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 在《三国演义》中,好人为何总是死在自己手中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2期       作者:孙绍振   时间:2018-05-08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2期,本文节选自:《三国演义》真、善和美的错位——曹操、周瑜和刘备性格的内在矛盾(下)

  《三国演义》那些写得最生动的人物的个性都是矛盾的,显示出其多层次的丰富性的。但是,这一点却被我们许多前辈大师们忽略了。鲁迅先生就说过《三国演义》的缺点之一,是“描写过实”:

  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想,鲁迅这话太离谱了,完全经不起文本的检验。好坏是一种道德实用理性,与超越功利的审美价值是错位的。《三国演义》中那些写得情感丰满的人物,往往都是好中有坏,坏中有好的。特别是被毛宗岗称之为“三绝”的曹操、诸葛亮、关公,都是好中有坏,善中有恶的。曹操从热血的壮士变成血腥的屠夫的过程,好人变成坏人,就在一念之差,我已经说过了。诸葛亮是《三国演义》中第一理想人物吧,但是,他也有很严重的缺点。他对魏延,完全凭一时印象,认定他脑后有反骨,就有意谋害他。这一点在通行本中不太明显,但是,齐裕焜教授引《三国演义》嘉靖本卷二十一“孔明火烧木栅寨”,说他借火烧司马懿,顺便将自己的部下魏延烧死:

  魏延望后谷中而走,只见谷口垒断,仰天长叹曰:“吾今休矣!”司马懿见火光甚急,乃下马抱二子大哭曰:“吾父子断死于此处矣!”

  ……魏延告曰:“马岱将葫芦谷后口垒断,若非天降大雨,延同五百军皆烧死谷内!”孔明大怒,唤马岱深责曰:“文长乃吾之大将,吾当初授计时,只教烧司马懿,如何将文长也困于谷中?幸朝廷福大,天降骤雨,方才保全;倘有疏虞,又失吾右臂也。”大叱:“武士!推出斩首回报!”……却说众将见孔明怒斩马岱,皆拜于帐下,再三哀告,孔明方免,令左右将马岱剥去衣甲,杖背四十,削去平北将军、陈仓侯官职,贬为散军。马岱责毕,回到旧寨,孔明密令樊建来谕曰:“丞相素知将军忠义,故令行此密计,如此如此。他日成功,当为第一。可只推是杨仪教如此行之,以解魏延之仇。”岱受计已毕,甚是欣赏,次日强行来见魏延,请罪曰:“非岱敢如此,乃长史杨仪之谋也。”延大恨杨仪,即时来告孔明曰:“延愿求马岱为部下裨将。”孔明不允,再三告求,孔明方从。

  齐教授还指出此种情节,在叶逢春本、李渔本、乔山堂本、黄正甫本等中,情节文字大体相同,接着分析说:

  李卓吾评本的几条评语非常尖锐地批评了诸葛亮:“孔明如此谋杀魏延,彼何肯服?何不明正其罪,乃为诡计乎?此正道之所无也。”在“马岱责毕,回到旧寨,孔明密令樊建来谕”这段文字后,评语曰:“如此举动,却也羞人。”103回“孔明火烧木栅寨,孔明秋夜祭北斗”总评:“孔明定非王道中人,勿论其他,即谋害魏延一事,岂正人所为?如魏延有罪,不妨明正其罪,何与司马父子一等视之也?”104回“孔明秋风五丈原,死诸葛走生仲达”总评:“大凡人之相与,决不可先有成心。如孔明之待魏延,一团成心,惟恐其不反,处处防之,着着算之,略不念其有功于我也。即是子午谷之失,实是孔明不能服魏延之心,故时有怨言。孔明当付之无闻可也,何相衔一至此哉?予至此实怜魏延,反为丞相不满也。但嚼了饭诸公不可闻此耳。”105回马岱按诸葛亮的遗计斩魏延,评语:“此一事叙明,亦非善心美腹之人。”

  李卓吾的评语应该说是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即诸葛亮用阴谋诡计来谋害魏延,而且,诸葛亮明知魏延和杨仪关系如同水火,不但不去调解,反而让马岱嫁祸于杨仪,加深两个人的矛盾,加速了诸葛亮逝世之后内乱的发生,这些对诸葛亮的形象造成极大的损害,《三国志演义》全书的文本无法统一。毛评本把魏延仰天长叹、魏延对诸葛亮的质问、诸葛亮先假惩罚马岱后又安抚马岱并嫁祸杨仪等情节统统删去。显然毛宗岗认为诸葛亮对魏延搞阴谋是很不光彩的。

  就是理想人物诸葛亮,《三国演义》也并不回避对其谋略的道德批判,而不是像刘再复所说一味宣扬黑暗的谋略。

  关公是好人吧,但是,他的义气观念,毫无原则性,华容道放走了曹操,他的傲慢,得罪了孙权,瓦解了反曹联盟,从实用功利来说,他是第一大罪人。最后,正当他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之时,被孙权袭了后方,败走麦城,掉了脑袋。他表面上死于孙权部下,实际上死于他的“多傲”。

  周瑜是好人吧,他在赤壁之战中,是战胜曹操的主角,是大英雄,但他却十分妒忌自己的盟友诸葛亮的才能,总是用种种诡计来合法、不合法地把诸葛亮弄死。从草船借箭到借东风,从盟友地位的优势变为智慧的劣势,接着被诸葛亮一气、二气,特别是三气,自己在前面亲冒矢石,攻城略地,诸葛亮在后面收土得城。假途灭虢之计,又被诸葛亮识破,弄得四面被围,最后证明自己的确在智慧上不如诸葛亮,就活不下去了,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悲鸣。这个好人,死于自己的“多妒”。

  把周瑜写成多妒,完全是《三国演义》的一个伟大创造,胡适看不懂这一点,不能接受《三国演义》把风流儒雅的周郎写成了一个妒忌阴险的小人。刘再复认为这是把周瑜“抹黑得面目全非”。其实,好就好在把历史改得面目全非,不然,还谈得上什么艺术创造。

  从历史上看,这个“既生瑜,何生亮”,并不见于《三国志》,一些学人粗心大意,以为这是历史,写入文中,被后人嘲笑。事实上,在史书中,周瑜是气量宽宏的。赤壁之战时,蒋干奉曹操之命来说降周瑜,回去后说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词所间”。《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说他“性度恢廓,大率为得人”。刘备也说他“器量广大”。从这个意义上说,把周瑜写得气量狭窄,是对他的丑化。但是,光看到丑化这一面,是片面的。

  《三国演义》在赤壁之战中,也大幅度地美化了周瑜。本来在史书中,曹操并非单纯败于周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北方士兵到了南方,可能是水土不服而生“疾疫”。《三国志》及裴注、《后汉书》《华阳国志》《资治通鉴》等都有此说。《三国志·武帝纪》:“公(曹操)至赤壁,与(刘)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三国志·刘璋传》:“会曹公军不利赤壁,兼以疫死。”《三国志·先主传》:“先主与吴军水陆并进,追到南郡,时又疾疫,北军多死,曹公引归。”《三国志·吴主传》:“(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各领万人,与(刘)备俱进,遇于赤壁,大破曹公军。(曹)公烧其余船引退,士卒饥疫,死者大半。”《三国志·周瑜传》:“(孙)权遂遣(周) 瑜及程普等与(刘) 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曹)公军败退,引次江北。”所有这些所谓正史的记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曹操固然败于赤壁,但是,其原因并不完全在周瑜之领导,而是曹军中疫病严重,甚至“死者大半”(“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曹公军不利赤壁,兼以疫死。”“时又疾疫,北军多死,曹公引归。”),“(曹)公烧其余船引退,士卒饥疫,死者大半”。第二,火攻也不完全是周瑜的计策,而是曹操自己把战船烧了。而《三国演义》中,曹操大败的这些原因被省略了,战胜的原因完全是周瑜的连环计、反间计、苦肉计的系统驾驭。如此大胆地改变历史,绝对是对周瑜的美化,从胡适到刘再复都视而不见,却只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所谓丑化、抹黑。其实,把美化和丑化结合起来,把英雄的心理写得渺小,雄才大略的周瑜不顾大局,一味妒忌盟友,最后死于妒忌,正是《三国演义》的伟大创造。世代国人对此却置若罔闻,将之总结为“瑜亮情结”,揭示了心理学上深邃的规律,那就是妒忌发生于近距离的相近性。周瑜不会去妒忌曹操地盘大,兵马多,也不会妒忌刘备凭着姓刘,就能成为军事政治集团的领导。他与这些人不同等,没有现成的可比性。他就妒忌诸葛亮,原因就在于地位差不多,有现成的可比性。所以小妓女不会妒忌皇后,只会妒忌大妓女,小偷不会妒忌百万富豪,只可能妒忌大偷。因为其间有现成的可比性。正是因为这样,周瑜,死于公元210年,到现在已经有一千八百年左右了,但是,周瑜的灵魂仍然活在我们心中。日常谚语中的所谓“武大郎开店”就是明证,你比我高可以,但是,你不能活在我们这里。地位相当的人最容易发生攀比,妒忌由是而生。这种规律性,不仅仅体现在平头百姓身上,而且表现在大政治人物身上。

  我们生活中的,单位中的许多矛盾,都可能从这个心理学原理得到阐明。什么评奖啊,评职称啊,都是资格差不多的人物在较劲。为什么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可以抬水吃,而三个和尚就没有水吃呢?因为同为和尚,有现成的可比性,互相攀比,很难绝对平衡。

  在《三国演义》中比较重要的人物都是比较复杂的。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前面已经说过,《三国演义》的深刻之处,好人变成坏人,是源于他们自己的内心。表面上许多人是被敌人杀死的,但是,这些都是外因,最根本的原因在内心,都是死在自己手里。曹操死在“多疑”上,周瑜死在“多妒”上,关羽死在“多傲”上,张飞也是死在自己手里。关羽的“多傲”是对上傲慢,对部下还可以,那么张飞就是对上不傲,对部下比较残暴。关羽死后,张飞觉得同生共死的兄弟死了,就要讨伐孙吴,且要两个部将备全白盔白甲,部将要求时间上宽限,被张飞打了五十皮鞭,警告说,三天之内办不到就要杀头。这种任务怎么可能完成呢?这下肯定要掉脑袋了,与其等死还不如先下手为强,他们于是偷偷溜到张飞的营里,把他脑袋砍了送给孙吴。所以张飞是死于自己的“多暴”。刘备兵败,事后郁闷驾崩白帝城,死于自己的意气(义气)用事。

  《三国演义》真的很精彩,真的很伟大,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太多的智慧,同时看到太多的丑恶,才感到太多的精彩。一味只有美好,如同一味只有丑恶,不是活在毫无人格面具的绝对精神境界,就是活在黑暗的精神地狱里,人物的性格静止不变,不是太单薄了吗?思想不是太浅薄了吗?

  我长期不理解鲁迅、胡适对《三国演义》缺乏起码的理解,后来,我想到一个原因,读懂《三国演义》要有比较深厚的人生经验,太年轻不行。鲁迅当年写《中国小说史略》时是1924年,那时他四十三岁,胡适否定《三国演义》时,也不到三十岁。他们否定《三国演义》,各有各的原因,可有一个共同的原因,是他们当时太年轻了,所以中国有“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的说法,老了,人生经验的积累深厚了,再看三国,看懂了,就可能更加老奸巨猾。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例外。(大笑声)《三国演义》中的许多妙处,太年轻是看不懂的。鲁迅和胡适这样片面,这样荒谬,因为他们当时太年轻。我现在比当时的鲁迅老多了,今年七十七岁,比当时的鲁迅大了三十多岁,是胡适的双倍。眼光不比他们稍微精深一点,菩萨免费送给我的几十年不是浪费了吗?不是我比他们高明,而是老天决定的,是天意。谁让老天让我活得比鲁迅、比胡适还长呢?我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谁知道呢?菩萨知道。(笑声)我是中国人,我不说上帝知道,我只能说:菩萨知道。(笑声)但是,刘再复不同,只比我小了四岁,他是一个非常有建树的理论家,我视他为好友,他是非常好的人,非常有人格魅力,非常纯洁,可能就是因为太纯洁了,对心灵的黑暗义愤填膺,就说了很多糊涂话。我不满足于当他的朋友,而要做他的诤友。看到他的弱点,我公开说出来,表明我对他人格的确信。如果不相信,我就不说,让他感到,他说什么,我都相信,这不是对他的欺骗吗?你们同意吗?哦,同意!此时不鼓掌,更待何时?

  (掌声热烈,笑声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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