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介之 | 《一个大字一组的故事》:过度沉迷于艺术的悲剧
来源:2014年第12期       作者:汪介之   时间:2019-08-13

 

过度沉迷于艺术的悲剧

——读帕斯捷尔纳克《一个大字一组的故事》

文/汪介之

《一个大字一组的故事》(1917)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俄罗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篇探讨生活与艺术之关系的作品。小说的选材和作家先后两次在德国逗留期间的见闻相关。1906年,作家曾和他的弟弟亚历山大一起在柏林的一座大教堂中聆听一位管风琴师的演奏,这位极富天分的艺术家的演奏,以一种非凡的力量征服了他们兄弟俩。1912年夏天作家的马尔堡之行又强化了管风琴演奏给他留下的印象。这座宁静的小城市那“令人倾倒的禀赋”,使得他在那年夏天产生了学习弹奏管风琴的愿望,他甚至已到一个培训班报了名,可是后来由于经济状况和时间的原因而未能达愿。作家被迫中断自己与音乐的联系这一事实,成为他在这篇小说里塑造那位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事故而被迫放弃自己的天赋和使命感召唤的管风琴师形象的契机。
作品的主人公克瑙尔是19世纪初德国安斯巴赫市N小城的一位富有才华、痴迷音乐的管风琴师,圣三一节这天他在教堂里为本堂教民演奏临近结束,按惯例正在以欢腾奔放的创意曲为他们送行,这时从管风琴的硕大音箱中突然传出一声非凡的喊叫,两个琴键失去了控制,再也无法弹奏出任何乐音来了——原来是他的小儿子戈特利布无意间钻进了管风琴里面,被挤压而死。孩子的母亲悲痛欲绝,克瑙尔本人也由于几乎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儿子而有些精神失常,很快就因无地自容而逃离小城。许多年过去了,饱经磨难和颠沛流离之苦的克瑙尔,这时已成为年迈的家庭教师阿马丢斯先生。一次,在他的学生一位贵族青年的陪同下,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一座即将举行大型交易会的城市。当始终神情恍惚的阿马丢斯无意中发现这儿正是自己离散多年的故乡小城时,他似乎清醒了许多,于是便借故独自外出,在小城中设法找到了他原先的管风琴鼓风手、如今已是市议会议员的泽巴尔德,先是在另一位临时鼓风手的协助下,擅自跑到教堂里演奏了久违的管风琴,随后又请泽巴尔德为他向市议会递交一份关于接受他就任本市管风琴师一职的申请。但结果是,不仅泽巴尔德提请议员们裁决的这一临时议案被否决,阿马丢斯,也就是克瑙尔还由于往昔发生在这座小城中的那场惨剧而被禁止在故乡居住。就这样,这位把音乐艺术看得比生命本身还重要的管风琴师,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生活上都落得了一个凄惨的下场。
这是一位献身于艺术的艺术家的悲剧。克瑙尔在管风琴演奏方面所展示的娴熟技艺和天赋才华自不待言。帕斯捷尔纳克凭借着自己对音乐艺术的深湛理解,出色地描写了管风琴师的演奏,以至于不太理解器乐艺术的读者也会被这仿佛就在耳边回荡的动听乐声所吸引与震撼。但是克瑙尔最显著的个性特点并非他拥有无与伦比的管风琴演奏技术,而在于他对于音乐艺术的忘乎一切的痴迷。在如此忘情、全神贯注的演奏高潮中,他竟没有注意到自己唯一的孩子,一个充满好奇心、不安分的小男孩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管风琴排列着音管和阀板的硕大音箱中。这种痴迷不仅使他没有及时注意儿子的去向,而且让他在发现管风琴无法继续演奏时,便锁上键盘,爬进琴体内部,那也只是为了搞清楚两个音键损坏的位置,而压根儿没有想到刚刚从音箱中传出的那一声喊叫是人的声音,别说能想到这就是儿子的惨叫了。更有甚者,当他独自面对孩子小小的尸体做最后的诀别时,竟然用一只手在八度音程中爱抚着儿子,在他身上“弹奏”八度音!当他觉察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才一下子震颤起来,慌忙缩回手,就像甩掉一条蛇或一块火炭。这一细节描写堪称绝妙。至此,一个把音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艺术家形象已跃然纸上。
这位管风琴师的个性在他遭遇致命打击多年之后重返故乡小城时更充分地显现出来。离家出走,隐姓埋名,漂泊异乡,真正让克瑙尔感到悲伤的看来既不是痛失爱子,也不是与妻子分离,而是不得不切断了自己和心爱的管风琴的联系。因此,当他不经意间发现自己重回故乡时,才迫不及待地擅自偷偷跑进教堂,仿佛与亲人重逢般地弹奏起管风琴来,还试图担任本城由官方认定的管风琴师。所以,那位替代当年的泽巴尔德充当临时鼓风手的人在听了他的演奏后,不禁脱口而出:“精彩之极!——主要的是:在您之后不能期望有这样的音乐家了。”更确切些说,应当是:在这位克瑙尔先生之后,恐怕再也找不到对音乐痴迷到如此程度的音乐家了。
这篇作品中的管风琴师显然是一个悲剧人物。造成克瑙尔一生悲剧的根本原因何在?小说的情节所展示给读者的,无疑既是命运悲剧,又是性格悲剧。克瑙尔所遭遇的一切,首先来源于他对管风琴、对音乐的痴迷。他的小儿子事实上死于作为管风琴师的父亲之手这一关键性情节,成了迷恋与献身艺术的艺术家们由于其特殊的个性而为艺术做出重大牺牲的一种隐喻。在忘我的、充满献身精神的艺术活动中,艺术家的性格、志趣和天赋,难免构成一种无形的、对其本人进行制约乃至折磨的巨大力量,而其结果便往往以“执着地追求并沉迷于艺术造成了罪孽”的形式显现出来。同时,不可知的命运的力量则是造成克瑙尔悲剧的外在原因。关键性情节的发生似乎是偶然的,却又仿佛具有某种必然性,带有某种在劫难逃的性质,而且它是不可预测、不可抵抗的。命运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无声而有力地控制着人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因此,这篇作品实际上又表现了命运对人的掌控,以及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和无奈,尽管人面对冷酷的命运时依然抱有一些期待。帕斯捷尔纳克的这篇小说,是作家把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结合起来的一种艺术尝试。
从艺术上看,《一个大字一组的故事》无论情节铺陈、形象刻画,还是场景展示和细节描写,都追求一种清晰与明朗。主人公克瑙尔及其一家人的悲剧命运,笼罩全篇的悲剧氛围,以及对其形成必要烘托的恶劣天气、恐怖往事和不祥预兆等,都构成一种沉重感、压抑感,而主人公的整个遭遇和最后结局,更令人产生怜悯和恐惧之情,甚至突破“艺术与生活的关系”这一框架,去追问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这一切便使这篇描写一位艺术家个人命运之路的小说获得了古典悲剧般的严肃、庄重和崇高的美感效果。
在情节的展开上,这篇小说所采用的笔法是远近有别,伸缩自如。主人公克瑙尔的命运是作品的主线,但并非以平铺秩序的方式加以呈现。小说的前两节大致是近距离的直接描写,后三节则是拉开一定距离的观照。整篇小说的情节是以一种远近调控有度的艺术手法予以展开的,因而获得了深浅有别、错落有致、舒卷自如的效果,随着克瑙尔形象的由近到远,从清晰到模糊,逐渐淡出,其命运的悲剧性以及整篇作品的悲剧气息也愈来愈浓厚。
此外,作品还蕴含着帕斯捷尔纳克充沛的激情。这种激情首先体现在小说对于安斯巴赫风光景色的描写上。这一描写是以作家在马尔堡期间所获得的美好印象为基础的。在那期间所写的几封信中,作家曾一再提到这座古老的日耳曼城市。在这篇小说里,帕斯捷尔纳克形象地描写了安斯巴赫市N小城的独特韵致与诗意氛围,试图再现马尔堡的迷人景色。映入读者眼帘的有这样的文字:“小城幻影般的、不容易看清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在那儿挤得满满的瓦房顶,像没有形体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沐浴在微微透着曙光的冰冷雾霭中。”从中不难读出作家的那种伴有怀念与怅惘的对德国小城的热爱,而围绕着小说主人公悲剧命运的表现,这些描写也以其冷色调和内敛的风格参与了这篇作品必不可少的悲剧氛围的营造。这种具有特殊意蕴的景色,和德国市民社会所具有的健全理智、对传统的遵循和古风的坚守,一起构成了作品情节借以展开的轮廓鲜明的底色。
帕斯捷尔纳克本人是一名艺术家,也曾一往情深地迷恋音乐,这就使他能够在关于克瑙尔把管风琴演奏看得高于一切的描写中,对这位似乎不近人情的管风琴痴迷者抱有一种同情性理解。作家显然深知:越是充分地表现出克瑙尔非同寻常的痴迷,其命运的悲剧性也就越强。出于同样的思路,作品还通过室内景物的描写,呈现出小戈特利布死后家中令人压抑的气氛。在这样一种笼罩全家的悲伤氛围中,母亲的悲痛最为突出。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和不可遏制地在心里盘旋的种种念头,一下子改变了母亲的模样。小说把这位母亲容颜的迅速改变,把她的内心独白、下意识动作和梦幻般的感觉结合起来予以呈现,以巨大的艺术力量揭示了她在突然间失去爱子时那种被撕裂般的心灵痛楚。这一卓越描写和关于克瑙尔陷入对音乐的痴迷而不能自拔的艺术表现,关于小戈特利布死后弥漫家中的悲惨氛围的渲染一样,不仅酣畅地表达了充溢于作家心胸的感情,而且随着整篇小说情节的展开,不知不觉地把读者引向了对于艺术的价值、对于生命和生活的意义、对于艺术与生活的关联、对于命运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冷酷性的沉思之中。这一切也正是创作这篇小说前后那些年中帕斯捷尔纳克本人所萦绕于心的问题。
作 者:汪介之,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 源:《名作欣赏》201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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