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坦小路”上的“流沙洞”:读门罗《平坦之路》

文/ 武跃速

现年八十二岁的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由于获得201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正蜚声世界。之前她曾经三次获得加拿大最高文学奖总督奖，并获得英联邦作家奖、世界布克奖、欧·亨利奖和美国全国书评奖等，有“短篇女王”“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加拿大契诃夫”之美誉。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说，门罗的小说“以精致的讲故事方式著称”，具备“清晰与心理现实主义”的写作特色。

门罗常年居住在安大略省西南部城郊小镇之间，偏僻之地的生活安静而闭塞，门罗用简洁但极其讲究的语言和构思讲述着那里的生活，在看似平淡的故事中常会透露出浓郁的人生况味。

写于1971年的短篇《平坦之路》就是这样，且确实具有契诃夫那种散文化小说的神韵。故事很简单，通过小女孩“我”的目光，展现出了一个三十七岁乡村单身汉“本尼叔叔”的平凡生活。他独自居住在河流、灌木丛和沼泽地旁边一间父母留下的破旧木板房里，靠给“我”养银狐的父母打工为生，自己也喜欢养养水貂、红狐、甲鱼什么的，偶尔也会想到卖掉甲鱼发点财，当然总也没有发财的事发生。生活在贫穷中似乎也颇惬意的本尼常常在河边钓鱼，小女孩和她的弟弟是本尼叔叔钓鱼的小帮手——帮他捉小青蛙做鱼饵，听他讲沼泽地的故事和附近市镇里的商业故事。本尼订阅的《周报》是他与外界唯一的文化联系，登载着许多匪夷所思的传说，让喜欢读报的小女孩“我”充满大大的好奇和惊恐想象。可以猜测，本尼也一定在其中得到一份刺激性乐趣，那种乐趣应该是他平淡生活中的“异常”文化享受。

本来，生活就这么进行着，重复着，日复一日，节奏缓慢；但《周报》上的一则征婚启事打破了本尼的日常秩序，他行动迅速，很快按照启事的指引，到一个叫基特切勒的地方带回那个仅有十七岁的女人马德琳和她的一岁小孩:他就算结婚成家了。这样一个结局本来应该是幸福的，但那马德琳隐约受过刺激，精神有些错乱，乱打乱吼，不多天就几乎毁了本尼，然后带着孩子突然又消失了。

小说一开始就提到本尼讲给“我”和弟弟的故事，他曾经不经意地说到附近的格勒诺切沼泽地有个流沙洞，有巨大的吞没力，还说到瓦旺纳施河也有些流沙洞，很深很险。这些说法似乎是在对小孩子炫耀知识，引起听者的无比向往和探险欲望；但不经意的叙述在本尼故事不断向前的过程中，竟然成为一个具有喻示的象征。

这个有关“流沙洞”的喻示是在对“平坦小路”的描写中逐渐显示出来的。小说并没有提供多少关于“平坦小路”的信息，只是在写到“我”从本尼叔叔那里走回位于小镇尽头的家和同样位于小镇尽头的那家破败的商店之后，突然写到了“平坦小路”。那似乎是通向城市的一条路，接着说到这条小路是母亲“向往的最后一个地方”，当母亲一踏上小镇的人行道，就万分精神，似乎是走向自己的理想之地。而在“我”和母亲为本尼叔叔即将结婚去帮着收拾屋子时，母亲还认定那个从基特切勒来的女人住不了一个星期，否则“她就会去跳河”，表明自己同情那个即将来到这里的女人。接着，当母亲终于见到精神有些错乱的马德琳后，便说“她倒是住对了地方，她和这条街倒是挺相称的”云云。这些点滴描写和叙述，已足够说明母亲对他们生活着的这个地方的价值评判，和对别处生活——或者就是城镇——的莫名向往。

“平坦小路”在作为故事陪衬的母亲那里已经显示了一种内在“向往”，而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单身汉本尼对家庭的“向往”，也应该是本尼的“平坦小路”了。从本尼看到征婚启事并写信联系到带回马德琳母女，那种毫不犹豫和神速的劲头，已经透露出他对一个完整家庭和男女之情的渴望。

如果说“平坦小路”是内心“向往”的一条通道，意味着一种可能，或者潜藏在日子里的能量，是人之常情的“恒数”，那么“流沙洞”就是一个变数，是将“向往”付诸实施后的可能性结局。在这个短篇中，“流沙洞”在本尼叔叔的讲述中，是自然界的一个存在，像天体中的黑洞；而在本尼的人生轨迹中，那个征婚启事即成了他的“流沙洞”，他没头没脑地撞上后，很快被吞了进去，生活轨迹被改变，连他的名声和人格也遭到邻人的嫌弃。但幸运的是，这个可怕的“流沙洞”自动“消失”了，他的生活重回恒常状态，河流继续慢悠悠流淌。我们不能知道，本尼是否觉得自己不幸，小说没有写他失去马德琳之后的心情如何，但小说写了他后来收到信件后的寻找和在多伦多的迷失，至少说明他依然执着于自己的向往，也依然在自己的向往中一无所得。在别人眼里，他和马德琳的故事有些好笑，更像一个“自己骗自己的梦”。

小说中那些隐约的“流沙洞”应该也暗藏于“我”母亲的“平坦小路”上。但该小说是本尼的故事，不是母亲的故事，母亲的心理显示是另一个故事的可能性空间了。小说结束时写了父母自然安静的幸福生活，小学生的歌谣是对生活本身的赞美，还暗示了“二战”的时代背景，形成了短篇叙述的时空张力。因此，在父母感慨本尼故事之后，就有了这么一段蕴含哲理的点题之笔:

在这世界里，人们一不小心就会陷进流沙洞，被魔鬼和可怕的城市所吞没。幸运和邪恶是巨大的，不可预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失败总是和疯狂的满足结为一体。

欲望、向往、城市文明、人生之变，都在其中了。《平坦之路》属于那种视野不大但通向深邃的作品，静静的，一个远方的陌生故事，但你会觉得这“平坦小路”和潜藏的“流沙洞”，本就是每个人都在演绎着和可能演绎的人生故事，只是内容和程度的差别而已。正如加拿大《麦克琳》周刊所说，在门罗的笔下，“一个最细微的时刻就包含了人生的最高法则”。这是经典的魅力。

作 者: 武跃速，江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来 源：《名作欣赏》201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