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 | 故事的祛魅和复魅:传统故事、虚构小说与信息叙事
来源:2012年第2期       作者:格非   时间:2019-07-24

 

我个人有个习惯,在写完一个小说以后,肯定要写点别的方面文章,比如理论,换换脑筋,让自己稍微沉静一段时间。在写完长篇小说《春尽江南》以后,我想做两件事情:第一,是对《金瓶梅》作一点认真的研究,如果我作,可能会写成一本书;第二,就是一个关于故事演变和发展的问题,故事的袪魅和复魅。

在这里,我首先想讨论三个比较重要的概念:第一,传统故事;第二,小说;第三,我们当下的信息叙事。

传统故事的特征

我所说的传统故事包括神话故事、民间故事、口口相传的故事,这是故事最初的载体形式;到17、18世纪以后,讲故事开始慢慢地由小说这种形式的叙事作品承担;而在今天,大家看到叙事形式主要的已经不是小说了,而是新闻,各种各样的信息,即信息叙事。自然而然,这涉及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从故事本身来讲是什么样的关系?我希望研究研究这个问题,但这里我要讲的,可能只是一些初步的感想,还谈不上一个严肃意义上的学术论文。

关于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有两种看法。第一种观点,认为三者之间没有区别,都是故事,都包含着基本故事信息,都有开头、起始、中间、发展、高潮、结尾,都有这样的形式。第二种观点,认为它们有所不同,故事的最早形式是传统故事,然后过渡到小说的故事,然后过渡到今天的信息故事。也就是说,它们之间形成了一个脉络,没有多大的不同,仅有一些区分。

我个人的看法是,上述两种观点都是错误的。第一个观点当然不用细说。第二种观点也掩盖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先不谈信息叙事,我们把小说里面的故事跟传统故事比较一下,我们马上就会发现,有非常多的异质性,就是完全不同。比如说,生产方式就不一样,过去我们讲故事,要诉诸别人的听觉,有人讲,有人听,在书场里面,或者在家里有奶奶、父母给我们讲。从功能方面看,也有很大的不同,小说承担的功能跟传统故事已经完全不同。在意义方面,也不同。所以我觉得,相对于传统故事,小说的故事是一种全新的东西,是对传统故事的一次比较彻底的反动。我觉得有必要强调这点。

思考这个问题,当然也不是我自己一拍脑门突然想出的,这个题目已经困扰我很多年,当然最早对这个问题进行研究的是本雅明。在座的有中文系的同学,大家一定看过他那篇非常著名的《讲故事的人》,他在这个文章里面谈到故事在演变过程中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本雅明的文章里面,转述了希罗多德《历史》里的一个故事,我给大家讲讲:

埃及国王莎门尼特斯(Psarnmenitus)被波斯国王坎比希斯(Cambyses)击败并俘虏。据说这位埃及国王非常勇敢,波斯国王很好奇,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勇气承担。怎么办?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孩子先抓来杀给他看。这就像最近卡扎菲父子被杀掉以后,供人观摩一样。卡扎菲已经死了,我们用得着这样对待他吗?答案是因为人们的需要。这由来已久:把一个人打败了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屈服,所以波斯国王会想办法折服埃及国王。然而,这个埃及国王没有反应。然后波斯国王又把他的女儿变成奴隶,折磨羞辱他的女儿,做父亲的也没有什么反应,他们家的人一个个被杀掉,可是这个父亲确实没有反应,很坚强,从脸上看不出来。杀到最后,没有人可杀了,最后要杀的人,是这个国王家的一个仆人。他们想,连杀儿女都没有什么反应,杀这个仆人,当然也没有问题了。没想到,在杀这个仆人的时候,这个国王完全失去了控制,放声大哭。

本雅明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试图说明一个道理,什么道理?因为这个故事,大家知道是一个历史故事,就像我们的《春秋》和《史记》一样,它为什么会代代相传?是因为这个故事符合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它的不可磨损性——这是我要讲到的传统故事的第一个特点。我刚才给大家讲的这个故事,在本雅明看来,至少可以被无数次地消费。两千年以后,人家讲这个故事,依然有人有兴趣,因为这个故事中包含着非常重要的、不可解释的内容:为什么儿子女儿被杀、被侮辱,他无动于衷,而一个仆人被杀却会使他失去控制?

大家知道,历史上有很多人,包括法国作家蒙田,试图对这个故事加以解释。我有一次上课,让学生解释为什么,大家的解释五花八门。正因为里面包含着非常重要的谜团,它才具有不可磨损性,这个故事符合这样的特征,所以会被流传,一直在流传。

不可磨损性,恰恰是传统故事非常重要的基本特点,这个当中也涉及到故事的生产方式,传统故事不是一个人讲的,有无数人参与,这个故事如果没有趣味,不包含智慧和洞见,没有道德教训,或者这个故事不精彩,自然就衰亡。那故事何以不胫而走?当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里面有流传的因素,然后一代一代的人对它加以改造。

本雅明还转述了另外一个故事,是来自19世纪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作家,就是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这篇作品里面加以重点分析的作家:列斯科夫。列斯科夫这个人,我在课堂上问过学生,大家基本上都不知道。其实他在俄国影响巨大,地位跟托尔斯泰基本相当,他的书在中国也出版了五六本。他跟托尔斯泰是同时代的,托尔斯泰对他评价很高。列斯科夫作品是什么样的?我这里就讲他创作的那个故事:

俄国沙皇带着一帮人去英国访问,访问过程中,英国的国王希望给他送个礼物,表示友好。他送来一个盘子,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是一个空盘子。这个故事开头很精彩。沙皇很不高兴,问是什么意思?然后英国国王说,你别着急,如果你用放大镜,你就可以看出来,这个盘子里面不是空的,里面有东西。于是沙皇就拿着放大镜,往盘子上一看,发现里面趴着一只跳蚤,这个跳蚤是钢铁做的——所以这个小说的题目是“钢跳蚤”,中国也翻译成“铁跳蚤”——这个跳蚤能干什么呢?上面有发条,上紧发条,这个跳蚤就会跳舞。

沙皇觉得很羞辱,因为这说明英国的工艺水平很高,居然可以造出这么小而精巧的东西。沙皇回去以后,就召集工匠,说你们给我造一个足以跟这个跳蚤相媲美的工艺品,我下次要带到英国去,让他们吓一跳。

然后所有的工匠忙活,造东西去了。若干年以后,这个东西造完了,拿来以后,沙皇吓一跳,还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一看,里面居然也是一个跳蚤,沙皇很生气,说你们有点想象力好不好?怎么搞出来的东西跟别人一样。俄国的工匠说,你不要着急,我们其实也没有做什么,我们不过是给这个跳蚤每条腿穿了一双靴子。沙皇说真的吗?主人公说,对,我就是负责给这个靴子上铆钉的人。

这是列斯科夫的小说,很精彩。当然这个故事还有很复杂的方面,我就不重复了。我想大家通过这个可以了解,列斯科夫是怎样的作家,他和托尔斯泰完全不同,他完全使用了民间故事的写法。这样的作家,我认为在当今已经快绝迹了。你们看他的小说,他的故事不同于《罪与罚》、不同于《卡拉马佐夫兄弟》,也不同于《战争与和平》,它带有非常浓厚的民间性的特点,对我们今天来说,这样的作品不可多得。

这就涉及到传统故事的第二个特点:梦幻式的工艺性,而且需要时间的打磨。

过去的故事特别注重工艺性,需要长时间的打磨,需要不同人参与,需要无数人介入其间,贡献他们的才智。这是本雅明在这篇文章里面想说明的。本雅明说,这就好比一个人长年累月打磨一件玉器,使得它玲珑剔透。一个美妙的故事经过几千年流传,如果到今天还能够成立,它一定是玲珑剔透,不可复制。所以,时间,是美妙故事得以产生的最重要的原因。

传统故事里面,在我看来有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只重作品,不重作者。这是福柯讲的,福柯写过一篇文章《什么是作者》。什么是文学作品的作者?作者在过去的时代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大家知道《水浒传》这样的作品,流传了那么多年,作者超过一千个,无数人参与进去,那么,谁是作者?不知道。不同层次的人,不同时期的人,介入到同一个作品的创作,那么我们可以说,作者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最重要的是故事得以存留,能够玲珑剔透地再现在我们面前。

2010年,围绕着所谓的抄袭问题,学术界打得不可开交。我看了很多评论,我觉得论辩的双方都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现代版权法出现以前,对抄袭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汉书》抄《史记》很自然,《史记》抄《国语》、抄其他的,到处是,司马迁本人也不否认。小说里面也一样,《金瓶梅》大段大段使用了《水浒传》的原话,甚至一个字不改,没有人在意。版权出现了,才会出现现代意义的作者的概念。当然,这个抄袭的问题非常复杂,我就不说了,我觉得我们在讨论的时候,有的时候看不到这些复杂。所以,在今天这样一个动辄得咎的情况下,我感到非常困惑。

前不久,我跟《中国作家》代表团去了茅台参观。毛泽东在1957年给茅台酒厂下了一个命令:你们要把酒的产量给我搞到一万吨。而茅台在当时产量是几十吨,不到一两百吨。于是全国都运粮食支持茅台,但是,最后还是做不到。一万吨,直到2003年,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做到了。我到茅台酒厂后,跟他们的老总谈,他说了一个事情,令我这个写小说的非常感动,我觉得跟我们今天讲的问题有关系。他说,茅台之所以算是一个好酒,其中非常重要的奥妙,在于它是要经历时间的,时间是茅台成为好酒的最重要的因素,当然有很多工艺,要发酵,但是每瓶酒最短的发酵期是五年,就是酒蒸出来,摆四年,才能出售。

在过去,文学也是一样,需要很长时间的发酵、流传,要存储,时间非常重要。今天,很多好东西都在消失,很重要的原因是“时间”在消失,我们没有耐心,我们不愿意等待,我们需要立刻兑现。以上说的是传统故事,特别是民间故事的第二个特点。

第三个特点,凡是传统故事,都具有明确的道德训诫。

一个能够长远流传的故事,里面不太可能没有洞见,没有智慧,没有发人深省的内容。传统故事的功能就是要启人心智,希望我们改变对某个事的看法,需要找到洞见,同时给我们带来愉悦,美学上的快感。

你可以看到,中国故事在发展过程中,特别注重道德训诫。即使是明清时期的色情小说,如《灯草和尚》等等(我在美国演讲的时候,我说你们总以为什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很色,这个东西跟中国小说一比,你们还是儿童,还没有长大),即便在这样的故事里面,它的道德寓意也非常强烈。《金瓶梅》里面包含了大量的故事,全有道德寓意,有训诫作用。不管故事的作者是谁,不管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从来不吝惜发布道德训诫,全看得见。中国小说的发源之一是话本小说,还有它的源头“说书”,都是一开始就把道德意义告诉你,你不能乱来,要是你勾引别人的妻子、女儿的话,那么你的妻子和女儿也会出问题。这样的东西,在中国从来都是一个很清楚的脉络。

传统故事的第四个特点:魅惑力。

什么叫袪魅?我告诉大家我的一个判断,我认为小说的出现,恰恰是对传统故事进行了袪魅,而且这个过程还在持续。大家知道,传统故事里面包括童话、神话,口口相传的故事,非常多的故事,当然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的家长里短。中国的民间故事最多的是鬼故事,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就是鬼故事。如果说我有一个比较清楚的文学起源的话,我想就是鬼故事。听了以后害怕得不得了,那时候智商比较低,大人要吓你很容易。而且在那个年代,除了鬼故事,当时还流行另外一种文学——手抄本,什么《一把铜尺》《一双绣花鞋》。我们在这种恐怖故事里面长大。我抄过唯一的一本小说叫《绿色尸体》,很得意,可以借给别的同学看,不得了。那个故事有非常大的魅惑力。

袪魅的过程,在我个人看来,同时也是一个复魅的过程,现代小说开始袪魅的时候,一定会产生代表它性格的新的内容。当然普通故事也有神话的特点,大家知道,传统故事里面还有一个法则,我放到魅惑力里面,什么东西?就是悬念、紧张感,恐怖,但是到最后全部会和解。你看完了以后,你会知道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留下任何疑问,你会和解,而且很愉快。和解这个概念在西方很重要。大家知道雷蒙·威廉斯写过一本很重要的书《现代悲剧》,讨论早期西方戏剧。他说西方戏剧之所以能够和解,是因为有个很重要的角色——上帝,上帝会直接出场,充当和解人。这是西方的传统。

中国的故事大部分也能和解,在我们看来完全不能和解的故事,也能够和解。比如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这是我当年考博士的时候碰到过的一个考题,这个题目是我分析《聊斋志异》里面的一篇小说,所以我印象很深)——

有一个人,养成了一只鸟,这个鸟叫鸲鹆,也就是八哥,这个人跟这个鸟关系非常好,他整天去哪里都带着这个鸟,他们两个形影不离。有一天,他们两个走到城外,迷路了,回不去,这个人很紧张,他对这个鸟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回去了。这个时候,我们发现这个鸟也会说话:主人,不要着急,有办法,把我卖了。这是一个和解的办法,卖掉一个东西,换取路费,但是要是他卖掉的话,等于是他最好的一个伙伴就没了,这个损失太大了,不愿意卖。但是要得到必须要失去。最后这个鸟又说,你把我卖掉,你在前面城下等我,我会飞回来,你不会失去我。于是,这个人把这个鸟卖给当地一个人。鸟到了新主人家,它给新主人唱歌跳舞,最后它说,你把我绳子解开,我要洗澡。它说,你不用担心我飞,我羽毛是湿的,怎么能飞呢?然后说,我晒晒太阳。绳子一解开,这个鸟就飞走了。后来,大家又看见这个人拎着这个鸟到处转。

这个故事很平常,除了有民间故事的特征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什么特点?它解决了一个两难问题。这是我们可以窥见的早期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在日常生活里面不能做到的事情,在文学里面可以做到。杰姆逊当年到北大讲课,曾经讲过这个例子。《聊斋志异》这样的故事,全世界都是一模一样,人类都喜欢这一套:不愿意失去,同时要得到。比如说《坎特伯雷故事集》里说,有一个人看中了别人的老婆,想跟她肌肤相亲,可是没有钱。他就跟她丈夫借钱,并拿着这笔钱跟他的老婆发生了关系。完了以后,他跟那个人说,我借你的钱已经给了你的老婆。跟《聊斋志异》这个故事完全一样,人类都有这样的思考。这样看起来,普通的故事里面包含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会在世界各地流传。

小说对传统故事的反动

我前面讲了这么多,主要是想说,大家脑子里要有一个概念,传统故事的主要特征是什么。接下来,我们探究第二个问题,小说。

关于小说的说法有很多。最简单的故事,story,短篇小说也可以说short story;还有一个概念叫fiction,它跟story的区别是带有某种幻想性、虚构性。比如说还有个概念,长篇小说novel,这个词最重要的意思是“新”——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意思。我们当然知道,小说的出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过去并不存在着我们说的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小说,比如说庄子说的那个“小说”,比如说西方古希腊的传统故事。大家要明白一个概念,小说是一个新东西,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出现,伴随18世纪以后的启蒙运动而出现的,是和整个现代文学伴生的新的东西,出现在这样一个现代性的演变过程当中。小说成了一个最重要的形式,或者曾经一度是一个最重要的形式。大家有没有看过伊恩·瓦特写的《小说的兴起》,里面有相当重要的分析。大家也可以看看伊格尔顿相关的描述,比如英国文学怎么起源,现代小说怎么出现的。因为小说的出现,对整个的故事形成了某种反动,产生了新的东西,同时这样一个袪魅的过程,也导致了一个复魅的过程。我们现在看看它与我们刚才所说的传统故事相对应的几个特点,我们也可以看到小说自身的特点,可以看到它在袪魅过程中,是怎样把自己的个性建立起来的。

第一,我们讲传统故事具有不可磨损性,这个不可磨损性的制造需要很多的条件,比如说需要很多人参与,需要很长时间的流传,需要长时间的发酵、酝酿、淘汰,改变它的某种东西,附着很多人的智慧。但是大家知道,小说出现了以后,按照本雅明的说法,它基本上就变成了一个闭门造车的东西,小说的作者是躲在自己阴暗的环境里,像我这样,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对整个世界,面对那个虚幻的读者,编故事,而且这个故事,比如一个短篇小说可能两天写完,一个长篇小说,有很多人喜欢花二十年写,我想对我来说,可能两年就会把一个长篇小说陆续地完成。

这个时间性作了很多的限制,也就是说,小说中的故事,是一个个人行为,带有强烈的虚构性,是关着门一个人完成的。小说中的故事,依赖于什么呢?我个人认为,依赖两个东西。当然可能不止两个,我这儿先说两个。

第一个东西,我称之为个人经验。传统故事在流传当中,个人经验当然也会有作用,但是这个作用没有重要到与小说同等的地步,所以我要把个人经验特意拿出来跟大家说。 上一篇:格非 | 故事的祛魅和复魅:传统故事、虚构小说与信息叙事下一篇:李玲:《名作欣赏》把我领进书的天堂 | 我与“名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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