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昌宝 | 作为中国人,鲁迅为什么主张“不读中国书”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2期       作者:商昌宝   时间:2018-05-08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2期,原标题为《既是中国人,鲁迅为什么主张“不读中国书”》

  在鲁迅一生数不清的笔墨官司中,“不读中国书”这一笔仗,值得好好说说。因为它不但在当年引起轰动,而且副作用一直延续到现在。

  1.不走寻常路

  “不读中国书”事件的起因是,《京报》副刊的编辑,也是鲁迅的好朋友孙伏园,为了扩大报纸的影响,刊发了一个启事:征求“青年爱读书”和“青年必读书”各十部的书目,文化界名人纷纷参与,梁启超、胡适、徐志摩等都煞有介事地开列了自己的书单,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论语》、《孟子》、《昭明文选》之类的传统文化书籍。

  鲁迅对此很不以为然,于是就在征集“青年必读书”的表格中做了别出心裁的答复:“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

  这还不算,接下来,鲁迅在“附注”中写下这样的一些话:“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2.捅了马蜂窝

  这样“不正经”的答复一发表,如同捅了马蜂窝,各种批判纷沓而来。

  柯博森在《偏见的经验》一文说:假使中国书都是僵死的,为什么老子、孔子、孟子、荀子尚有著作遗传到现在呢?他接着质问道,鲁迅所谓“人生”,究竟是“欧化”的人生,还是“美化”的人生呢?尝听说:卖国贼们,都是留学外国的博士硕士。鲁迅先生看了活人的颓唐和厌世的外国书,难道想做点什么事吗?

  熊以谦在文章中首先批评鲁迅太浅薄,读不懂中国书,糟蹋了中国书。接着大发议论说:从前的五胡人不读他们的书,要读中国书,结果五胡人都中国化了。满洲人不读满文,入关来读汉文,现在满人也都读成汉人了。日本要灭朝鲜,首先就要朝鲜人读日文。英国要灭印度,首先就要印度人读英文。……中国青年不要读中国书,只多读外国书,不过几年,所有青年,字只能认外国的字,书只能读外国的书,话只能说外国的话,事也只能做外国的事,国也只能爱外国的国。他还奉劝鲁迅:一国有一国的国情,一国有一国的历史。你既是中国人,你既想替中国做事,那么,关于中国的书,还是请你要读吧!

  还有一个郝广盛,他撰文直言鲁迅“做事就混蛋”,并“劝”鲁迅“连家眷都在内”,都搬家到国外去。

  了解思想文化界的人都知道,这些激愤的语言和观点,一直很有市场,1990年代,诗人郑敏教授,也就是名诗《金黄的稻束》的那个作者,还不无忧虑地撰文说:“历史证明所有的武力征服如不能继以文化、语言的征服,入侵者的政权是难巩固的,由此可见,语言文化是民族、国家凝聚力的真正源泉。……由于我们自五四至今,没有清除语言现代化必须走西方拼音化道路的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影响,所以至今仍未从理论上摆脱追求拉丁化的阴影。”这种狭隘的民族仇恨观和侵略论,在现时的中国仍然很有市场,而且随着中国GDP的高速增长愈发严重起来。

  3.绝地反击

  面对这些批判,总的感觉是,鲁迅的观点即使有值得商榷之处,不过如此上纲上线,也有点太危言耸听了,危言耸听也就罢了,还破绽百出。

  思想敏锐的鲁迅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于是提笔回敬柯博森道:到我死掉为止,中国被卖与否未可知,即使被卖,卖的是否是我也未可知,这是未来的事,我无须废话。但要请你明鉴:宋末、明末亡国时;清朝割台湾、旅顺时,我都不在场,在场的,也并非“都是留学外国的博士硕士”。

  这个柯博森也真是的,说读书与卖国有关系已经很离谱了,干嘛还说留学生都是卖国贼呀?有什么证据吗?做过数学统计吗?这话放在留学热的今天,得挨多少板砖呀!

  在回敬熊以谦时,熟悉传统文化典籍的鲁迅,首先反驳了“说书不好就是读不懂书”的观点,接着小露了一下才学,纠正《抱朴子》这书的“外篇”,并非如熊以谦所说是论神仙方药的。

  读到这时,就替熊以谦惋惜。你说你批驳人家,也好好做做功课呀!你不知道鲁迅读古书多吗?干嘛说人家浅薄呢,结果让人家抓住把柄,直接点出硬伤,反证了你的浅薄。

  鲁迅接着回敬说:“讲外国话却也不即变成外国人。汉人总是汉人,独立的时候是国民,覆亡之后就是‘亡国奴’,无论说的是那一种话。因为国的存亡是在政权,不在语言文字的。”他还举例说:“美国用英文,并非英国的隶属;瑞士用德、法文,也没有被两国瓜分;比利时用法文,也没有请法国人做皇帝。

  哎,这个熊以谦呀!也算是个读书人了,干嘛在讨论问题时抱着狭隘民族观呢,立场先行不说,还缺少逻辑常识和世界眼光。面对鲁迅这些掷地有声的作答,说真的,熊以谦如果不是脑残,也就只能闭门思过、发奋读书了。

  纵观这场争论,简单总结说:那些攻击鲁迅的人,实在是太弱不禁风,太不自量力,而鲁迅也实在是应对自如,魔高一丈。这让人想起作家郁达夫和陈村说过的两段话。郁达夫说:我总以为作品的深刻老练而论,他总是中国作家的第一人者,我从前是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将来总也是不会变的。陈村说:最喜欢看鲁迅骂人的文章。鲁迅的骂人,从来一语中的,花样百出,无人能及。再看郭沫若等人的骂,骂了半天说不到痛处,真叫人急死。

  4.一番良苦用心

  今天回看这场争论,抛开双方观点和是非不说,但就事件的起因就值得一论。为什么一个本来是探讨读书的严肃话题,鲁迅却非要不走寻常路地挑起事端呢?

  深入研究鲁迅可知,正是因为他看到那些接受过西方文明教育的新文化人,也不自觉地同梁启超一样开列了《老子》、《庄子》、《四书》等传统典籍,留学英美的胡适更是认认真真地分列工具书、思想史、文学史、明清小说等近百部传统经典,徐志摩尽管在书单中列了8部外国书,但开首也依然落俗套地列出《庄子》、《史记》。能想象,鲁迅当时一定非常失望,也很气闷,正所谓: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沉默不是战士的气质,于是,斗志昂扬的鲁迅,就跟那些开列古书单的新文化人,认真地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以示自己在反对文化传统上立场坚定。同时,郑重提醒胡适、徐志摩等整天提倡新文化的人:你们不是一直在批判旧文化倡导新文化吗?在新文化尚未站稳脚跟之时,你们这样公开大肆地开列古书单,难道不是缺乏警醒和自觉意识地开历史倒车吗?

  再有一点是,鲁迅所说的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针对的是“青年”这个特定群体,因为青年涉世不深,又处于求知阶段,一上来就大肆阅读传统的书,很容易沉迷其中难以自拔,不觉间中了其中的毒还不自知,正像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熊以谦、柯柏森等批评者一样。鲁迅的意思,说白了就是,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青年人,接受传统文化教育是必然的,也是无处不在的,但是缺少对世界了解,所以应该多读些外国书,扩大自己的知识视野,获取另外的思想资源。就像已故文化老人周有光所说的:要学会以世界眼光看中国,而不能老是以中国眼光看世界。

  明了这一点,大概也就知道鲁迅的良苦用心了。当然了,至于鲁迅说话不周全,观点略偏颇,态度也不是很严肃,那是另外一回事。或者说,鲁迅就是那风格,一贯如此,否则鲁迅也就不是鲁迅了。

  作者:商昌宝,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中国文学思潮与文化、转型期中国作家思想研究、思想史与知识分子研究等,著有《作家检讨与文学转型》《茅盾先生晚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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