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燕:《求乞者》堪称《野草》旋律世界里最初的高峰
来源:《名作欣赏》2019年第10期       作者:彭小燕   时间:2019-11-14

 

《求乞者》:虚无,在“我”与世界之间

——《野草》精读之三

文/彭小燕
《求乞者》与《影的告别》写于同一天,与《秋夜》的写作时间相距仅十天。这中间能够变动的不会是鲁迅的思想,而是鲁迅已有思想的如何适当措辞、有机呈现的问题。《野草》诸篇在初次发表时,标题为《野草》,然后下标《——秋夜》(见《语丝》第3 号),又或在标题《一觉》之下,明晰地标以《野草之二十三》;并于1927 年4 月结集而成书《野草》,增加了一个“《野草》题辞”,那么,它的“三”比之“一”“二”又究竟呈现了怎样的新元素呢?——倘非如此的话,则反复书写就跌成重复书写了吧。
回顾前面的两则精读,在《野草》的最初两章《秋夜》《影的告别》里,与人(指向写作主体鲁迅本人)的内在精神信息相关联的意象多,这确乎标明了《野草》一开始就有的哲学意图,剑指人的精神图景。但是,到了第三篇《求乞者》这里,一个人间世界的图景出现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在三篇之中最为直截了当的“我”的形象:不再是“我”视阈下的夜中“物象—意象”,也不再是一个影的发愿式独语,而是“裸身”出场的一位“我”本人,直接对着读者说话。综言之,到这里已经能够见出:《野草》前三章在主体写作心态上的渐趋明朗,主体写作视野上的渐显开阔。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在直接性话语里呈现的,首先是“我”在走路,而且还有“另外几个人”“各自走路”。而在“我”以及“另外几个人”所处的时空里(联想至鲁迅所处的中国社会、时代之相,当不为过吧),有的是些什么样的事物呢?
“剥落的高墙”“倒败的泥墙”“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即便“微风”亦会送来“秋寒”;墙头上高树的枝条庶几就要干枯了(所谓“还未干枯”但已非“正处浓绿”了),以及四面混扬的灰土。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陈旧,没有活力,没有美……“灰土”二字将读者引向更为广泛的消极性想象:一个没有光的世界,物质生活的光、精神生命的光全都没有——“四面都是灰土”。在这个灰土世界里,“我”走路,另外几个人各自走路,互不相干,互不关心,一个枯干、漠然的人间世。
然后,在这个灰土世界里,更为惨烈的一幕出现了: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近于儿戏;我烦腻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这个求乞的孩子,虽则已经在向人求乞,却不显其作为一个人而不得不沦于求乞的耻感。没有耻感的深层原因,是其没有属于“人”的荣辱感。换言之,这孩子没有任何的尊严意识、自我意识。这是看似为人,实则“非人”的人生相。这种无耻感、无尊严感的人生状态,正是鲁迅最不愿意看到的“非人”世相——遥想青年鲁迅,在留学日本时已然生发的“立人”梦想:“尊个性而张精神”“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剧烈比对之下,这个虽求乞而无耻感,而不悲戚,而追着哀呼的孩子是实在令“我”(联想至鲁迅本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对着此情此景,“我”仅仅“走路”,似乎心无悲悯,很是冷漠。“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鲁迅没有写他们对求乞孩子的任何反应,个个漠然,各自走路,对于这求乞孩子及其求乞法子,都给出了一个“视若不见”,真正是: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似乎,这是一个既缺失人的自感、自悟、自我意识,又不见人与人之间相互怜悯、关爱的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的眼睛,一方面,首先是为这灰土般的人间世做了见证,另一方面,“我”直截了当地对读者说: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如前所议,“我”憎恶(怒)求乞孩子们不知耻、无尊严感,无自知、无自悟的动物般的求乞态,甚而,竟至于连动物也不如,因为他的手势恐怕是装出来的假象——这是虽为动物也不至于的吧。
进而,往幽微处说,“我”这也是在为自己内心的某种不安做解释。
这不安是什么呢?显然,“我”的眼睛、“我”的心是已经意识到了这整个灰土世界的物质生存问题(贫乏、穷落等)和它的精神寂灭状态(缺失爱、缺失精神觉知等)——正是“我”用文字在为此做见证啊!这恐怕是“我”不同于“另外”“几个人”的地方。另外几个人可能走过就走过了,可能连这一幕——从求乞的孩子们,到他们求乞的法子,到思虑自己是否应该或者不应该,对如此求乞的孩子们做点什么,等等——也是不曾考量的。这正是人间所令人悲哀的一面。而“我”呢,似乎对这一切种种,还存有关心、念想。“我”除了表示憎恶孩子整个的求乞形相、心性状态之外,更兼表示:“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这说的是什么呢?“我”没有给他钱、物,因为“我”就没有给他钱、物的真心真意啊!因为,“我”的心在否斥他的整个存在状态。这种情况下,“我”即使给他一点钱、物,也是带着满心的憎厌给他一点了事罢了,那就如同给鸡鸭一点米粒——这不是对人的爱,这反倒是对人的一种侮辱,不是么?“我”在深处寄望这个灰土世界的真正之变——朝着“人”的向度的变,脱出其种种“非人”之相。要寄望它的变,就必须表现“我”对其种种“非人”形相的“烦腻,疑心,憎恶”——所谓“怒其不争”!
而《求乞者》对求乞情境的种种再现,包括对“求乞孩子”的种种聚焦式凝视;对“另外”“几个”漠然走路的人的一再扫视(在极短的文本里,反复出现了四次,实为《求乞者》一篇的核心信息之一);对自己的心态、做法的坦言道出(不无自我心辩之意);对“灰土世界”的反复指认(全文反复出现,文末更是重度凸显)。凡此种种,不正是“我”之心中其实还有爱,还有真的人道之光的缘故么?正是“我”心中“人”与“人道”的理想之光才会照出这样一副人与人间世的灰土式暗影吧?1927 年鲁迅有《小杂感》(收《而已集》)说:“创作总根于爱”,“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杨朱无书”。透过《求乞者》呈现的“灰土人间世”,隐然可见的不正是——“我”(联系至鲁迅本人)对于中国人之“非人”境状的“憎”(怒),对于中国人的朝向“人”之变的期待与爱么?
那么,朝向“人”之变,又是怎样?“我”自己又究竟怎样?“我”自己与“人”的距离又是几何?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我”何以要说自己也欲“求乞”呢?“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显然不是跟那孩子一般,求的是物质意义上的赠与,“我”所求者,当是精神上的自我充实,抑或为人所(理)解吧?似乎是这样的,因为紧接着,“我”就自曝自己的生存状态了: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这一段,讲述的是“我”的孤独、落寞。没人理睬“我”,正如没人理睬那个孩子一样。没有人布施于我,因为,“布施心”理解为“同情心→理解之心”的话,“我”自认没有人会同情“我”,尤其是没有人会理解“我”。“我”自认自身的孤独。并且,“我”是令人厌恶的——“我”会得到类似“我”自己给予求乞孩子的那类“烦腻,疑心,憎恶”——且停一下:我们还记得《秋夜》里面夜游恶鸟所意味的“自嘲—他嘲”么?这里,已经不是“他嘲”了,而是他人的“憎恶”了。依前文所议,“我”对求乞孩子的“非人”行状是真心不满的,那么,他人对“我”的不满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我”意识到人群中的“非人”境状吗?因为“我”念念于“人”之相而被目为“异类”,而被给予“烦腻,疑心,憎恶”吗?此番申述,还很难肯定,那么,也正可以先行搁置。然而,“我”之孤独,总是确定无疑的了。确认“我”的孤独,在某种程度上,“我”,就与深秋夜晚的“枣树”,与午夜告别的“影”——要进入“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的影,连成一线了。
不独在世上人群里,“我”是孤独的,而且“我”对自己的自我感觉也是消极的: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这是说,“我”的无所作为,“我”的沉默无为——是啊,人的有所作为,首先的恐怕要算一个人能够说出自己真心的话,一个人能够“我口说我心”,并进而“我身做我事”。然而,《求乞者》中的这个“我”在暗示人们——他的真心真语,他不一定会说;他真正想有的人生作为,他也不一定会去做;他的自觉、自知是极深刻和极决绝的: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这是什么意思呢?多年前,李何林先生对于这句往往被目为消极、颓废的话,有一句很有意思的反问——
“至多”将得到什么呢?也许由于我不屈服求乞,会闯出一条路来吧?(李何林:《鲁迅〈野草〉注释》,陕西人民出版社1973 年版,第148 页。
我很惊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坚毅、顽强如李何林先生也会使用“也许”这个词啊,这得致敬李先生。“也许”,这个词传递的正是,我们对于“未(能确)知之事物”的敬畏。不过,真实的是,这里的两句话,有着属于那个特定历史时代的上下文,今天看来,它们的上下文存在诸多囿于时代的有限之处。但是,这里的两句话却在空隙间传递出某种真实,如果把其中的“屈服”改为“满足”的话,庶几,这就是一句逮住了《野草》之真理的一句话,我以为。我也意识到,李先生能够这样闪电式地抓住《野草》的真实一角,估计不是因为他有着怎样的相关于《野草》的精神思辨资源,乃是基于一种生命之间的直感,一种真实判断,他所确定无疑的一个“知道”是:鲁迅不是一个居留在“我至少将得到虚无”处所的人,因之,某一条路会被鲁迅闯出啊——对于《野草》,这点思路恰恰是至关重要的。
是的,在《求乞者》中“至少”将得到“虚无”的“我”,未来将何去何从?这才是全部《野草》的有机命脉所在。
不过,这是《野草》在《求乞者》以后的事,先说非当。眼下要解决的是,已经横在眼前的——“我至少将得到虚无”——究竟意味如何?此语凸显的乃是一个重大的哲学问题。我们不仅可以从哲学家萨特(J.P.Sartre)的《存在与虚无》这个著名的书名里,意识到“虚无”二字的哲学分量;更可以从诸多学者、哲人那里一睹“虚无”问题的重大性。威廉·巴雷特(W.Barret)的著作《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第一篇第二章,标题即为“遭遇虚无”,瞩目的正是存在主义哲学对现代人类新的生存境遇——虚无的集中发现与应对。雅斯贝尔斯(K.Jaspers)《目前哲学状况的由来——论克尔凯廓尔(S.Kierkegaard)和尼采(F.Nietzsche)的历史意义》,也集中论述了两位存在主义哲学先驱对于现代人类的精神境遇——虚无的发现与直面。海德格尔(M.Heidegger)《尼采》第五章则为“欧洲虚无主义”,其核心议题,一为尼采的“虚无”意识与他的“意义—价值”重铸之路,一是他自己对“虚无”问题的深度探险。在这样的视阈里,人们就能够意识到“我至少将得到虚无”的哲学含量,意识到《野草·求乞者》之中的鲁迅已经置身在什么样的人类思想史、精神史高原上。(此段中有关虚无问题的讨论场域,请参阅拙著《存在主义视野下的鲁迅》之《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而当诸多置身“虚无遭际”的思想者,乃至哲学家们都同时有着首先直面虚无,继而超越虚无的精神律动时,中国的思想者、生活者鲁迅又会在“我至少将得到虚无”的虚无直面之后,出现什么样的精神律动呢?这是一个问题,我们得在《野草·求乞者》之后的篇章里探寻这一问题的答案;抑或是寻问,鲁迅是否能在《野草》全篇中赋出对这一问题的答案呢?
那么,是时候回看一下,厘清自《秋夜》以来的一些“晦涩”表述的真实含义了:
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此处的“一无所有”,原来是暗暗地指向“我至少将得到虚无”的虚无体验的,《秋夜》中的“晦涩”于此已被点破屏障。正如同《秋夜》里,“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以及看上去“圆满的月亮”,已经在《影的告别》被点破“晦涩”屏障一样:诡异的天空、圆满的月亮,其实质真实地也是清晰地落向了让“影”质疑、拒斥的“天堂”与“黄金世纪”之类的意义假象。
而《影的告别》所反复吟咏的:“我不如彷徨于无地”“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我愿意只是黑暗”“我愿意只是虚空”……到《求乞者》一篇已经来得如此明白:“我至少将得到虚无!”“我”之朝向“无地”“黑暗”“虚空”……,凡此种种,深层、内在地指向着《野草》主体亦即鲁迅,那往复不已的虚无体味!这一体味到《求乞者》呈现为直截了当的指认,在《影的告别》里则是庶几要明白出场的陈辞,但在《秋夜》里却仅仅是对朦胧物象的隐义描述。基于此,《求乞者》《影的告别》堪称《野草》旋律世界里最初的高峰吧。

作 者:彭小燕,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存在主义视野下的鲁迅》等。来 源:《名作欣赏》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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