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 把狠毒的王熙凤写得那么可爱,这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
来源:《名作欣赏》2017年第6期       作者:孙绍振   时间:2018-02-02

  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把这个狠毒的女人,让你感到有这么可爱,不能不被她吸引了,被她迷住了,我不知道这主要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笑声)这时,我们就不忍心说她是一个坏人、恶人。为什么她做了这么多坏事,还会得到读者的欢心呢?有一位论者说到了点子上:“如果抛弃道德评价,她的手腕和魄力的确‘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我想这位学者说得不错,但是,还要补充一点,不仅仅是手腕和魄力,而且是实现这种手腕和魄力的口才。

  林黛玉第一次进荣国府,礼仪是非常非常隆重的。先是苏州船到了,就有一抬轿子把她抬到门里边,进了以后,换另外一抬轿子,由年轻的小厮抬上,放下以后,又有一群丫环在等着她,说:“终于来了,刚才老太太还念叨呢。”进了以后,贾母一下子抱在怀里边,心肝肉的哭起来,女儿死了嘛,外孙女来了。大家陪着流泪,一个个垂手伺立,没有一个人敢出一声。但是王熙凤还没出现,就突然一声:“我来迟啦!”看了林黛玉说,哎呀,长得这么标致,我还没见过呢。这哪里像是外孙女儿,简直就是孙女儿啊!然后就问起妈妈怎么就过世了呢,就哭起来了。贾母就批评她,说我们刚才刚哭过,你一来了又惹。她说,啊,我看见欢喜还来不及了,太欢喜了,禁不住就哭了。把贾母搞得非常开心啊,整个场景气氛突然一变。这个人真是会讲话。第四十六回,贾赦欲取鸳鸯为妾,鸳鸯宁死不从,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颤,错怪起王夫人来。幸亏探春、宝玉打了圆场,贾母才觉得自己错怪人了。又怪王熙凤不提醒她,王熙凤说道:

  “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贾母在贾府是最高的权威,谁敢反驳她,而王熙凤表面上是顶回去,实质上的因果关系是:因为贾母把鸳鸯调教得水葱似的,才逗起贾赦的歪心思,贾赦的错误是贾母造成的。大家,包括贾母心照不宣的共识是:鸳鸯长得出色,并不是贾母调教的结果。说话的前提是虚假的,而王熙凤反反复复地歪理歪推,贾母也将错就错,接受这种调侃中的赞扬。在这显而易见的因果荒谬中引起双方的笑,这不但进一步缓解了贾母的怒气,而且逗得在场人一起欢笑起来,就是读者也不能不为她的妙语而莞尔。

  就这样,你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觉得这个人挺机智、挺精彩的。当然读者心里也明白,她这样说的最高目的不过是讨好贾母。动机当然是获得信任,巩固权势。动机是谈不上道德的,但是,读者会为她的言词所感染,此时,道德理性被情感的审美所同化。

  读者不知不觉不再孤立地厌恶她的恶,反而觉得就是奉承、讨好,其心窍竟是挺玲珑、挺可爱、挺能耐的。在潜移默化之中,读者的批判与欣赏互渗。艺术的力量就在于让你在不知不觉之中,超越了理性的善恶,超越了好人坏人的二分法。为什么呢?这里有奥秘,第一,就是距离产生美。现实与艺术的距离,现实的好坏、善恶是功利的,而艺术是假定的,这里有个真与假的距离,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的错位;第二,还有个对艺术形式驾驭的惊叹,这个曹雪芹写对话,怎么这样出神入化?没有什么心理描写,也没有什么表情的描写,竟能这么精彩!中国古典小说和西方小说的精彩相比,完全是另外一条路子,其精彩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不知不觉被曹雪芹的另外一种价值观念所感染,也就是对王熙凤情感世界的展示所俘虏了。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王熙凤。她不再是一个剥削阶级的、媚上凌下的弄权者,不再是一个心毒手辣的王熙凤,而是一个有自己的雄心,有自己的机智,有自己的能耐,对任何场面,不管多么尴尬、紧张,都能在谈笑间应付裕如的王熙凤。读者认识到这是一个有本事的,要强的,连自己生病都要隐瞒起来的,自我欣赏得不要命的王熙凤,这种不要命和林黛玉为了爱情而不要命同样是人的本性。就这样读者的心理经历了一种潜在的审恶为美的过程。

  我们不能不觉得她可爱了。虽然她害过人命,虽然她贪污,虽然她凶残,虽然她口蜜腹剑,但是,不能不觉得她恶得可爱。这就涉及一个理论问题。她这么一个坏人为什么会吸引我们呢?通常我们说“真善美的统一”,真的就是善的,善的就是美的,是不是啊?那么,真和善都是理性的,尤其是善,是道德理性。所以有道德的,就是善的,不道德的,恶的,就是丑的,是不是啊?但是这个不好的人,恶人,做了很多坏事,我们却被她感染了。我们明明看到她在胡说鸳鸯的水灵是贾母调教的结果,我们明明看到她在说谎,拿她的金项圈去当钱,是在骗人,她甚至还杀人,但是我们还是觉得她有非常精彩之处,这就是一个美学问题了。

  在这里,曹雪芹给我们显示的是什么?真、善跟美是不完全统一的。在王熙凤这里用三者统一的理论不能解释。我们只能感觉到,真、善和美不绝对统一。她明明不真不善,但是她也是一个美的形象。这个形象值得我们在理论上进行研究。

  在生活当中,如果是一个恶人,我们是用批判的眼光去看他,我们不会欣赏他。在《红楼梦》里还有一个恶女人,完全是坏人,谁?夏金桂,那个薛蟠的老婆,长得也蛮漂亮的。贾宝玉看见了以后,跟众姐妹差不多,蒲柳之姿,读者对她怎么就没有美感呢?第一,心非常恶,很“妒”啊,曾经想办法把香菱,薛蟠的小妾卖给妓院。第二呢,薛蟠不是坐牢了吗?她看薛蟠的堂弟,蛮漂亮的,就想去勾引人家,想让人家和她发生肉体关系。薛蟠的堂弟比较正经,她又反过头来污蔑人家。这个人是恶到底了,从这个人身上我们看到假、丑、恶是统一的。

  可是王熙凤我们觉得不简单,她虽然是恶的,但是她并不给我们一种绝对的丑的感觉,反而有些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欣赏她,尤其是在贾母面前,她一讲话,就满堂欢笑。她是贾母的开心果,到后来那个贾家有点败落了,有个什么聚会,贾母就感叹了:“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七十六回)没有她整个场面就欢乐不起来。

  我们会发现,一个坏人,做了不少坏事的人,一个凶悍的人,还有可爱之处,曹雪芹还把她写得非常漂亮。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真、不善,但她并不丑,至少并不完全是丑,她同时有一种美的成分。如果我们承认这个经典的形象,就得把通常所说的真、善、美的统一稍加修改,真、善、美不是完全统一的,而是有点“错位”的;也不是完全分裂的,分裂了,假、丑、恶了,就是夏金桂。王熙凤处在假、恶与真、美交叉的区位,除了假的、恶的以外,她还有她自己生命的非同小可的情趣:真的、美的部分。包括她的讨好贾母,包括她的杀伐决断,她的本领,她的口才,她的机灵,以及她对种种复杂关系应付自如的机智,我们感到她有趣。

  有时候,在艺术作品里面,做坏事的人,会显得有趣、可爱。你们同意吗?你们的阅读记忆里有没有?这个人明明干坏事,还挺可爱的,挺好玩的。举一个例子,赵本山创造的那种角色。他做过好事没有?都是坏事。卖拐啊,坑蒙拐骗啊。我们用什么眼光去看他?如果用工商局的眼光去看,理性的,实用的,这家伙要打击,抓起来,是吧?我们看过陈佩斯的小品,是吧?他的一个小品,那个角色明明是汉奸嘛,还要演主角,可他一当主角,汉奸本性就流露出来了。我们从公安局、法院的眼光来看,这个家伙应该抓起来,漏网汉奸嘛,是吧?但是,我们不但不觉得他是恶,而且觉得他挺好玩的。这就是欣赏艺术的起码规律。有些人已经做坏事了,已经沦落到某种程度了,他还有自尊心,他还觉得我比你强,还怪可爱的。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有他的自尊,这一点自尊,这一点自得,这一点自慰,这一点自我感觉良好,这还是个人的底线啊,有了这个底线,坏人就坏得很可爱。

  《西游记》里那个猪八戒,干了一些坏事嘛,是吧?白骨精来了,被孙悟空打死了,本来是好事嘛,但这个猪八戒很色啊,他师徒四人西天取经啊,一路上碰到妖怪都是同心合力,战不胜,有观音菩萨,再战不胜,如来佛,同心协力就解决问题了。碰到的妖怪都是男的,现在来了个女妖怪,这一下子几个人分化了:孙悟空看来,这个是个妖怪,就把她打死;唐僧看来,是善良的妇女,真是作孽哦;猪八戒一看,哇,(笑声)一路上,这么多日子,都没见过一个女生,好容易碰到一个,都没来得及讲话,就给打死,好可惜哦,好遗憾哦,(大笑声)于是挑拨离间把孙悟空开除了,导致了取经事业,差一点惨败,自己和唐僧都差一点被白骨精弄到蒸笼里去蒸。猪八戒干的是坏事,但是很可爱。

  波德莱尔在《论泰奥菲尔·戈蒂耶》中说:“丑恶通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这是艺术的奇妙特权之一。”

  作者:孙绍振,福建师大教授,著名文学评论家。

  编辑:张玲玲,sdz11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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