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 | 感恩那些让我知晓知识力量与精神价值的人与事
来源:《名作欣赏》2019年第3期       作者:王兆胜   时间:2019-04-26

 



 

王兆胜,《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审、文学室主任,林语堂研究学会顾问,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林语堂的文化情怀》《闲话林语堂》等。

 

知识的滋养与生命的丰盈

   ——我的学术人生之路

 

      如深山石缝中的一粒种子,如无特殊机缘,我是不可能走出大山,进入城市尤其是北京这样的文化大都市的,更无可能由一个农民之子进入神圣的学术殿堂。我将改革开放比成东风,将高考制度比成移栽,将老师的培养比成哺育,将朋友家人的关爱比成阳光雨露,于是我这颗微不足道的种子才没被置弃,以至于晒干枯萎,而是被裹挟着进入大都市的文化圈,有了不断成长的机会与可能。转眼间四十年过去了,回首往事,在感慨之余,更多的是感恩——感恩那些让我知晓知识力量与精神价值的人与事,以及历史的沧桑与时代的机缘。

 

艰难的追梦之旅

 

      人的出身就是个谜。我不知道有何理由,不同人出生在不同的国度、省市、城乡、家庭,因千差万别,也就有了不同的起点甚至命运。出身高贵者可能很难理解生于贫寒者,一个人的辛苦劳顿几乎是命定的,像背负大壳的虫子,他很难有翻身机会。

 

      1962年12月3日,我生于山东蓬莱县(现为蓬莱市)村里集公社(现为村里集镇)上王家村。这个小村离蓬莱仙阁虽只有80里,但却是典型的山区,是个被称为“南山”的封闭所在。直到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里的交通还极其不便,不少女性仍穿大襟布扣衣服和绣花鞋。纯朴古风中透出封闭、保守和落后。我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数代甚至十几代都在乡务农,过的日子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和年复一年。与土地为伍,像黄牛般在田里耕种,对于我家来说是永恒的命运。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虽然学习都好,但初中毕业很快都回家务农了。究其原因,一是家里穷,需要他们回家干活以帮贴家用;二是由国家整个形势决定的,学习再好也没用,工农兵推荐上大学与他们毫不相干;三是身在农村,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何况他们又没什么理想抱负。

 

     我身下还有个弟弟,所以我基本属于家中最不受重视的孩子。但与哥哥、姐姐、弟弟不同,自小我就不愿干农活,反倒对读书、学习充满兴趣。关于这一点,最直接的原因恐怕要归功于母亲。母亲识字不多,但非常敬重老师,喜欢文化人,她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识文断字和有文化的人才明理。她曾用一笔画出一个“鹅”字,内嵌“先生”一词,形象生动,仿若能够飞起来。这个意象对我影响很大,它让我对知识、文化、先生、鹅,以及天鹅都产生了无比崇敬之情。

 

      母亲还有个特点,她不让我帮她干活。一旦帮她干家务,她就不高兴,还极不耐烦地说:“走、走、走,有空读书去,一个大男人老围着锅台,围着家转,会有什么出息?”而一旦我捧着书,哪怕不认真读,母亲见到也会喜笑颜开,那种欣慰和喜悦仿佛要满溢出来。因此,我的读书、爱书以及走上学术之路,最早的源头是母亲,是一个没多少文化的母亲对于知识、先生的向往之情激励着我。

 

      二哥在家中最早与书结缘。在劳作之余,他常借书来读,尤其是沉溺于小说。曾记得,他借读的小说有《渔岛怒潮》《高玉宝》《桐柏英雄》等,我都曾偷偷取来拜读过。因二哥担心借的书被弄脏或丢失,往往读完就藏起来,我要费半天时间才能找到,这就更激起我的阅读欲。直到今天仍忘不掉当时找书、渴读、担心、害怕的情景。还有,在乡下寂寞的长夜,在剥花生和玉米的困意中,二哥常给我和弟弟讲《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等小说,这让我最早领略了小说的神奇与魅力。是二哥在不经意间点燃了我热爱文学的那盏“心灯”。

 

      上小学前,母亲得了重病,于是,这个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八口之家陷入了绝境。不过,家里有沉重的阴霾,它被深深刻在父母和哥姐脸上,家外却是阳光灿烂,是个快乐的天堂。尤其是在我上学读书后,有同学、玩伴特别是知识的滋养,家里的不快也就有了洗刷之处。由于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所以走出大山,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就成为我的一个美梦。有时,我看到一望无际、平如地毯的山间麦浪,耸动鼻子尽情吸吮着麦子与大地散发的芬芳,就有一种希望油然升起:如果天地用一种神力将我托起,轻置于铺满金光的麦芒之上,然后,我就可以乘势而飞。也有时,躺在田间地头,看到绽放的棉花,与高天飘浮的白云相辉映,自己也仿佛化身成仙,随着棉花和白云一同飘到山外的世界。还有时,做梦也全是山外的人与事,变幻的色彩与故事,让我的人生一下子光彩照人起来。尤其是高考制度恢复后,不时听到有人考上大学的消息,走出大山的愿望就愈加强烈。

 

      小学、初中有好几位老师对我产生过影响:王春雨老师写得一手好字,刘炳华老师有着母爱般的情怀,孙同茂老师常给我补习数学,这是我能继续升学的关键。1977年中考我取得了优异成绩,并有幸成为村里集中学刘有兴老师的学生。刘老师让我当班长,并给予我更多信任和期望。1978年我又考入全县仅有的两个重点中学之一的蓬莱二中,于是离高考成功只有一步之遥。那时,一个中学只有十几人或几十人能考上重点中学,我们村只有我一人考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进入重点中学后,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仅半年时间就成为班里垫底的,最后在1979年高考时名落孙山,连个中专也没考上。后来,我又回到原来的村里集中学,班主任还是刘有兴老师。对我的高考失利,刘老师没另眼相看,反而关爱有加。1980年,我又没考中,刘有兴老师就劝我改考文科,并给我不少鼓励。今天,我有所醒悟:我的这个人生转折离不开刘有兴老师的指点,尤其是他像父亲般没嫌弃我,他的眼里满是关爱。还有我的家人,在我两次高考失败时,他们没有怨言、骂声,更多的是安慰与宽心。大哥还一如既往为我上学借钱,二哥、三哥、姐姐、弟弟都将省吃俭用下来的钱给我。母亲于1975年去世,姐姐给了我母亲般的关爱,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想开,不要做出傻事,像有的高考落榜者那样轻生自杀。父亲则默默承受我的失败与沮丧。

 

      1981年我又连考不中,心情仿佛是掉进深潭的月亮,满是空洞与悲凉。此时,我遇到一位素不相识者,他看了我的成绩单,鼓励我重整旗鼓,再接再厉,并以言相激。他说:“我女儿高考成绩不错,但为考上名牌大学,她不想进一般大学,准备继续复读。”这话让我重获勇气和信心,回到蓬莱二中继续复读,并于1982年考上山东师范大学。这年,这位陌生人的女儿也大获成功,以全县第二名、蓬莱二中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分数竟然比我高出30多分。今天看来,如无这位陌生人的关心与鼓励,很可能就没有我的高考成功,更不会有我后来的成长。值得提及的是,从认识我开始,这个陌生人与他的妻子一直关心我,并给予我经济、心理、精神上的帮助。这使我多年的冰冷、孤独之心得到温暖,对于世界、人生和人性也有了新的认识与理解。有趣的是,这对夫妻后来成了我的岳父母,从此我与他们一家人有着更加紧密的关联与缘分。

 

      高考制度为我这个农家子开启了宽阔之门,老师以神圣之手牵引着我的梦想与希望,家人是我不断跨越障碍的有力支撑,陌生人用大爱给我以力量和信念。于是,我走过千山万水,度过无数劫难,实现了自我超越。如将高考前的路途比成攀崖,多少农家子在这条路上跌落,我最好的发小王有杰在连考不中后自杀身亡,而我则是这些攀登者中少有的幸运儿。

 

喜获生命的花开

 

      当年,我大学志愿报考的是法律系,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著名法官或律师:戴上假发,敲着镇木,以富有激情的辩论惊倒四座。为此,自己还在私下里反复练习口才。然而,事与愿违,我却被录到师范大学,而且是中文系。这种失望不亚于高考失利。不过,毕竟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全国重点大学,所以没实现当律师和法官的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进入大学后,有三件事最让我惊异:一是学校每月发给生活费22.5元,基本是免费吃饭。这让我们这些师范生倍感安慰与喜悦,也对国家充满感恩之情。当走进学校食堂,看到可供选择的食物丰富多样,我一下子被惊呆了:自小到大,除过年过节,很少吃饱过肚子。节日吃的饺子也多是黑面的,这也是在高强度高考下营养不良导致成绩下滑的主因。而今,包子、饺子、馒头、米饭都是雪白的,油条如金子般灿烂,辣椒炒肉丝和水煮肉片令人垂涎欲滴。所有这些,我们都可自主选择,充分享用。所以,进大学食堂第一天,我仿佛进入梦境,也如入天堂,知道在那个落后偏僻的穷山村外,还有这样一个用美食铺就的辉煌道路。二是开学第一课,请的是古典文学庄维石老先生授课。此时,庄先生早已退休,但每年新生入学都要请他上一课,这是中文系的保留项目。当满头白发、清气矍铄的庄先生不带讲稿,古典诗词却出口成章,我被其博雅和风采所震动。后来,这一形象一直成为我学习的榜样,也成为我为学生授课的典范。三是山丰海富的学校图书馆令我震撼,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偷二哥借来的书贪读的情景,也成为我酷爱书籍、耽于阅读的开始。以后在北京图书馆、美国康奈尔大学等图书馆看到更多书,并充满热爱与沉溺其间,都与初入大学被其图书馆的书震撼有关。大学仿佛是个滑冰场,它让我有了别样的感觉:穿上冰鞋,滑翔、旋转、舞动、跳跃,再加上山东师范大学的校园之美,这使我有了说不出来的欢愉,也得到了一种精神的慰藉与超越。

 

      大学期间有个两难选择:一方面,我是中文系学生会干部,为组织工作用去大量时间,在成就感之余又常有失落;另一方面,我想报考研究生,有一种强烈的继续深造的愿望。当时,我的师友、校友,也是刘有兴老师之子刘同光来信,极力劝我考研,从而改变了我弃政从学的志趣。20世纪80年代初,考研并未成风,参考者不多,招生名额更少,成功率相当低。加之考研者往往早有准备,我直到大三才下定决心。于是,我进入十分艰苦的备考状态:每天只睡五小时,除下午雷打不动的锻炼身体,其他时间都全身心投入学习。以一个后起者拼命向前追赶,我比高考前更努力,付出更多,最后竟考上朱德发教授的硕士研究生。这是一种弯道超车,在最短时间以最快速度,我在弯道超过很多人,成为那个胜利者。这次我不仅走上学术人生之路,而且重获自信。这是我后来不断进步、超越的关键。

 

朱德发教授(1934年—2018年

 

      可惜的是,我没能很好地握住三年硕士研究生的学习机会。第一,我的兴趣太过广泛,书法、拳击、武术、围棋等都成为我的爱好,尤其是围棋用去我很多时间。像进入迷宫,我被围棋等爱好牵引,达到不能自拔的地步。第二,由于恋爱了,女友又在北京名校读研究生,往北京跑的时间较多,有时一放假我就急不可待乘车到北京。第三,也可能考研拼得太猛,一旦考上就松了劲,这让导师颇为不满。朱德发老师在我入学时,就给我提出非常明确的目标:三年时间,第一年打基础,第二年冲出山东,第三年走向全国。然而,两年过去了,我在专业上并无多少起色。好在最后一年我开始发力,很快将硕士论文写完,结果得到朱老师的充分肯定与赞扬。

 

      后来,我将硕士论文投到名刊《文学评论》,做梦也没想到竟有一节被发表出来。这让我兴奋不已,对于学术研究也增加了不少信心。跟朱德发老师这三年,我受到的最大影响是学问人品的合一。从学术上说,朱老师十分勤奋,有积极进取的雄心,富于创新意识,尤其是对于前沿问题颇为敏感,这成为我之后学术研究的向度与准星。从人品上说,朱老师身体力行,甘为人梯,关心弟子,有父亲之风,甚至远超父亲对于儿子的关心。关于这点,不只是我一人,所有的朱门弟子多达百人都有同感。他时不时来电问寒问暖,常过问早已毕业的弟子的科研计划,对弟子的身体健康关怀备至,还不忘关心弟子的家人孩子。亲情因有血缘关系,其热爱之情多出于本能;老师与学生则并无血缘,却如火如光似灯,是靠精神的传承照亮学生内心,这种付出完全是一种高贵的精神品质,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奉献。朱德发老师是个榜样,在三年时间及之后数十年里,他如太阳般将我的世界人生照亮,不论是白天还是暗夜。

 

      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的四年时间,我一直在济南工作。这样,夫妻两地的分居生活十分不便,也相当难熬。开始,我对北京并无兴趣,因它太大,又过于喧闹,还人生地不熟,而我在济南则分到两室一厅的新房。因此,在北京与济南两地间进行抉择,让我大费周章,有难解的心结。当时,我有许多奇思异想,如放弃拥有的一切,做个自由人,只身到北京做个北漂。对我的想法,家人开始不同意,岳父建议我考博,但我兴趣不大,有点一意孤行。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做了让步,但提出:让我先考博,如实在考不上,再按自己意愿行事!我觉得岳父说得在理,就同意了。因我做事认真,经充分准备,最后考取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林非先生的博士。于是,我的学术人生之路从此基本确立下来。如沐春风化雨如果说上大学是我人生的一级跳,跟朱德发老师读硕士是我的二级跳,跟林非先生读博士则是我人生的三级跳。刚到北京确实有点茫然,这种茫然不仅指学业上的选择,也包括适应城市之变。比如,我刚进中国社会科学院时,考的是鲁迅研究专业,林非老师一直在此方面给我授课,我们拟好的博士论文题目是“鲁迅的潜意识心理研究”,进展也非常顺利。但林先生有所不知,在研究鲁迅尤其是其潜意识心理时,我一面从鲁迅那里获益匪浅,得到深刻的省思与批判意识,但也常有孤独虚妄之感,尤其是活得并不快乐,甚至有些消极悲观。仿佛整个人生被裹上厚厚的黑布,不要说夜晚,即使在太阳高照的白天也是如此。所以,读博于我既是一次质的飞越,也让我陷入难以排解和自拔的境遇。又如在济南,周边都是熟人和同学,到北京后则人生茫茫,尤其是在北京文化中人与人之间比较疏离与隔膜,这让我常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好在读博时我读了很多书,被知识的海洋深深吸引。又好在林非先生是美食家,常带弟子下馆子,我这个农民之子由此真正领略和享受到了美食。是林老师让我从天下美食中得到体悟与提升,也让我感受了他的宽广视域、人生态度和人格魅力。不要说三年博士,即使我1996年博士毕业至今的二十多年里,一直是由林老师和肖师母请我们这些学生吃饭,他们虽只有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学生要请他们,他们却坚执不允!除非赶上教师节和老师过生日,他们才不再坚持。林先生的大方之家在学界也是出了名的,出版社出版他的著作,他竟几次都不要稿费,如出版社坚持,他就提出将钱捐献给希望工程。

 

林非先生

 

      林老师还有个特点,除了学问、人情、音乐,他把许多东西都看成身外物,没任何收藏之好。还有,林老师性格温和,在严肃认真的前提下,一直保持如水般的圆融通明,仿佛是面光亮的镜子,既照亮别人,更反观自己。朱德发老师对学生容易发火,这成为督促学生努力上进的动力;林非老师则从不发火,多年来没有批评过我。这倒不是因为我做得多好,而是林先生有着极大的包容心与忍耐力,以及待人处事的独特方式。林非先生更多的是以欣赏的态度待人,包括他的所有弟子。林先生经常表扬学生,在外人面前更对学生夸赞不已。以我的感觉,林先生对学生有些溺爱,我就是在林非先生的夸赞与溺爱中成长的。这让我改变了长期以来的定论:溺爱对于教育和孩子是有害的。我敢说,在整个学界,像林非先生这样欣赏和溺爱弟子的即使不是绝无仅有的,至少也是少见的。林非先生与肖凤师母还有一个优秀品质,那就是纯粹。他们没有世俗的功利,对于文化、学问、文学、艺术和真善美是那样的执着与向往,很少贪恋钱财和权力;他们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待人以诚、心地纯良,没有攻击性,更不势利和见风使舵,是青年朋友的良师益友;他们相亲相爱、相敬如宾,是真正的伉俪情深。每次过马路,他们总是相互扶携,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请饭时,肖师母总是斜挎钱包,也总是代替林老师张罗和提前付款,唯恐被学生抢了先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夫妇是心心相印的。这一年多,林先生住院,师母每天往返于家和医院,对于80多岁高龄的她来说,其辛苦可知!然而,林非老师和肖师母坚持不让学生去医院探望,处处为学生着想,这让弟子为之动容。

 

      今年,朱德发老师与世长辞,据他女儿讲,朱老师两年前已查出癌症,但除了女儿,朱老师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他的众多弟子,而是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写作,直到今年春天他还写出了关于郭沫若《女神》的长文。其实,在我的两位恩师身上,更多的是高风亮节,是一种如金不换的高贵品质。

 

      在准备博士论文的最后时刻,有一天,在林非先生家里,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自己想更改博士论文题目的想法。我这样说:“林老师,我想换个论文题目。”林老师不经意问我一句:“你怎么想的,我们准备和谈论了这么长时间,你想换什么题目?”在林先生认为,即使换题目,也不会逸出鲁迅研究。当我说想换林语堂的论文题目时,林先生非常惊奇,他张着嘴长久地看着我,仿佛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然后,他有些不信地问:“你说什么?”当确定无疑我想写林语堂的论文题目时,林先生沉默了。此时,我将早已备好的较为详细的论文提纲给他,并表示:“林老师,这是我的提纲,您看看。如可行,我就换林语堂的论文题目。如不行,我还是做鲁迅的。”在我有选择余地的语气中,显然透着坚定和执着。林先生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好吧,放在这里,我看看,再给你答复。”回到学校,我心有忐忑,但也安宁,因为我不认为老师会同意,只是一试而已,否则我今后会后悔。试想,哪个老师能让你改变专业方向,去写一个并不相干的论题,更何况林语堂是个边缘作家,一个当时在学界尚未被解禁的作家。但于我,是多么想做林语堂的研究论文啊!除了它将成为国内第一本关于林语堂的博士论文,主要因为我对林语堂更有感觉。如果说读鲁迅作品有所得时,总有一种暗调和悲观袭上心头,读林语堂作品正相反,它让我有一种冲破乌云密布和重见天日之感,是在沉重大地上的一次飞升。换言之,读鲁迅更多的是压抑、痛苦、悲伤和阴冷感;读林语堂则如沐春风、其乐融融,有一种被温暖抚摸和阳光照亮的感觉。进而言之,读林语堂的作品如大光照临,亦似受了天启般地受用。

 

      出乎我的意料,没过几天就接到林老师电话。他有些兴奋地说:“兆胜,你的论文提纲我看了,我觉得可行,相信你一定能写好!我同意你改题目。什么时候来家里,咱们再详谈。”这让我喜出望外,高兴得难以自已。如果说,人生最快乐的莫过于出彩;那么,林先生让我更改论文题目一事,就是我人生最好的出彩。当冬去秋来,鲜花开放,当礼花在暗夜缓缓升起和绽放,那是一首诗,一首美轮美奂的诗。林非先生能让我更改论文题目,我将之视为人生中难得的一次生命绽放.这是因为:做林语堂的论文题目是我梦寐以求,也是发自内心的,这对于我的学术将会更有意义。还有,林非先生以难得的宽容与理解,为我打开了一扇学术人生的大门,也铺平了我今后二十多年的林语堂研究之路。

 

      我的博士论文答辩主席、北京大学的严家炎教授给我的评语是:“这或许标志着林语堂研究一个新阶段的到来。”当我的博士论文入选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文库”丛书时,林非先生更加高兴,并为我写了长序,对论文更给予高度赞扬和真诚鼓励。多年来,我写了百余篇关于林语堂的论文,出版了十多部林语堂的研究著述,回想起来,都离不开林非先生当年那个“因”。如无他的宽容大度和高瞻远瞩,我如何能有研究之树上的果实累累,以及生命之花的绽放?

 

      还有我的散文研究和散文创作。在研究林语堂之时,林非先生还希望我多研究散文,有时也动笔写写散文,这样才能不断开拓自己的研究视域,并有所实践和体悟。因此,除了研究林语堂,我在散文研究和创作上多有努力,至今已出版多本著作,发表论文百余篇。如果说林语堂研究是我的一只翅膀,散文研究和创作则是我的另一只翅膀,二者合力才使我飞得高远。今天,当我不断喜获丰收,成果不断推出,我就感念林非先生的指点和栽培:是他(还有师母)用辛苦的汗水与智慧,将我这棵并不成熟的小树培育成材。当我在各大学讲课,开始带博士研究生,我也有了自己的一片阴凉,让后来学子从中受益。其实,这都要推到之前的那个“因”——林非老师、朱德发老师,还有那么多在我学术人生道路上的贵人。

 

      今天,我已克服鲁迅研究以及长久以来的孤独寂寞与生命悲感,获得了一种花开的美好感受。不过,我知道,这不能只归功于林语堂,也有鲁迅的巨大功劳。因为如无鲁迅的孤独寂寞和悲剧感,我就难以理解人生的真相,也就不可能进入林语堂的“一团矛盾”,更不能体会林语堂超越悲剧的努力与创造。学术人生是一个复杂的巨大涡流,它需要在不断旋转、缠绕中实现突破、超越,获得新的轮回。2003年至2010年是我人生的火焰山,两个哥哥、姐姐与父亲都先后离世,于是他们一下子抽走了我人生的希望。当了解这一情况后,我的两位恩师——朱德发先生和林非先生——都千方百计为我宽心和排解,这对我走出困境、重获信心相当重要。在此记下两位恩师在我最困苦时所给予我的推力与支撑。

 

王兆胜(左)与朱德发先生合影

 

生命之蝶舞

 

      常言道:“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这几年,我对于学术、世界人生有了更多的认知和理解,内心也起了一种微妙但深刻的变化。这颇似太极,它让一个人获得知识的飞扬,也进入一个生命和精神的翔舞状态。我慢慢认识到,只知“知”是远远不够的,也不能只听“有声之声”,更不能无视落花流水以及境中花、水中月的意境。生命的超然有时只在一个“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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