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 | 灵性之书:传世名著《世说新语》读法浅说之一
来源:       作者:刘强   时间:2018-02-12

 
 

  编者按:2018年第1期,我们为“首届世说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设立了专辑,刊登了几位《世说新语》学者的文章,其中就有百家讲坛主讲人物——刘强先生的《灵性之书、人性之书、诗性之书 ——传世名著〈世说新语〉读法浅说》,此文由刘强先生在其新著《世说三昧》“自序”基础 上修订而成。

  鉴于此文的长度和读者的耐心,我们将其分为三部分,分三次在微信上发布,与读者共享!

  《世说三味》;岳麓书社2016年09月出版;当当、京东等网站有售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把《世说》称作一部中国人 的“智慧之书、性情之书、趣味之书”,认为生为中 国人而不读此书,殊为憾事!这部传世经典我读了十 余年,周而复始,欲罢不能。无形之中,《世说》成了 我精神生活中一个“不可须臾离也”的大自在、大谜 题,无从回避,也不愿回避。不仅不回避,而且乐此 不疲——乐读、乐说、乐思,亦乐解。子曰:“知之者 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就此而言,《世说》 又是我精神生活中的大美味、大享受!我甚至觉得, 我所读过的所有书(那当然是极其有限的),都是为 读懂《世说》所做的准备!读得次数越多,想得越深 入,我便越觉得这部书堪称汉语言文学史上一部伟大 的经典,其主要编撰者刘义庆亦堪称一位伟大的艺术 家——两者伟大的程度实不亚于我国古典小说的不 朽名著《红楼梦》和它的作者曹雪芹!

  《中庸》有云:“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人 大多读书,能读出书中三昧的又有几人?从这个意义 上说,一个人一生真能读懂一本书,足矣!东晋“风 流宰相”谢安年少时,曾请名士阮裕讲解战国公孙龙 子的《白马论》,阮裕遂写了一篇论文以示谢安。谢 安对文中的要旨并不能马上理解,于是多次咨询请 教,直到明白为止。阮裕不禁感叹道:“非但能言人 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世说·文学》24)这 里的“能言人”亦可谓“解人”,盖指阮裕自己,而 “索解人”——寻求解答的人——则指谢安。阮裕是 说:不仅对此一问题能够融会贯通地“解人”很难 得,现在就连谢安你这样孜孜不倦的求解之人也找不 到了!

  我于《世说》,当然不敢妄称“解人”,但自信还 算是个勉力而为的“索解人”。我“索解”的结果, 就是发现《世说》和《红楼梦》一样,都是我们民族 文化遗产中的“伟大之书”,它们的作者,也都是我们 民族杰出人物中的“伟大之人”,他们的心灵,更是一 颗放在世界文化史上也“多乎哉?不多也”的“美丽 心灵”!

  法国大雕塑家罗丹说:“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 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我要说,任何一双发现美的 眼睛,必然来自一颗大慈悲、大关爱、大宽容的“美 丽心灵”!没有一颗这样的“美丽心灵”,你就是获 得再多奖项,赚取再多银子,赢得再多粉丝,甚至被 专家学者写进了“文学史”,又能怎样?孙悟空刚当 上弼马温的时候,何等志得意满,等他知道真相,便 转而埋怨玉帝老儿不仅“不会用人”,而且严重地“以 貌取人”:“他见老孙这般模样,封我做个什么弼马 温,原来是与他养马,未入流品之类。”(《西游记》第 四回)——这世界上,有多少文学上的“弼马温”终 生不曾获得孙悟空的“自知之明”,不知道红得发紫 的自己,事实上“未达一间”“未入流品”呢?

  历史已经证明,未来也将继续证明:在中华文明 史上,《世说》足可跻身“伟大之书”而无愧!说它伟大, 主要还不是从文化、文学或文献价值上着眼,而是从 民族的审美经验史、心灵体验史和人类的精神超越 史角度立论而得出的印象。从这一角度出发,如果说 曹雪芹的《红楼梦》堪称一部伟大的灵性之书、人性 之书、诗性之书的话,那么,刘义庆的《世说》亦然。 某虽不才,请试稍做解说,以就教于读者诸君。

  说《世说》是一部“灵性之书”,理由至少有二:

  其一,它的书名是灵性的。我曾在拙著《世说会 评》(凤凰出版社 2007 年版)的“自序”中,指出《世说》 有“五奇”,位列第一的就是“书名奇”。“世说”这书名, 其实是对前代文化典籍继承借鉴的产物:汉代学者刘 向就有一部子书,题为《世说》;汉初的名臣陆贾也 写有一书,名为《新语》。尽管“世说”这个书名宋 以后才真正确定下来,在此之前,它还有《世说》《世 说新书》等名目,但无论如何,“世说新语”这四个汉 字,已经成为我们今天对这部书的唯一专用书名。 这书名“奇”在哪里?

  《世说新语会评》;刘强会评辑校;凤凰出版社2007年12月出版;此书目前绝版

  我以为首先在这个“世” 字上。“世”字既可组成“世界”一词,亦可组成“世 代”一词。“世界”是个空间概念,“世代”则是个时 间概念,所谓“三十年为一世”。正是这个神奇的汉字, 点明了这部书的“人间性”和“历时性”。 再看“说”和“语”。这两字其实指涉了这部书 的文体性质,“说”和“语”都是与历史有关而带有小说性质的文类概念,在经、史、子、集四部中应放在 “子部”,在“子部”中又应放在“小说家”这一类。 有人把《世说》当作纯粹的历史记载,其实是不够严 谨的,因为历史记载在于“求实”,而小说杂记则更多 倾向于“好奇”——这个“好”是喜好、追求的意思; 历史著作重在宣示道德训诫,所谓鉴往知来,而小说 作品则常常逸出道德藩篱而直奔审美经验,重在赏心 悦目。所以,这一类著作可算是历史的“边角料”和 “剩余物”,大多由“好事者为之”,被称为“史余”之 作,或曰“稗官野史”。而在“九流十家”中,“小说家” 的地位一向都是最低的,不像现在,“小说家”甚至可 以成为大众偶像。

  接着再看“新”字。我以为这个“新”字最能 表明整部书的精神气质。“世说”如果可以理解为“关 于这世界的某一时代的传说”,那么“新语”,则暗示 了它与前代的传说大不相同,它的记载,无不体现了 这一时代特有的“新面貌”和“新价值”,以及“与 时俱进”的“创新”精神。唯其如此,《世说》这部 书才能“历久弥新”,长盛不衰。别的不说,这个书名 到现在都很“时尚”,许多报刊媒体的栏目动辄以“世 说”冠名,文人墨客写篇小品杂文,也常以“新世说” 标目,“一世之说”而成“百代新语”,说明“世说新 语”这四个十分具有内在张力的汉字,本身即充满了 深广的文化内涵和无穷韵味,并且已经渗入我们民族 的文化血脉中,成为“日日新,又日新”的文化遗产、 人文符号。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其二,形式是灵性的。这里的所谓“形式”,也 即“编撰体例”或“文体”之谓。众所周知,《世说》 是一部编撰之书,鲁迅说它“纂辑旧文,非由自造” (《中国小说史略》),基本符合事实。但也要看到,《世说》 的编者在编撰体例上的创造性贡献,实不亚于任何一 部“全由自造”的叙事文本,以至于最终形成了我国 文言小说史上一种特殊的文体——“世说体”。大略 而言,此书之体例约有如下几个特点:

  一是分门别类,以类相从。《世说》根据不同的 主题,分成三十六个门类,分别是:

  上卷: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所谓“孔 门四科”)

  中卷: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 捷悟、夙惠、豪爽

  下卷:容止、自新、企羡、伤逝、栖逸、贤媛、 术解、巧艺、宠礼、任诞、简傲、排调、轻诋、假 谲、黜免、俭啬、汰侈、忿狷、谗险、尤悔、纰漏、 惑溺、仇隙

  与《论语》不一样,《论语》的标题是后来所加, 一般是该篇第一则的头两个字或三个字,而《世说》 的门类标题则是对记述主题的概括,可以统摄全篇, 不仅如此,各门标题还暗寓褒贬,自《德行》以至《仇 隙》,越往后越贬,大致遵循一个“价值递减”b 的原 则。这是此书一目了然的一个形式特点。

  二是叙事以人为本,所记俱为“人间言动”,所 以鲁迅称之为“志人小说”。而言、行之间,又重在 记言。

  三是形制上多为丛残小语,篇幅短小。长则 一二百字,短则数十字,甚至一句话。

  《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作者:刘强;岳麓书社2013年09月 此书目前亚马逊有售

  四是各门条目的编排,大体以人物所处时代为 序。往往先两汉,次三国,再次西晋,复次东晋,秦末 和刘宋时也有零星记载,但不在主流。每门内容,有 一种潜在的“编年”意味。但同写一个人物,相连的 几个条目,未必一定有事实上的先后关系。从整体上 看,《世说》的结构正是一种既以时序为经、人物为纬, 又以三十六门叙事单元为纲、具体事件(人物言行) 为目的双重的“网状结构”,从而使文本形成了一个 无论是在历史维度还是在文学(文本)维度都遥相呼 应、气脉贯通的“张力场”。

  五是每则所记,一般有一中心人物,此人处于主 位,其他人物则处于宾位。作者的意图,大概是想以 一个具体人物为中心,组成一条相对独立的“故事 链”。条目与条目之间,藕断丝连,既留下了大量“空 白”,又可独立欣赏,后来的小说如《水浒传》《儒林 外史》“虽云长篇,颇同短制”(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的布局结构,未尝没有受到《世说》的影响。

  可以说,《世说》的这种体例,上承《论语》《孟子》 等文化经典的记言传统,下启后世文言笔记小说之先 河,在美学上最具“中国特色”,堪称一种英国文论家 克莱夫·贝尔(1881—1966)所谓“有意味的形式”。 因为它的体例具有某种“程式化”特征,便于模仿, 所以,后世续书和仿作层出不穷,这一系列的文言笔 记小说体例,被称为“世说体”。这一文体的阅读 效果极具形式美学和接受美学的阐释价值。我曾借用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博尔赫斯(1899—1986)的小说 题目,把《世说》称作“沙之书”,因为它的确是一部 “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活页式”文本,无论你何 时打开它,都恍如走进一座“小径分岔”的文字迷宫、 故事迷宫和人物迷宫,流连忘返,不知所之。这样一 种文体形式,看似简单便宜,其实非有大才华与大手 笔者莫能办,所以我说刘义庆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上述两点,早已逸出文本之外,甚至逸出时间之 外,这是《世说》历久弥新的文化密码,也是其作为“灵 性之书”的最佳证明。(未完待续)

  作者:刘强,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文系副主任、诗 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已出版《世说 新语会评》《竹林七贤》《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魏晋风流十讲》《论语 新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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