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 张大春的春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5期       作者:毛尖   时间:2018-05-18

 

  温馨提示:近日,我刊与北京大学出版社、中信出版社等品牌出版机构达成合作,由我刊多位资深编辑精选一批适合我刊读者阅读习惯和文化需求的优质人文图书(文学鉴赏、国学入门与普及、中外名著、人文艺术经典以及教育心理),欢迎进店选购!购买方式:点击本文左下角“阅读原文”,进入微店即可!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5期

  大春老师到上海来,常常请陆公子召集一帮人吃饭喝酒,因此就在酒桌上见了他好多次。他保留着山东人的豪爽,说得多喝得多,有时高兴了,摩拳擦掌,那就是得写字才能收场。于是一帮人浩浩荡荡开拔陆公子家,张大春要写字。

  老实说,上海虽然藏污纳垢,到底也藏龙卧虎,在大春旁边看他写字的,除了我们两个作协副主席,还有宝爷沈爷这样花名满江湖的角儿,他们见过比大春相貌好的,见过比大春小说好的,见过比大春书法好的,但是,大家还愿意看张大春在那里一边喝一边写,一边甚至还糟蹋一两茅台润笔,没什么原因,因为他会讲故事,尤其他对每个字的身世都了如指掌,他写到“美”,就说美的故事,写到“人”,就说人的故事。

  他说每个字都是文言文,“语文课本可以百分之百是文言文”,这个话,应该让教育部领导听听。这几年,关于中小学教材的文言文比例问题,争得硝烟四起,如果我们每个老师都能像张大春一样上语文课,那文言文比例就绝不是问题。比如,大春看沈爷有些恍惚,就问他最近是不是害相思,沈爷说是。大春就说,你这场相思,算是穷尽了“害”的同类意思,是陶文中的“恐”,还有“怕”,有“惶”,有“惧”,有“惴”,你看你现在的坐姿,就是个“耑”字,“耑”是什么,草木初生的幼苗又难耐风雨寒暑。随后大春从《史记·魏世家》讲到文字学的大谜“怕”,随口引出《老子·二十章》:“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孩之未孩”,沧海桑田啊,那时“怕”字还了无怕意。最后,大春写了幅“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勉励沈爷,沈爷接过两“不”两“怕”,一扫阴霾,“如婴孩之未孩”。

  这是字的功效,也是张大春这些年痴迷于说文解字的原因。2011年,他接棒了早年由梁实秋在《读者文摘》上开创的“字词辨正”专栏,开始为广大读者做文字和文学的盘古之事,比如,他用一个“邻”字就解释了古人的世界观。

  大春少年时代跟一个姑娘共读过《虬髯客传》,当时被姑娘批了一句“胡扯”,认为故事场景太荒诞:红拂女、李靖寄宿灵石旅社,红拂女床前梳妆,李靖一旁刷马,这时虬髯客骑驴进来,侧身躺舒坦了,看红拂女梳头。少年大春无力回击,耿耿三十年,终于在剖读“邻”时豁然开朗,原来旅馆以四壁相隔分别亲疏是今天的事情,唐朝之前,大家都在更宽大相容的空间里,“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也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好,都是在一个因缘际会如老邻居般的世界里,《战国策》和《列女》传里都有相邻而居的姑娘夜夜相聚一室纺纱的故事,虬髯客进店看到红拂女梳头,也只是唐朝的日常。

  特别喜欢大春重新召唤回来的春秋日常,他用字烛照出中国人几千年的身家性命,字字都是舍利子,见字如见如来佛,而我们,厕身在《见字如来》造出的灿灿字庙里,觉得当一个中国人真是讲究,“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为什么要赞同曾点呢?因为在人世存敬心,举头三尺才能春风浩荡。孔子对子路、冉求和公西赤的回答只是笑笑,因为他们或者人格特质不受语言修养的束缚,或者对政治礼仪缺乏敬意。生为中国人,就应该知道祖宗给的字字句句,就是生命索引。

  大春解字因此有点像文化招魂,他重新打开“英”和“雄”,分开“慈”与“悲”,他把它们从日常语言的泥潭中打捞出来,洗洗刷刷让我们对怪、力、乱、神刮目相看。在这个意义上,这本《见字如来》跟他的小说语法很像,就像他一直试图用故事对各种意识形态进行解构,大春说字就是用单词来清洗读者的习见,哎呀,原来活在世间,我们跟祖宗也半斤八两,从前用来表现胆气豪壮的,也就三个字,“勇”“敢”“果”,远不及用来形容怯懦的多啊!而就着这一点祖传的软弱,我们又可以把酒当歌,一路从微醺喝到酩酊。

  不知道大春是不是常常微醺着开写他的《见字如来》,因为这本书最吸引我的,还不是日常字的返璞归真,我最喜欢看的,是每一篇的引子部分,似乎是借着一点点酒意,济南老宅的旧事,台北少年的心事,涌出字里行间,他们既是张大春青春的赋比兴,也是中年男人的那点小惆怅。这些红尘往事像纪实也像虚构,和后面的考据镶嵌镶拼,构成极为独特的张氏文体,譬如,讲完他相当拽的第一份正职,一句“这就引出了一个故事”,直接转入南朝萧梁开国大将曹景宗的故事,虚虚实实,居然没有一点突兀,所以,我有时候也搞不清,张大春是为了讲他那些个快捂熟了的故事来解“酒”,还是解“酒”前先用个故事来醒酒。

  有个大春朋友的老舅的故事。有一天邻村办喜事,老舅去了,连喝三天三夜,然后,老舅随手抓过一杆三尺长的大烟枪来,才一打火,但听“砰”的一声,炸了。老舅就此再也没有醒来。

  这个故事绝对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因为大春笔下,老舅的死成了传奇,一路大家把老舅抬回家,“七窍里还冒着湛蓝色的火苗子”。这样的故事在这本书很多,和大春有关的男女故事也不少,包括他自己大哥张世芳,张世芳一生以及四个老婆的故事,张大春用八百字写完,再用八百字写“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谁知道!我们只看到,张大春对于大唐般富足的人生瞬间,不管后果怎样,是动心的。这个,在我看来,构成了他叙事的内在动力,虽然他拿了认字当借口。

  因此,如果我们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张大春,说文解字是他写作的起点,但也构成了他最大的淫欲,如同大春的春。

  作者:毛尖,著名专栏作家,电影评论人。

  编辑:杜碧媛dubiyuan@163.com

联系我们
热线电话

名作欣赏:
     0351-5256557

评论版:
     0351-5256560

学术版:
     0351-5256558

邮购:
     0351-5256556
     0351-5256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