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 李白之外,古代诗人中谁还写过歌颂工人的诗作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6期,本文节选自《晚潮与落霞——清诗漫谈(中)》       作者:李元洛   时间:2018-06-29

 

  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歌咏工人的诗作寥若晨星,罕若旷代难逢的稀有钻石。

  飞扬跋扈不知为谁而雄的李白,是颇为自我而傲岸的了,这位自称海上钓鳌客的诗人,他要用彩虹做钓线,明月做钓钩,天底下无义之男人做钓饵。但是,除了众多的名篇俊句之外,有两首卓异之诗我要特为拈出,其一是《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此诗赞美的是贫苦而热情待客的农妇,在中国诗歌史上时间最早也极为罕见。另一首是《秋浦歌十七首》之十四:“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上一首诗写于他暮年之时的安徽之旅,此诗写于唐代盛产银与铜的安徽省贵池县,是中国诗歌史上正面描写与歌颂冶炼工人的第一首诗,即中国诗歌史歌唱工人的开山之作。一以赞农妇,一以颂工人,谁说李白两眼向天而不食人间烟火呢?谁说他只知表现自我或自我表现呢?现在一些热衷咏叹个人杯水风波下笔无关民生痛痒的所谓诗人,与他相比相去何止霄壤?

  在李白之后,歌咏工人和他们的生活之作,大约就应该是宋代梅尧臣的《陶者》了:“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如果说李白写冶炼工人的劳动场景,情感热烈,色彩鲜明,场面壮丽,颇有李白本人性格的标记,那么,梅尧臣之作则以劳动者与不劳而获者做鲜明的对比,揭示出社会的弊端,用今日的语言即不公正不公平。不用说供富贵者享用的别墅豪庭了,今日普通住房之房价如同天价,众多打工族工薪阶层固然沦为“房奴”,那千千万万的建筑工农民工更只能兴建而兴叹。封建时代的诗人写工人的劳动生活与生存状态,而且满怀同情,由此揭露社会的不义不公,那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值得我们时隔千年后向他们致以敬意。

  元明两代的诗人,对工人及其劳动生活似乎处于集体失语的状态,任我如何搜索,因目力有限,始终未能大海捞针。及至巡视到清代,发现了清初诗人吴嘉纪,才有意外之喜。吴嘉纪(1618—1684),字宾贤,号野人,江苏泰州安丰场人,明末诸生,明亡时年仅二十七岁,即绝意仕进,闭户穷居,僻处家乡淘安盐场劳动,其所居自曰“陋轩”,诗集亦名《陋轩诗集》。其诗作除揭露清兵的暴行与清廷的虐政,更多的是反映世上疮痍、民生疾苦。他属于草根派诗人,独立于当时的诗坛圈子之外,直到逝世前不久,因好友周亮工以及名诗人王士禛的揄扬,他才声名稍著。周亮工甚至将他和顾炎武并论,认为“国朝诗推宁人、野人二家”。如他的《内人生日》:“潦倒丘园二十秋,亲炊葵藿慰余愁。绝无暇日临青镜,频过凶年到白头。海气荒凉门有燕,溪光摇荡屋如舟。不能沽酒持相祝,依旧归来向尔谋。”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妻子生日的景况如斯,在写夫妻之情的众多诗作中,此诗也算是情真意挚别开一格的了。更令我心动的,则是他的《绝句》: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

  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东淘,是两淮的重要盐场之一,也是吴嘉纪的家乡。此处百姓多以烧灶煎盐为生,称为“灶户”,诗人自己就正是这样的角色,所以此诗并非第三者纯粹旁观的记写,而是诗人直接的现身说法与自我抒情。他所写在一,所指在万,在“炎日”与“乘凉”的相反相成的情境中,我们可以看到“煎丁”也即下层弱势群体恶劣悲苦的生存景况。在许多诗人忙于向新朝献媚邀宠之际,在许多诗人依旧流连舞榭歌台热衷吟风弄月之时,这首诗的出现,不啻是空谷的足音,震耳的异响,弥足珍贵的奇珍。

  当代的时下文坛,多的是莺歌燕舞吹拍逢迎,多的是粉饰或歪曲历史的正说与戏说,多的是权力寻租与商业炒作,多的是伪贵族自命不凡俯视苍生,多的是小资们搔首弄姿无病呻吟的文字游戏,读吴嘉纪的生平和他血泪交迸的诗作,我不禁憬然有悟。

  作者: 李元洛,诗论家,散文家,研究员。已出版《诗美学》《写给缪斯的情

  书——台港与海外新诗欣赏》《诗国神游——古典诗词现代读本》等诗学著

  作十余种;《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清诗之旅》等诗文化

  散文集十余种。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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