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正:司马迁以诗人之心,与屈原进行灵魂对话 | 名作欣赏
来源:2014年第11期       作者:赵明正   时间:2019-11-20

择生与择死:从屈原的自杀情结到司马迁的屈原情结

文/ 赵明正

屈原的自杀情结

1.屈原自沉而死

关于屈原自沉而死,自汉代以来几乎已成定论。汉代王逸、司马迁、班固、贾谊都认定屈原是在汨罗江自沉的。如司马迁:“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再如班固,其《离骚赞序》曰:“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讽谏,卒不见纳。不忍浊世,自投汨罗。”

但在宋代之后,特别是明清以来,一些学者却对屈原“自投汨罗以死”的说法提出质疑,日本学者斋藤正谦甚至说屈子自谓“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是“愤激之言,而非实话”。但毕竟关于屈原的最早记载就是在汉代,后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还是应该以当时的记载为依据。因此,屈原投水而死之说当无疑问。

2.屈原的死亡情结和自沉情结

梁启超先生说过:“研究屈原,应该拿他的自杀做出发点。”(《梁启超:《屈原研究》)屈原的死亡意识在他的诗中表述得很早,写得很多,延续了很长时间,成为一个夙愿。他在《离骚》中一再写到“死”,其他篇目中也一再写到“没身”“赴渊”等有关死亡的词汇,可以说“死亡情结”构成屈原作品和思想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头号主题。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离骚》)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离骚》)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离骚》)

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惜往日》)

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惜往日》)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国殇》)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国殇》)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涉江》)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哀郢》)

知死不可让,原勿爱兮。(《怀沙》)

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悲回风》)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悲回风》)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天问》)

何所不死?长人何守?(《天问》)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天问》)

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天问》)

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天问》)

我们暂以楚怀王十六年(前313)屈原三十一岁写《离骚》为准,按屈原自沉在顷襄王十九年(前280),终年六十五岁(亦从游国恩说)来算,那么,从其写作《离骚》吐露死志到自杀也有三十多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怀着自杀之心,并且还具体明确地选定了投江而死的方式:

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渔父》)

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惜往日》)

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惜往日》)

屈原的自沉情结可能是受战国“枯槁赴渊”风尚的影响。《庄子·刻意》篇说:“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同时,更是长怀彭咸情结的结果。

3.屈原的彭咸情结

我们注意到另外一个现象,屈原作品提到彭咸其人共有七次。计《抽思》一次,《思美人》一次,《悲回风》三次,《离骚》两次,可以说彭咸是屈原的精神祖先。

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抽思》)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思美人》)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悲回风》)

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悲回风》)

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悲回风》)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离骚》)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

屈原自述自己的人生榜样是彭咸,那么,彭咸究竟是何许人也?王逸《楚辞章句》注:“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又说屈子“言时世之君无道,不足与共行美德,施善政,故我将自沉汩渊,从彭咸而居处也”。类似的言词在屈原作品中多次出现,其意向无疑是十分明确的。特别是当怀王客死于秦而顷襄王上台之后,君主的改易不但没有给他提供“两美必合”的新机会,反而使他遭到更为惨痛的打击,被放逐于江南。这时,他自杀的念头便成为一种决心:“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怀沙》)君子,指的即是彭咸。可见屈原对彭咸已经到了念念不忘的地步。对此,游国恩先生有一段中肯的评价:“屈子自再放江南时,而死志始决。其后之沉渊而死者,盖亦先有彭咸之志而又适符其迹者也。”

后人对此多有不信,认为是附会之词。我以为,对于彭咸的有无,对于屈子到底是念其人还是欲效其事,是不必争来争去的,只要看看屈赋里提到的他想效法的先贤,就知道并不只彭咸一人,如史籍可考的介子推、伯夷、伍子胥、申徒狄、比干……不也提了多次,也有投江自尽的吗? 屈原早年在《橘颂》中提到“行比伯夷”,在《悲回风》中又提到“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州渚兮,悲申徒之抗迹”。其实这里的伯夷、伍子胥、申徒狄与彭咸一样,也是“死”的符号。伯夷、叔齐闻武王伐纣,一同叩马而谏。武王灭商后,两兄弟“义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上。申徒狄因“不容于世,义不苟取”而自尽。这些人物也是屈原彭咸情结的投射和反映。

司马迁的屈原情结

1.司马迁与屈原在气质上的契合

司马迁《屈原列传》第一次全面系统地记载了屈原的家世、生平。屈原自沉一百六十多年之后,年方二十的司马迁“南游江淮”,来到屈原自沉的汨罗江畔,临流凭吊,唏嘘垂涕。“余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泪,想见其为人。”(《屈原贾生列传》)可见,司马迁对于屈原的追随,不仅是停留在史官的文字记载层面,更是亲身去汨罗江畔,探访屈原的精神足迹。他在屈原投江的地方,久久徘徊,追问屈原自杀的意义,对屈原的人生选择具有“同情之了解”。“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既是“悲其志”,也是悲其人,这一“悲”字,让人心颤。司马迁是屈原的知音,他的泣涕是针对屈原。对于屈原一生,司马迁可谓感同身受。

司马迁不仅追慕屈原,他本人更具有浓郁深刻的屈原气质:多情、好奇、悲悯、哀怨。司马迁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好奇,好奇是浪漫精神最直接的表现。扬雄的话说得好极了:“多爱不忍,子长也……子长多爱,爱奇也。”刘鹗《〈老残游记〉序》:“《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记》;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司马迁也有着屈原那样悲天悯人的诗人情怀,有着穿透“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的诗人智慧与诗人魄力,同时也有着像屈原一样的悲剧命运。屈原胸中郁结的怨愤之气借《离骚》一抒为快,《史记》的强烈抒情性留有《离骚》的余韵。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中指出:“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原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此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心中之块垒。

他以诗人之心与屈原的灵魂对话,于是,他便写出了一部堪称悲剧诗史的《史记》。由此出发,《史记》与《离骚》就曾被相提并论。鲁迅先生说“司马迁写《史记》,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固能成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清人刘熙载说:“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离形得似,当以太史公为尚。”又说:“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见,变化无方:此《庄》《骚》、太史所同。”

2.司马迁的不遇情结与屈子诗魂的现实契合

司马迁受宫刑之后,追念屈原,不禁悲从中来:“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甚至在《报任少卿书》中说:“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其《悲士不遇赋》中也表达了以“不遇”为核心的哀怨情绪。

读屈原的作品,总有一种深沉的压抑感。他的愤懑淤积太多,没有人可以理解,压抑到了极限,于是只有汩汩滔滔喷泄出来。压抑愈深,宣泄愈烈。《离骚》重复沓杂,甚而不合逻辑,《天问》更是乱,甚至不知所云。但司马迁从人性的深处去作诠解,认为这是痛苦至极的呼号:“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人穷则反本”,这是何等深刻的体会,也是司马迁的不遇情结与屈子诗魂的现实契合。

司马迁对屈原情结的契合与超越

1.《史记》对自杀行为的叙事关注和情感激赏

屈原的自杀情结和司马迁的屈原情结渗透在《史记》的创作中,使司马迁在表现历史人物时浓墨重彩于他们的死亡,对无数的自杀者予以“理解的同情”。读《史记》我们会产生一个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司马迁在人物传记中偏好叙述那些自杀的人物,而且浓墨重彩地渲染人物之死的壮烈,对这些自杀人物的悲剧命运寄怀着悯惜同情和情感激赏。

《史记》中记述自杀的种类有自焚、投河、自刭、服毒、自刺、绝食、上吊、触树等,自杀的群体以王侯将相公卿士大夫为主。《史记》所记自杀个案除重出外共一百零二处,可计数者六百二十二人。最早者应为殷末时的申徒狄,最迟者为公元前29年汉成帝时的尹忠。其中殷西周时六人,春秋时二十三人,战国时十八人,秦二世时十一人,汉高帝时共五百二十余人,最悲壮者为《田儋列传》中田横五百宾客闻田横死皆自杀的记载。吕后时两人,汉文帝时两人,汉景帝时八人,汉武帝时二十四人,汉昭帝时两人,汉宣帝时五人,汉成帝时一人。在《史记》中,“士可杀不可辱”的观念深入人心, 免辱型自杀成为洗刷羞耻、避免受辱的一种方式,此类事件在《史记》中出现频率极高。

我们从《史记》中可以看到许多壮丽的死亡场面:荆轲悲歌易水,一去不返;项羽有逃脱的机会,但因无颜见江东父老,拔剑向颈;李广并无必死之罪,只因不愿以久经征战的余生受辱于刀笔吏,横刀自刎……可以说司马迁特有的关于死亡的历史叙事,唤起了读者对死亡强烈的审美意识。写项羽自杀尤为感人至深,他浓墨渲染这位霸王英雄末路慷慨悲歌,花上近千字的篇幅,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毫无必要。

而这样的表达既不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美学理念,与道家的清静无为更是相去甚远。那么,为什么司马迁会如此关注乃至激赏种种慷慨自杀呢?笔者以为,对赴死的欣赏、肯定和赞叹,主要还是源于作者内心强烈的屈原情结;同时,司马迁自己求死而不能,故赋予喜爱的历史人物痛快淋漓的死亡过程,以消解内心的郁结。

2.司马迁的“隐忍苟活”与屈原自杀的外在对立与内在契合

司马迁在李陵之祸后选择了接受耻辱的宫刑而“隐忍苟活”,从表面上看,两人对生命的理解似乎不同:屈原选择了慷慨赴死,司马迁选择了忍辱负重。

无论是生还是死,其实都是生命的形式,两个人对生命价值观的理解是内在契合的。两个人都遭遇不平,满腔忧愤,都著书立说,表达自己的抑郁忧愤之情。屈原在处境困顿之时,以投江结束生命向昏庸的楚国君臣抗议;而司马迁在生与死的抉择中,选择的是忍辱负重。他认为“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此时去死,是轻于鸿毛的,而完成未竟之著《史记》,让它能“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才能重于泰山。在《屈原列传》中,司马迁对屈原之死不无惋惜之意,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屈原自杀的推崇和膜拜。

古人认为超越死亡的主要途径就是声名传之后世。汉代经学家韩婴曾说:“王子、比干杀身以成其忠,柳下惠杀身以成其信,伯夷叔齐杀身以成其廉,此三子者,皆天下之通士也。岂不爱其身哉?为夫义之不立,名之不显,则士耻之。由是观之,卑贱贫穷,非士之耻也……三者存乎身,名传于世,与日月并息,天不能杀,地不能生,当桀纣之世,不能污也。”司马迁自述“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报任安书》)。从这个角度出发,才能理解司马迁忍辱抉择背后的心结。

3.司马迁之死扑朔迷离

司马迁完成《史记》后下落不明,那么司马迁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史书语焉不详,后人就更无从知晓。不过,我们可以猜测大概有三种:(1)被皇帝、权贵逼死或害死。(2)自然死亡或病死。(3)书成之后,不愿再苟活,自杀。在这三种之中,自杀的可能性最大。

班固《汉书》的《司马迁传》中没有提到司马迁之死,这在《汉书》的体例中属于例外,暗示出司马迁之死应该不是正常死亡。联系司马迁出狱后被任命为中书令,尊崇任职,那么汉武帝官方赐死的可能性也不大。以司马迁的性格,倒是自杀的可能性最大,而班固这样做很可能是出于“为尊者讳”的考虑。

李长之先生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一书中有这样一段分析:“征和三年(前90),这一年李广利带兵七万,出五原,击匈奴,兵败而降。这是《史记》中所记最晚的可信为出自司马迁手笔的事,可能司马迁就是在这一年死去的,那么他只是活了四十六岁而已了……《自序》可能就是作于征和三年(前90)的,那最后的话是:‘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大有书稿写成后,搁笔而踌躇满志的愉快在!四十六岁以后的司马迁如何,我们却一点也不晓得。他是自杀还是病死?我们也没有丝毫记录。以他的倔强,自杀也很可能。他觉得任务已了,或者就不必苟活了的吧。”

如果司马迁确实是自杀,这就暗合了屈原的悲剧结局,并与屈原实现了最后也是最深刻的契合。但在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儒家文化中,屈原受到指责,司马迁也同样得不到原谅。

作 者: 赵明正,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工商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来 源:《名作欣赏》201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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