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萧红在回忆的时候,就召唤出这许多好的风景、好的故事丨名作欣赏
来源:2019年第1期       作者:李玲   时间:2019-10-31

 

《呼兰河传》:一个现代知识女性的故园之思

文/李玲
萧红自传体长篇小说《呼兰河传》,最终完成于1940年。这时萧红29岁,人在香港。1942年初,写完这个小说一年多后,她就在香港去世了。呼兰河本来是东北的一条大河,萧红用它来指称自己的故乡呼兰县城。现在呼兰是哈尔滨的一个区,是大城市的一部分了,但是当年它不属于城市,而是一个有着独特乡土风情的东北小镇,与开放、摩登的“东方小巴黎”哈尔滨完全不一样。
《呼兰河传》是萧红在千里之外回望故乡的作品。一个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时候对故乡可能会有什么情感呢?
思乡是人类普遍的情感,但怎么思,却各有各的不同。故乡之所以与你血脉相连,就是因为它连接着你在那里的生活记忆。思故乡,其实就是思你的过往生命。如果你当年在故乡得到的是爱与温暖,那么你的故乡记忆自然就是暖色调的;如果你当年在故乡受到的是迫害与歧视,那么你的故乡记忆自然就是灰暗的。当然,人的经验与情感往往没有那么单一,你的记忆可能是温馨与悲凉相交织的,那么故乡在你笔下自然就是一半光明、一半灰暗。
思故乡,并不仅仅是思你的过往生命,而且还是思你的当下生活,思你的未来人生。如果我们现在的人生非常灰暗,那么,也许我们就需要借助过往故乡记忆的明亮色彩来拯救自我,来照亮我们通往未来的道路,这样,我们写故乡就有可能偏向选择温馨的元素;如果我们现在的心理非常纠结,需要对过往记忆来一次清算,以便能够卸下心理包袱,轻装踏上未来之路,那么也许我们就会着意书写过往记忆的阴暗面,从而达到宣泄情绪、自我疗救的效果。奇妙的是,写完这个或温馨或阴暗的故乡记忆,我们现在的生命状态就会被改变。过往的人生经历、过往的情感记忆,被你的笔召唤出来,它就会变成你当下心灵的一部分。人到底是活在现实世界中,还是活在心灵世界中?都在。但哪个更重要?毫无疑问,心灵才是自我最本质的东西。当你的心灵、你的情感,被你的回忆所改变,你当下的人生能没有改变吗?当然也随之而改变了。所以说,回忆的色彩,也是你当下心灵的构成元素。回忆,不仅仅指向过往,而且指向当下人生,会对你的未来产生影响。
还不止于这些个人性因素。故乡记忆,并不仅仅承载着作者调整自我心理的个人化需求,还承载着作者思考民族文化、关怀当下现实这些指向社会的使命意识。因此,作者往往还会借重述故乡的风土人情来弘扬民族精神,从而建立自己的文化自信;或者相反,借批判故乡的种种陋习,从而促进社会进步,完成启蒙重任。
有这么多复杂的因素,故乡书写的文学传统真是博大精深啊!当然,这并不是说在每一部书写故乡的作品中以上这些元素都面面俱到、平均用力。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所着意凸显的元素并不一样。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辨析出这个不一样来。
《呼兰河传》总共有八个部分。前面有七章,后面加一个小结。一、二两章是对呼兰河整体乡土风情的描述,没有固定的主人公,童年的“我”这个主人公也没有出场。从第三章开始,小说的视角转到了“我”家的后院,写的就是主人公“我”的童年生活,以及“我”童年视野中所见到的“我”家院子中的人和事。

后花园、祖父与“我”

我们现在来看萧红是如何回忆“我”的童年生活的。先提三个相关问题。第一个问题,“我”的童年生活主要在哪里展开?当然在“我”家的院子里,尤其集中在院内两个地方:后花园和储藏室。日后让“我”魂牵梦绕的则是那个后花园。第二个问题,童年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是谁?是祖父!第三个问题,后花园这个核心地点和祖父这个核心人物,在“我”现在的回忆中是什么样子的?是温馨的还是悲凉的?与“我”现在的心灵有什么关系?
我们带着这第三个问题往下读。先看萧红是怎么写后花园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结,也没有人问它。
这里,动植物都拟人化了。花儿、小鸟、虫子都变得有主观意愿了。它们的主观意愿有什么特点呢?都有生命不受压制的特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呈现出生命自由自在的特质。
为什么会有这个特点呢?这个特点是从动植物自身的属性里来的吗?显然不是。黄瓜开花后结果不结果,不存在它自己愿意不愿意的问题。黄瓜的生长遵循的是自然律,与自由意志毫无关系。这种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只能是来自作者的主观心灵。萧红把自己关于生命自由的理想投注进自己的写作对象了。古人早就说过:“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寓于海。”萧红把自己渴望自由的“情”和“意”投注到花鸟虫身上了。
黄瓜想结瓜就结瓜,不想结瓜就可以不结。这种艺术构思,显然是一种童话思维。写这样的句子,萧红完全变成了一个纯真的小女孩,沉醉到童话世界里去了。写作时的萧红,放下成年人的理性思维,向童年在后花园中玩耍的那个小姑娘回归,才会写出这样纯真无染的句子。
那么,问题又来了。萧红到底是从童年记忆中找寻到成人世界中遗失的自由意愿,还是把成人渴望自由的意愿灌注到这个回忆中的后花园世界呢?其实,这个二选一的问题,答案未必是非此即彼的。我们设想第一种情况,童年萧红确实有渴望自由的意愿。但想想,在童年的种种意愿中,自由能够被写作者以回忆的方式召唤出来,究其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写作者在当下有着渴望自由的强烈意愿。第二种情况,是童年的萧红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自由为何物,这个自由意愿当然就更是由写作者萧红赋予的了。综合以上两种可能,可以这么说,童年在后花园与花草为伴的那个小姑娘萧红是否真的有渴望自由的意愿,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你就是问写作时候的萧红,她恐怕也很难客观地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无论童年萧红有或没有渴望自由的意愿,写作时的成年人萧红都一定有着生命自由的强烈渴望,正因此,她才能够以回归童年的方式召唤出这种令人陶醉的生命自由境界。所以,当你读到这段话的时候,一定要知道这个回忆中美得像童话一样的后花园世界,灌注的是写作者萧红渴望自由的情和意;一定要知道后花园这个回忆所召唤出的纯真生命境界,展示的是成年女性萧红写作时的心灵面貌。也就是说,成年女性萧红的精神之中就蕴含着纯真无染的特质。我们再来看萧红是怎么回忆祖父的: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铲地,我也铲地。
和祖父在一起的日子,在回忆中真是和谐、快乐、温馨啊!小说里还写到祖父给“我”烤小猪,给“我”烤鸭子,祖父跟小孩子们捉迷藏,祖父教“我”读诗,这些都是最温暖的童年记忆。因为有了这个跟祖父在一起的温馨体验,所以童年即使又有一些其他不好的记忆,比如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祖母用针刺“我”的手指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更何况还有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后花园。这个从童年回忆中召唤出来的美好的生命体验,像一束阳光,穿越时光的隧道,照亮了当下的生活。可以说,童年的美好,以回忆的方式被召唤出来,向当下的“我”的生命状态生成,使得“我”当下的心境也变得温暖起来了。萧红的文学人格由此显示出了她非常富有魅力的一面。
我们不断提到过去与现在的关系,那么,童年回忆所生成的温馨的、本真的光芒,真的有足够的力量去驱散一个历尽沧桑的成年女性的生命荒凉吗?我们来看这段话: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我们从这段话中体会到的是什么心情?是悲凉,是伤感,对不对?此时,萧红历尽了岁月的沧桑,而且有家不能归。她把这种生命状态比喻成“逃荒”,这真是有无限的悲凉啊!可见,关于后花园、关于祖父的美好记忆所蕴含的那一束温馨的光芒,实际上并不足以完全驱散当下的生命荒凉,倒是因为相互衬托的效果,反而显得回忆中的温馨更加温馨,当下的苍凉更加苍凉了。这是当下荒凉与过去温馨的一层关系。还有另一层关系,即记忆的温馨与当下的荒凉,实际上是相互渗透的。不仅记忆的温馨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温暖当下人生,而且当下的荒凉,也会渗透到过去的记忆中。萧红关于生命荒凉的沧桑体验,并不仅仅只呈现在自我当下“逃荒”状态的书写中,而且还渗透到了她过去记忆的表述之中。小说里不断地出现这样的句子:“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后院是荒凉的”。“荒凉”在《呼兰河传》中是一个出现频率非常高的词,有些时候这个词的出现相当突兀,跟上下文所回忆的往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其实是作家当下的生命经验向过去渗透,于是文本中不由自主地就穿插进这种“荒凉”的表述了。所以,萧红在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候,既召唤出了一种本真诗意的生命状态,给我们以无限的感动;同时,也写出了生命的沧桑感,引发我们无限的伤怀。
我们回过头去再琢磨一下,就会发觉这个握着笔写作的萧红,简直就是安徒生童话中在圣诞夜的寒风里对着墙角独自划火柴的小女孩。她一边体验着现实人生的荒凉,一边用回忆所召唤出的纯真自由的生命境界慰藉自己的寂寞。啊,其实她还远不止于是那个让人怜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因为我们根本无法居高临下地去同情她。在回忆中所召唤出的后花园世界,与鲁迅散文《雪》那江南美艳之至的雪景一样,都是我们每个人在现实中艰辛跋涉时容易遗失的精神乐园。萧红实际上是在沉闷的大地上为我们推开了一扇生命飞翔的窗子,她是一个在冬夜中为我们带来天国消息的信使!

其他好的风景与好的故事

《呼兰河传》除了写“我”的童年生活之外,还写了跟“我”没有直接相关的其他人和事。作家是以什么情感来回忆这其他人和事的呢?
我们先来看看风景。《呼兰河传》中大家最熟悉的风景莫过于火烧云了。小学课本都选了这一段: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
火烧云一照,东北的一切风景都呈现出灿烂的色彩。我们知道一切景语皆情语,灿烂的不仅仅是火烧云,灿烂的是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啊!我们从中可以体会到,萧红有非常好的审美能力;我们可以体会到她在千里之外对故乡有着无限眷恋的深情。
《呼兰河传》里边,这种美丽的景色还非常多。小说一开头就写到冰天雪地里的场景,说“大地裂开了一个口子”。接着,卖馒头的老头子出现了,他说:“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还写到有的人家早晨起来推不开门了,因为雪把门封住了。这种大地冻裂、大雪封门的场景,可以写得很恐怖,也可以写得很美。最终的美学效果是恐怖还是美,并不取决于所描写的客观对象,而是取决于作者的主观心境。萧红显然没有把它处理成大自然肆意作威的恐怖场景,而是把它处理成一种温馨有趣的乡土记忆场景。这自然是由于作者在此中寄寓了怀念故土的无限眷恋之情。能把大地裂开口子的场景处理成一个温馨的怀乡场景,这也说明,像小女孩一般纯真的萧红其实是一个心量很大的人。
其实,在萧红的记忆中,故乡的美好,不仅仅在于风景,还在于人和事。野台子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和事结合的美好场景。野台子戏这一段,作家讽刺了一些打打闹闹、大喊大叫的不文明行为,但写这些不文明行为的时候,作者的情感是讽刺与赞赏、揶揄与怀念相结合的。萧红赞赏、怀念的是故乡人那生机勃勃的生命状态。在萧红的感受中,“我们”呼兰河故乡的人,就是一些有这么多缺点但仍然可爱的人。
野台子戏这一段,最为动人的,当属看戏活动中姐妹重逢的场景。母亲前一年就通知所有出嫁的女儿,说到时候要接你们回来看戏。那些已经出嫁的姐妹,心中无比激动,精心准备礼物,可是真等到姐妹相见时,虽然激情汹涌,但说出来的却只是极其平淡的话,简直就像陌生人似的,她们不好意思也不习惯表达感情。萧红写出了一种平淡形式下的兄弟姐妹母女之间浓厚的深情。这种淳朴浓郁的亲情也是萧红关于故乡的最美好记忆。
这些美好故事,类似于鲁迅作品中的好故事。鲁迅在回忆故乡的时候,有很多创伤记忆,像《故乡》中所写到的那样;但是在鲁迅的故乡记忆中,也有不少好的故事,比如《社戏》中的罗汉豆,比如《好的故事》中的美景。萧红在回忆的时候,就召唤出这许多好的风景、好的故事,由此表达了她对那一方水土、那一方人的深深眷恋之情。

小团圆媳妇、大泥坑和扎彩铺

故乡只是一个没有阴影的乐园吗?除了好的风景、好的人事之外,有没有坏的事儿呢?作者萧红真的就仅仅是一个永远站在故乡乐园之外却回不到乐园的人吗?
不是的,完全不是。萧红在《呼兰河传》中还批评了故乡种种不文明的人和事。最触目惊心的当属小团圆媳妇被害死这件事。小团圆媳妇就是南方人所说的童养媳。这是一个十二岁的非常健康的小女孩,却被婆婆给虐待死了。为什么要虐待她呀?他们家不想要小团圆媳妇吗?不是,他们很想要小团圆媳妇。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处于家庭等级秩序中最弱小地位的小团圆媳妇,他们,尤其是那个婆婆,就恣意放纵自己人性中幽暗的施虐本能。他们找的理由是,她太不像个小团圆媳妇了。“哪有那样的团圆媳妇,一点也不害羞,坐到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还冲着人笑。总而言之,她是一个未被异化的健康孩子,并没有像恶婆婆所期待的那样去认取自己的卑微地位。她不是一个畏缩、胆小的小奴才,所以就无法满足婆婆高她一等的权威感,婆婆就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先是打她,吊在房梁上打,用烧红的烙铁烙她的脚心,接着是跳大神。这些都美其名曰是给她治病。因为在婆婆的话语系统里,小团圆媳妇像正常的孩子那样大大方方地为人处事,那就是病,就要给她一个又一个的下马威,就要给她驱邪,通过施虐式的驱邪,目标是把她培育成一个瑟缩的小媳妇。这是婆婆等施虐者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种施虐式的小团圆媳妇培养话语真够触目惊心的!然而,萧红通过对她的描写还揭示出,婆婆的人性恶并未限制在这种小媳妇养成话语所规定的范围内,这种人性恶还是一种非理性的激情。小团圆媳妇被折磨得“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不再是那个健康无忧的孩子时,虐待并没有停止,而是沿着一步步升级的路线继续着,直至让跳大神的把她当众放在热水缸里烫,把她折磨死了才完结。萧红还揭示出,这种施虐话语是大众的共识。婆婆施虐,周围的很多人,如周三奶奶,都是帮凶。大家都以挑剔的态度、看热闹的态度去看小团圆媳妇,去看跳大神,看的过程中少有人同情小团圆媳妇,倒是不断有人乐呵呵地给那恶婆婆出主意。除了“我”的祖父,大家都把小团圆媳妇的痛苦当作自己娱乐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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