的眼睛观看战争。汤米就是一个持续经历战争恐惧、多场面向观众揭示深切的战争恐惧的角色。

  《敦刻尔克》作为一部以战争为背景的电影,诺兰导演没有去直接展示流血牺牲的场面,是一部没有血迹的电影。电影中没有出现一个德军的面目,我们唯一能知道德军就是从参战现场人员的口语以及德军的飞机当中获得。诺兰导演认为我们的战争电影发展到今天,比如之前有《拯救大兵瑞恩》等,有了这些战争大片之后如果我们再宣传血迹、血腥、惨烈,那么我们就不是艺术创新,我们就没有真正把我们的心进入到曾经真正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的命运当中,他要进入亲历者的心中。他说他拍的不是战争片,是悬念片,作为一种悬念,作为一种紧张,重要的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理的,他希望通过这部电影让我们的观众从心里去理解当时的参战人员,特别是像汤米这样的孩子式的战士所遭遇的战争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敦刻尔克》的伟大是超越了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斯皮尔伯格无疑是一个电影大师,但是他的《拯救大兵瑞恩》代表了战争片时代还是直面战争、行动战争、格斗战争、表面战争,而诺兰的《敦刻尔克》是一种心理承受的战争,是一种精神战争。

  然而,诺兰并没有把《敦刻尔克》拍摄成为一部在残酷的战争悲剧中生命悲惨无助的群像汇聚。相反,他在最深刻切入战争对生命造成危害和对精神造成创伤的同时,塑造了船主道森先生、指挥官波顿上校和飞行员法雷尔等不同身份的优美形象。这些人物在不同的位置上承受着战争的压力,但他们为了营救被困军人,真诚奉献,英雄奋斗。他们在国家最艰难危急的时候,真实而自然地展示了人性的美丽和力量。

  我特别赞赏电影对道森先生的刻画。在影片中,道森先生是一个没有生活和情感背景介绍的“扁平人物”。但是诺兰导演用“简笔”刻画出了一个普通的英国长者在面对国家危难的时候是如何担当和奉献的。他对从沉船上援救的英国海军战士——一个炮弹休克症患者——的同情和宽容是非常令人感佩的。这位战士因为精神恐惧,阻止道森先生继续驾船前往敦刻尔克,强行要求掉转船头返航英国,在争执中失手撞倒他身后的少年乔治——道森先生小儿子戴维的亲密小伙伴,导致乔治受伤死亡。道森父子俩为乔治的意外死亡极度悲痛,但他和儿子没有责怪这个有精神创伤的战士,反而用克制而真切的话语安慰这个战士。道森的表情和语言,让我们看到他对自己深刻悲痛的抑制,而且也让我们感受到,他承受的悲痛不只是这位令人无比爱惜的少年的不幸死亡,而是战争对他的同胞和祖国的伤害。后来,通过道森父子援救的英军飞行员柯林斯与戴维的交谈,我们知道,道森先生的大儿子也是英军飞行员,但参战三星期就牺牲了。

  作为撤退现场总指挥的波顿上校,如果从电影的象征性来说,这个人物代表着英国政府。他很少发号施令,言语和动作都不多。然而,这个形象洋溢着浓郁的英国国家精神和民族气质。我们可以感受到,作为现场总指挥,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不仅要在前方和后方、上级和下级之间沟通,在极度艰难的条件下竭力推进撤退行动,而且要时刻应对敌军在空中和海上的攻击造成的伤亡和危急情况。但是,在不断遭受德军突袭的防波堤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既坚毅沉重又敏锐果断的指挥官。他对祖国的忠诚和对士兵的热爱是包含在他的并不高大但是敦实的身躯中而自然流露的。如这条防波堤,虽然持续遭受敌军攻击而依然伫立,波顿指挥官在防波堤上的存在就代表着英国国家的意志和力量的坚守。在撤退的最后一天,也是最艰苦、最困难的一天,参与救援的英国民船纷纷向敦刻尔克驶来。当这些挂着英国国旗的民船在海面上千帆竞逐、进入视野的时候,波顿上校的眼神凝定了,随着他轻声念出单词“home”,我们看到特写镜头中他的眼中噙着泪水。Home这个词可以意味着家,也可以意味着祖国,当你远在海外的时候,这个“home”可能更大程度上意味着祖国。这时,银幕内外的人,都共同为“祖国”的温暖和力量感动和鼓舞。

  法雷尔是一个英勇顽强的英军飞行员。进入空中不久,他的战机油表就失灵了,随时面临燃油燃尽、战机失去动力坠毁的危险,他拒绝返航,坚持继续执行空战任务。在另外两个战友先后被击落之后,他独自沉重冷静,可以说是从容不迫地与敌军战机战斗和周旋。在击落最后一架敌机之后,他的战机燃油耗尽,发动机停止运转,他只能滑翔飞行。这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天空出现霞光,海面和海滨晕染上了宁静的棕红色。在敦刻尔克海湾,大撤退已进入尾声,海面上的场景渐入沉静。法雷尔打开了战机舱盖,显然是准备弃机跳伞。然而,他同时看到了战机下方还在等待撤离的英法军人队列,他迅速关上了舱盖,让飞机继续滑翔。法雷尔是为了避免跳伞后战机坠落造成地面伤亡而放弃跳伞,他选择了具有巨大生命危险的迫降。这时候,整个世界归于寂静,在霞光中无声滑翔的战机,犹如一只浴火的凤凰优雅地向命运指定的目的地滑进。对于观众,英勇的法雷尔生死就在瞬间,但无论他幸存还是牺牲,他的生命已经在观众心目中唤起了伟大和神圣的情怀。法雷尔把生死置之度外,驾驶没有动力的战机滑翔的画面,缓慢、优美、静谧,对《敦刻尔克》的观众来说,这是一个心灵洗涤净化的历程,是在战争的恐惧震撼之后,重新体验世界的深刻秩序和价值的受洗仪式。当然,作为一种英国优美而温馨的浪漫叙事,法雷尔惊险而完美地完成了战机迫降,他的战机如神鸟一样平稳地降落到一片被霞光染红的沙滩上。法雷尔走下飞机,掏出佩戴的手枪,开枪引爆了战机。德军从他身后冲过来,法雷尔从容地接受了被俘虏。法雷尔这个形象,是一个诗意浓郁的浪漫形象,他展示的是英国军人英勇和自信的一面。与汤米所展示的恐惧和无助的一面相对的。

  诺兰导演说,他的《敦刻尔克》讲述的不是一个关于英军胜利的故事,而是一个失败的故事。但是,在这场被德军围困的大失败中,诺兰导演不仅非常真实地向我们展示了一场“没有血迹的战争”对个体生命的精神伤害,而且也将拯救个体生命的集体主义最深刻、最美丽地揭示出来了。《敦刻尔克》是一部以战争为背景的真正的反战片,他直击战争残酷的同时,揭示了人性正义的美丽和坚韧。这是它感人至深的魅力所在。


 

  作者:肖鹰,文化学者、文艺批评家。现为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 有《中西艺术导论》《美学与艺术欣赏》《真实与无限:中国当代文学的哲学 阐释》《形象与生存:审美时代的文化理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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