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 | 重读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及其他小说
来源:2014年12期       作者:王宁   时间:2019-08-06

 

重读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及其他小说

文/王宁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Scott Fitzgerald,1896—1940)在中国广大读者、文学爱好者以及专业文学研究者中都可算作一位耳熟能详的大作家,确实,与不少曾经红极一时的作家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出读书界和文学研究界的情形相比,菲茨杰拉德是十分幸运的。他的文学声誉虽然在其生前曾遭遇过一些波折,致使他未能像与他几乎齐名的同时代作家海明威和福克纳那样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但与那些获得这一崇高奖项的作家相比,菲茨杰拉德则毫不逊色,甚至高于其中的不少人。随着他的英年早逝和时间的推移,他的文学声誉反而日渐上升,他的作品也越来越被人看好。最近的一个促使他的文学声誉陡升的事件就是他的中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再度走红。关于这部小说,国内外已有不少批评家做过评论,我在这篇文章中,主要谈谈几乎受到忽视但实际上被许多卓有见地的批评家认为是他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 ——《夜色温柔》。关于这部小说的阅读和翻译,我作为读者和译者,都有着切身的感受,因此有许多话要说。

我与《夜色温柔》的不解之缘

为什么我要在本文一开始就谈起我与《夜色温柔》的一段不解之缘呢?这首先是因为它的作者菲茨杰拉德一直是我十分钟爱的一位美国文学大家。大学刚毕业,我就通过各种途径搜集了他的几部代表作的原文版,而且对他个人那富于浪漫传奇色彩的生活经历也很感兴趣。应该说,他本人的生活经历就是一个“美国梦”从萌生到破灭的过程。1925年4月,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在纽约出版时,受到评论界的高度评价,眼光异常挑剔的诗人兼文学评论家艾略特立即称其为“美国小说自从亨利·詹姆斯以来迈出的第一步”。对写作技巧有着极高要求的作家海明威在回忆菲茨杰拉德时也写道:“既然他能够写出一本像《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样好的书,我相信他一定能够写出更好的书。”菲茨杰拉德的评传作者阿·密兹纳则评价道:“虽然有着许多明显的缺点和错误,但是从某些方面看,他的一生是英雄的一生。”中国作家张爱玲被认为是一位极其注重创作技巧的作家,她也对菲茨杰拉德推崇备至,她甚至毫不隐讳地表示:“菲茨杰拉德是我最推崇的美国作家,他是个天才,写作技巧高超,他的作品有强烈的时代特性,叙述清晰,文风优雅,词句多姿多彩。”这些充满溢美之词的评论不能不对我产生影响,显然,菲茨杰拉德以一部篇幅不长的作品就奠定了自己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这充分说明了他的文学天才和写作造诣。正是在上述这些文学大家的启蒙之下,我和菲茨杰拉德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从此便十分关注中国的翻译界和外国文学界对菲茨杰拉德的译介和研究。

后来,我在读了巫宁坤先生翻译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后立即为他的优美译笔所折服,于是便萌发了要翻译菲茨杰拉德的一部作品的念头。非常凑巧的是,1985年春的一天,我的老友、南京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的青年教师徐新来到我在南京师大的住所看我,他和我谈起陕西人民出版社的青年编辑刘亚伟正在到处组稿,希望我们提供文学名著的选题,于是我立即想到了当时还没有人翻译的菲茨杰拉德的长篇小说《夜色温柔》,他也觉得这部小说写得很好,立即要我写出两千多字的内容提要寄给刘编辑。当时还没有使用电脑,更没有电子邮件,我立即在三天之内写出了《夜色温柔》的故事梗概,通过徐新转寄给了刘编辑,两周后我们就接到了刘亚伟的回复:“此选题甚好,请立即着手翻译!”当时我正在紧张地准备报考北京大学英语系杨周翰教授的博士研究生,但在繁忙的复习之余我仍然念念不忘翻译这部我所喜欢的小说,于是便和徐新邀请了另一位好友、南京国际关系学院的青年教师顾明栋一起将这部作品译成中文。应该说,这部小说的翻译的确倾注了我的大量心血,那时我作为南京师范大学的一位青年教师,住房条件很差,而南京的夏天又如同一座火炉。但我依然在我那间光线不太明亮的陋室里开着电扇奋战了一个暑假,译出了十万字的初稿,本来我的眼睛并不近视,但由于短时间内用眼过度,我突然感到眼睛近视了。过了暑假开学时,同事们便看到我戴起了眼镜。由于我三十岁才患上近视,因此直到现在近视的度数也不算深,但这毕竟是翻译这部小说留给我的一个纪念。我们三人一边翻译一边互相修改校阅各自的译稿,然后返给原译者再校订后便用方格稿纸誊清,最后由我执笔撰写了译者前言。多年后,当我于2013年在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的学术讲座上再次见到当年的编辑、现在美国卡特中心担任项目主任的刘亚伟博士时,提起这段往事不禁感慨万千。彼时彼地的青年教师和编辑已经成了年过半百的老教授和老主任。他抱歉道,当时他收到我们的译稿后不久就出国留学了,未能自始至终地完成本书的责任编辑的任务。这么多年他也未给我们来过一封信,实在是失礼。好在全球化时代的地球村仿佛变得越来越小了,我们时隔二十八年后竟然在另一个研究领域不期而遇了,可见人文社会科学各个领域还是打通了。但令我们感到十分欣慰的是,正是这部文学作品使我们走到了一起,成了好友,而且我们在此之前竟然从未谋面。现在我们虽然天各一方,但再次阅读这部作品却使我们的文心息息相通。这就是这部小说的魅力,这也就是文学的魅力。当然,这也是为什么我与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有着不解之缘的来龙去脉。

《夜色温柔》:“美国梦”的幻灭

如果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在某种程度上承袭了杰克·伦敦描写的“美国梦”的萌生和幻灭的话,那么“爵士时代的诗人”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特别是在文体风格上,确实深深地受着另一位有着现代主义倾向的现实主义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影响,这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也可找到不少印证。因此,艾略特称这部小说是“美国小说自从亨利·詹姆斯以来迈出的第一步”就不足为奇了。确实,亨利·詹姆斯常常在小说中描写天真的美国人在老于世故的欧洲人面前上当受骗的主题,并以此来揭露上流社会的虚伪和狡诈。菲茨杰拉德也在相当一部分小说中,创造性地继承了这个传统,这在《夜色温柔》中尤为突出。

在这部小说中,这一主题有了更深刻的意义。对这部小说,评论家曾一度评价不高,主要是因为其结构散乱,故事情节带有过多的自传色彩。但是也有少数几位评论家对这部小说备加称道,其中密兹纳给予了最为中肯的评价:不论人们是否接受菲茨杰拉德对这种精神死亡原因的看法,《夜色温柔》都是他最优秀的作品。他所有的力量,他对所描述的生活的细致观察,他对生活中的每一细小事物之间的关系及意义的理解,他对事物的敏感,还有他的表现才能,所有这一切,在这本书里都比过去表现得更加充分。”(阿·密兹纳:《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借来的时代”的诗人》,《世界文学》1980年第6期)我对此也深有同感,但我觉得有必要再补充一个重要的方面:对照作者本人的生活经历,我认为这部小说是作者最富于个人真实感情的一部作品,书中主人公迪克·戴弗精神崩溃后的穷愁潦倒真实地反映了作者当时的困境。如果我们考察一下作者本人的那段生活经历,就不难看出,菲茨杰拉德在实现了“美国梦”而一举成名后,立即挥金如土,生活极为奢侈。夫人泽尔达患了精神病,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大肆酗酒,但也无济于事,仍然不能摆脱精神崩溃的境地。这一切辛酸和忧愁均反映在书中的人物身上。如果说《人间天堂》中阿莫瑞在爱情上的悲欢离合还带有几分喜剧的色彩,《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的毁灭仅仅是一出个人悲剧,那么,《夜色温柔》中人物的悲剧就富有更广泛的意义。它不仅是菲茨杰拉德本人的悲剧,也更是每个曾经有过并在某种程度上实现过“美国梦”的人的幻灭。

《夜色温柔》发表于1934年,那时菲茨杰拉德正处于精神崩溃的时候:泽尔达的精神病折磨着他,他本人也对中产阶级的价值标准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往日的狂欢劲头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和悲凉。他一边借酒浇愁,一边为好莱坞撰写电影脚本。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问世的《夜色温柔》,无疑充满了个人的感情,表现了作者当时的真实心境。但小说出版后却遭到评论界的冷遇,作者也从此一蹶不振。直到他逝世多年后,一些卓有见地的评论家才发现这部小说的真正价值。例如,弗雷德里克·约翰·霍夫曼(Frederick John Hoffman)在其专著《弗洛伊德主义与文学思想》中,就从一个新的视角解读了《夜色温柔》中的精神分析因素。现在我们重读这部小说,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对于这部小说究竟应做何评价?还是首先从对作品本身的解读着手吧。

《夜色温柔》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女电影明星罗斯玛丽·霍伊特在海滨胜地里维埃拉度假期间,认识了戴弗夫妇,顿时对迪克·戴弗产生了爱慕之情。迪克虽然也十分喜欢这位小姐,但又出于传统的道德标准,不得不把这种爱情压抑并深藏在心中。原来戴弗夫妇的结合有着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迪克在军中行医时,就和年轻姑娘尼科尔·沃伦相识了。当时迪克是一位很有前途的精神病医生,或者说是一位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学家,而尼科尔则由于受到自己生身父亲的奸污,得了精神病,被送进了迪克所在的诊所,成了迪克手下的一个患者,或者说是精神分析的对象。迪克经常去看望尼科尔,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和爱抚,致使尼科尔如醉如痴地爱上了他。他终于感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坠入了爱河,并已成为尼科尔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于是他力排众议,断然和尼科尔结为夫妻,以便对她进行长期的治疗。而罗斯玛丽对这一切却全然不知,当然付出了种种努力也无法获得迪克的爱情了。就在迪克严格遵守着中产阶级的道德法则,竭力维持着已经出现裂痕的夫妻关系时,尼科尔却暗中和汤米·巴班明来暗往,两人筹划着一起下手,最后终于和迪克摊牌了。迪克在万般痛苦和无奈之余,忽然想起了罗斯玛丽,但为时已晚,他只得独自远走他乡,到一个偏远的小城去行医了。昔日短暂实现的“美国梦”就这样成了一枕黄粱。

也许读者们会问,为什么我要力排众议,执意认为《夜色温柔》是菲茨杰拉德最优秀的小说之一呢?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他的生活经历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是他下了最大气力写出的一部严肃的小说。我们经常说十年磨一剑,将其用在菲茨杰拉德对这部小说的写作也许比较合适。早在1925年,他就开始构思、写作这部小说,到1934年完成时,共经历了九个年头。作者先后尝试过用这样一些标题作为书名:“杀死母亲的男孩”“麦拉凯患者”“戴弗医生的假日”“医生的假日”“我们的类型”“世界交易会”等,但这些书名都不能表达小说的内容和含义。最后,他思考再三,终于选定了《夜色温柔》这一书名。我们可以看出,前面几个选择都太接近他的个人生活和职业——医生,而用“夜色温柔”作为书名则融入了浪漫主义的情怀。这几个词源出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济慈(John Keats,1795—1821)的著名诗篇《夜莺颂》,菲茨杰拉德生前十分喜爱这位诗人,每次读到《夜莺颂》时“没有不流泪的”。他在选定书名后,特意将《夜莺颂》里的几行诗句写在小说的扉页上,以表达自己对这位已故诗人的仰慕之情:

已经在和你做伴了:夜色虽很温柔……

……但此时却没有一丝光明,

除了从天国里,伴随着微风吹拂而来的微光

穿过青翠的幽静之地,吹干那满是青苔的道路。

确实,“美国梦”的喧嚣之后,夜依然是这般的宁静,整个世界都处于一片黑暗之中。昔日的“美国梦”已成了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是一片虚空。这深沉幽静的夜幕下,却孕育着西方社会无可挽回的危机。这正是菲茨杰拉德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我认为这是十分深刻的,体现了他对“美国梦”的虚幻本质的批判。尽管《夜色温柔》在结构上存在着种种缺陷,但从它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思想内容的深度来看,确实超过了他的其他小说。而且事实证明,随着时间的流逝,评论界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已经越来越高。后来好莱坞将其改编成电影,在银幕上也大获成功。

小说展示了西方世界上流社会的腐朽和堕落:社会秩序混乱,充满凶杀暴力、男盗女娼,父亲奸污自己的女儿,妻子另寻新欢而遗弃自己的丈夫。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后,西方一代青年的精神空虚,已达到了崩溃的边缘,精神病的发病率与日俱增,从事精神分析的诊所也应运而生。但这既然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疾病,那么即使是“伟大的弗洛伊德”也无可奈何。小说中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地方恰在于,迪克不遗余力地把精神分析学说付诸实施,甚至做出了巨大的自我牺牲,不惜同一个精神病患者结合;同时还孜孜不倦地著书立说,为推广和传播精神分析学说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只能暂时治好尼科尔一个人的精神病,却治不好整个社会的精神病,所以社会的疾病不断侵扰着尼科尔,致使她以一种新的形式“旧病复发”,终于导致了迪克被她遗弃的悲剧性结局。这正好宣告,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危机是不可治愈的,即使是弗洛伊德这位精神分析大师也对之无可奈何。从这个意义上说来,这部小说的重大意义就显而易见了。

我们说,《夜色温柔》是作者最富于个人真实感情的一部作品,这只是就其内容和意义而言。实际上,这部小说的价值还体现在其艺术手法上,尤其是人物描写,其中对主要人物的刻画特别令人难忘,这在菲茨杰拉德的所有作品中都占有突出的地位。主人公迪克是一位精神病医生,或者说,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的忠实信徒。他一方面勤奋好学、刻苦钻研,献身于精神分析事业,颇有学者和绅士的风度;另一方面则道貌岸然,力图在表面上遵守传统的道德法则,而实际上却擅长勾引年轻的女性,致使罗斯玛丽为之神魂颠倒。但是他的两难在于:既对罗斯玛丽颇有好感,从内心中讨厌自己和尼科尔的不幸婚姻,但却又碍于传统的道德观念,不得不维系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而他最终的不幸则证明了这种传统观念的虚伪。尼科尔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实际上正是菲茨杰拉德妻子泽尔达的化身。迪克对尼科尔的恐惧和担心也反映了作者对泽尔达的精神病的恐惧和担心,所以他在这个人物身上倾注过多的个人经历和感情就不是偶然的。作为菲茨杰拉德化身的迪克试图维系这个家庭,也正体现了作者对自己的家庭崩溃忧心忡忡。尼科尔本人曾有过不幸的遭遇,正是她的丈夫、精神病医生迪克挽救了她,给了她爱情和第二次生命,但整个上流社会就是这般腐朽和堕落,她一旦病愈就不能幸免,于是她随即便恢复了正常人的本能欲望,投入了第三者的怀抱。这也许正是精神病的另一种形式吧。小说中罗斯玛丽的形象使我们看到了亨利·詹姆斯传统的影响,她开始时是一个妙龄少女,天真烂漫、纯洁无瑕,很像詹姆斯笔下的黛西·密勒。她对迪克的爱情确实是真诚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但她这种发自内心的“少女的爱”一旦被人拒绝,便使她有了某种受挫和幻灭之感。后来当迪克再度和她见面并试图向她求爱时,她已变得老于世故和玩世不恭,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已荡然无存。这说明在复杂的社会中,简单的少女也会变得老于世故。作者对小说中的另一些次要人物虽着墨不多,但也令人难忘。作者善于捕捉人物的性格特征,描写细致准确,特别是他对人物心理的描写细腻微妙,达到了“心理现实主义”的高度。例如第一部第十五章对迪克和罗斯玛丽之间风流韵事的描写便可见一斑:

她的脸失望地低垂下来,迪克言不由衷地说:“我们只要——”他止住话语,跟着她走到床前,在她身旁坐下了,而她却在哭泣。他突然变得心烦意乱起来,并不是由于这件事本身的道德观——因为这事的不可能性正从各方面——完全暴露出来,而只是感到心烦意乱,因此,有一会儿,他那往常的优雅风姿,他那处于平衡状态的张力,此时也荡然无存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她啜泣着说,“这看来是毫无希望的了。

他站了起来。

“晚安,孩子。这是十分可耻的。让我们把这一切忘却吧。”他赠给了她两句医院里流行的话,让她睡觉。“有多少人将爱上你呀,而你遇到的那完美无瑕的第一次爱情也许是令人满意的,同时也是动情的。那是一种过时的想法,是吗?”当他向门口迈出一步时,她抬头看了看他,丝毫想不出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她看到他动作缓慢地跨出了另一步,当他转过脸再次看她时,她真想抓住他,把他吞下去。她想要他的嘴,他的耳朵,他的衣领,还想搂住他把他吞吃了,她看到他的手落到了门上的球形把手上了。然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一头倒在床上。门掩上后,她起身走到镜子前,开始梳理头发,鼻子抽搐了一下。像往常那样,罗斯玛丽梳了一百五十下,然后又梳了一百五十下。她梳呀,梳呀,直到胳膊酸痛才罢休,然后换个手再继续梳着……

通过这些带有动作、心理活动和言谈的细微描写,我们仿佛看到迪克那充满矛盾的心理和罗斯玛丽那烦乱懊悔的心理。而作者对这两个人物内心世界的把握是那样的准确细腻,大概和他深厚的心理学或精神分析学造诣不无关系吧。

菲茨杰拉德是一位在写景方面颇具天分的文学大家,他尤其擅长外景描写,这也体现在《夜色温柔》中。他不像同辈作家海明威那样用词颇有节制,而是喜欢用铺张、华丽的形容词着意渲染。《夜色温柔》的场景在欧洲,因此书中的描写充满了异国情调:风景迷人的里维埃拉海滨胜地、苏黎世的风土人情、电影制片厂的趣闻轶事,一一在他的笔下得到展现。他以浪漫主义诗人的气质和诗一般的语言来写景抒情,有时竟达到了令人腻烦的地步,特别是有的地方堆砌词藻,使人感到文风的滞重,远不能和海明威那清澈流畅、朴实无华的散文风格相比。这也许是评论界不喜欢这部小说的一个理由吧,但我认为这恰恰是他继承了詹姆斯传统的地方。

通常评论家们批评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它在结构上的缺陷。而我恰恰认为,虽然《夜色温柔》在结构上确实存在着一些问题,但这部小说本身的三个部分各自相对独立,结构还是颇为紧凑的,并不像某些评论家所认为的那样“杂乱无章”。若是将小说的结构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以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结构相比,我们便不难发现,《夜色温柔》仍是一部以传统写实手法为主的现实主义小说,远不像那两位意识流大师那样走极端。因此,若想从结构上来否定这部小说的重大价值,看来也是难以令人接受的。可以说,这部小说的创作使得作者的文学创作达到了巅峰,巅峰之后他便陷入了身体和创作的双重危机。继《夜色温柔》之后,菲茨杰拉德又发表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末代大亨》(1941)也在嗣后出版了。这些作品虽然仍不失往日的艺术特色,但却明显地表明,作为一位杰出艺术家的菲茨杰拉德的创作已陷入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危机境地。这也许是他死后多年迟迟不为评论界所关注的一个原因吧。另一个原因也许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的风尚不断变化,在一阵哀凄的鼓乐声中,“爵士时代”早已成了明日黄花。进入后现代社会的美国人变得越来越现实,因此,作为那个时代代言人的菲茨杰拉德及其作品,也就渐渐地为人们所忘却了。但是对于我们今天的中国读者来说,通过阅读这部小说,我们可以看到“美国梦”的个人奋斗本质,它与我们今天所提倡的“中国梦”有着天壤之别。

菲茨杰拉德作品的艺术特征与人物塑造

如前所述,在现代美国文学史上,菲茨杰拉德究竟属于哪一种文学传统,评论界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他属于现代主义诸流派中的“迷惘的一代”,而实际上,“迷惘的一代”中大部分作家采用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而且每个作家的创作风格都不尽相同,因此,“迷惘的一代”严格说来并不能算作一个文学流派,而只是有着大致相同或相近经历的作家在作品中流露出的一种思想倾向。也有人认为他的创作属于美国文学史上的浪漫主义传统的自然延续,理由是他笔下的人物以及故事情节富有浪漫传奇色彩,而且他本人也承认自己确实受到浪漫主义的影响,尤其是受英国诗人济慈的影响最大。显然,持后一种看法者占大多数,他们完全可以《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扑朔迷离的浪漫主义气息来作为佐证。诚然,所有这些论点都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但我总觉得不免各有失之偏颇之处。在我看来,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创作是复杂的,他既有着历史学家的那种客观性,试图真实地表现出“爵士时代”的时代精神;同时又具有浪漫主义诗人的气质,以浪漫主义的笔调勾勒出一幅幅动人的历史画面,塑造出一个个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人物形象。他从不拘泥于历史的细节,而是根据作品中人物描写的需要及时地调整自己的写作。可以说,他以一种浪漫的态度和手法写出了一个历史时代的精神风貌,刻画了一组组人物群像。我想这体现了作者的真实意图,他就是要创造出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理想化的人物,这实际上既是他的长处同时也是他的短处,尤其是当理想与现实发生矛盾冲突时,现实中的人便成了牺牲品。这一点也体现在他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夜色温柔》的主人公的命运中。此外,20世纪的西方文坛,现代主义各流派纷纷打起“反传统”的旗号,风靡一时的早期存在主义思潮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也对菲茨杰拉德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尤其是精神分析学的影响体现在对《夜色温柔》的主人公迪克·戴弗的描写上。因此,他的小说中既有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成分,同时又富有浪漫传奇的色彩,而且后者的成分更多。此外,他还从现代主义作家那里学习了一些表现技巧,以丰富自己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创作可以说达到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相结合的境地,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他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通过阅读他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到,菲茨杰拉德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写了形形色色的中产阶级人物。“他写过轻佻的摩登女郎、骗子手及缺乏男子气概的人们的行为举止。他对自己的童年进行过动人的描绘。他描写反目夫妻如何重归于好,描绘过北方与南方生活的悬殊差异,描述过美国人在欧洲怎么垮掉,描摹过富有天才的醉鬼们的自我折磨……”(马尔科姆·考利:《菲茨杰拉德——金钱的罗曼史》,《美国文学丛刊》1982年第3期)他的人物既有着相同或相似的特征,又有着鲜明迥异的个性,不少人物深深地打动着读者。在这些人物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盖茨比、戴弗夫妇、罗斯玛丽、汉森、哈珀、戴立林坡(《戴立林坡错了》中的主人公)等,这些人物构成了“爵士时代”画廊里的人物群像。把他们的特征加在一起,就是菲茨杰拉德本人性格特征和风度气质的最好体现。他们追求金钱和及时行乐,反映了作者早年的拜金狂热和罗曼蒂克式的个人生活。他们的迷惘虚无则揭示出作者本人对资产阶级价值标准的怀疑。他们对社会的幻灭感和反叛也就是作者对美国社会的无声抗议。在他的人物群像中,我们时常可以看到菲茨杰拉德夫妇那熟悉的身影和音容笑貌,同时我们也可以在他的身上窥见那些人物的个性特征之一斑。他的人物一般都想往上爬,按照《富家子弟》中汉森的父亲所希望的那样,成为社会上的“成功者”。他们获得成功的道路不尽相同,因而成功后的命运也各有所异。盖茨比获得大量钱财而发迹归来靠的是非法买卖;戴立林坡走上好运则靠的是拦路抢劫;而迪克·戴弗获得年轻姑娘罗斯玛丽的钦慕则既靠了高雅的风度魅力,又靠了那善于诱惑人的社交手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成功后又遇到各种不同的不幸甚至厄运,只有戴立林坡被破格物色为州参议员人选,成了他们中的佼佼者。

由此可见,菲茨杰拉德的人物之所以能给人以如此深刻的印象,除去他们本身的言谈举止和风度魅力外,另一重要之点就在于作者在人物描写上的独特技巧。菲茨杰拉德善于调动各种艺术手法来刻画他笔下的人物,我过去曾在不同的场合在全面讨论菲茨杰拉德的创作时做过概括(参阅拙著《多元共生的时代:20世纪西方文学比较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08—311页)。为了让今天的读者对他的写作技巧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我这里再加以简略的概括。

首先是印象式的肖像描写。这种手法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尤为突出,作者描写人物,从不以具体、逼真的描绘见长,但却善于捕捉人物的精神特征。其次是细腻微妙的心理分析。如果说,菲茨杰拉德的肖像描写算得上简洁的话,那么,他对人物的心理分析则是相当细腻的,有时甚至达到了詹姆斯那样细致入微的程度,这当然与他所受到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有关。再者是对比的描写手法。 上一篇:王宁 | 重读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及其他小说下一篇:刘汀 | 在他的时代和语境中,托尔斯泰用笔,抵达了当时人类的极限

联系我们
热线电话

名作欣赏:
     0351-5256557

评论版:
     0351-5256560

学术版:
     0351-5256558

邮购:
     0351-5256556
     0351-5256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