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毓庆 |《论语》不是古典知识,读不到心上,落不到行动,等于白读
来源:2015年第5期       作者:刘毓庆   时间:2019-08-21

 

《论语》的读法及当代意义

文/刘毓庆

《论语》是两千多年前的一部白话文语录,应该说是很浅白、很好懂的。因为它记的是圣人的言行,故后人把它当作了经,觉得它里面一定有奥秘,等待着后人去理解、去发掘,于是研究的人越来越多,注释文字越来越繁。西方思潮涌入以后,不少学者又把一套泊来的概念与理论用在了《论语》研究上,特别是所谓哲学的解读,使得《论语》有了更新更深的意义。老实说,这些新概念、新理论、新意义,多半我看不懂。我想不只我看不懂,恐怕孔夫子本人及其弟子也看不懂。把本来浅白的东西,搞得深不可测,这确实能体现一个人的水平,这水平在学术上可能是创新,而对于理解《论语》的精神,就很难说有多少意义了。

因此,如果想研究《论语》,研究《论语》学史,可做别论。如果想读《论语》,理解其中的意思,则可以抛开那些繁琐的考据和那些由概念理论构建起的新说,认真阅读文本,涵泳文字,理解孔子,领会《论语》的人生实践意义便可以了。

如何理解孔子

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其先祖是宋国人,因避仇家,逃到了鲁国,所以书上说他是鲁国人,这是大家所熟知的。但孔子为什么要姓孔呢?这则是关系到把握孔子思想根脉的问题,不可不深究。

一般研究者认为,因为孔子的六世祖叫孔父嘉,所以这个家族就以孔为姓氏了。据《孔子家语·本姓解》说:

孔子之先,宋之后也……宋公生丁公申,申公生缗公共及襄公熙,熙生弗父何及厉公方祀。方祀以下,世为宋卿。弗父何生宋父周,周生世子胜,胜生正考甫,考甫生孔父嘉。五世亲尽,别为公族,故后以孔为氏焉。一曰,孔父者,生时所赐号也,是以子孙遂以氏族。孔父生子木金父,金父生睪夷,睪夷生防叔,避华氏之祸而奔鲁。防叔生伯夏,夏生叔梁纥。 

《史记·孔子世家》也说:

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叔梁纥即孔子的父亲。《说文》说:“孔,通也,嘉美之也,从乙子。乙,请子之候鸟也,至而得子,古人名嘉,字子孔。”《说文》最后一句,是为了证明“孔”字“嘉美”之义来源的。在《左传》中,楚成嘉,字子孔;郑公子嘉,字子孔。孔子的先人“孔父嘉”,也是以嘉为名而取字曰“孔”的。“孔”字从“乙”,《说文》说:“乙,玄鸟也。”“乙”即燕子。《商颂》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史记·殷本纪》也说,商人的祖先契是因其母含玄鸟之卵而生下的,故而商人姓“子”。由此看来,“孔”字中蕴含了玄鸟生商的神话,“嘉美”之义便由此而生。

虽然从以上引述的《孔子家语》看,好像孔子的家族从孔父嘉以后,就以孔为氏了,但为什么文献中出现的孔子的父祖两代都不提“孔”字,偏偏到孔子却开始标榜“孔氏”呢?为什么《史记·孔子世家》在介绍了孔子上三代及孔子名字后,还要特书“姓孔氏”三字呢?我想,强调“孔氏”,是孔子的意思,这与孔子的宗族观念有关。孔子正是以“玄鸟”为图腾的商族的子孙,他本是“子”姓,在他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曾声称:“而丘也,殷人也。”(《礼记·檀弓》)这一声明正好反映了他强烈的宗族意识。据桂馥研究,春秋时有四支出自不同姓的孔氏,如姞姓之孔、姬姓之孔等。(《札朴》卷九)姞姓、姬姓等三支孔氏后皆沉默无闻,只有子姓的孔子一支繁衍不衰,这自然与孔子显赫的声名及对血缘的强调有关。正是由于孔子强烈的血缘意识,所以才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建立了他以“仁”为核心的道德思想体系。

众所周知,孔子的思想核心是“仁”,“仁”的始点则是“孝”。孔子说:“孝,德之始也;悌,德之序也。”(《孔子家语·弟子行》)孔子的高足曾子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而“孝”正是在血缘的链条上生发出来的人性萌芽。人来到世界上,首先接触到的人就是自己的父母,人性之爱便在对父母的关系中萌芽,其体现便是“孝”。孝于父母,爱及于兄弟姐妹、宗族、祖先,便有了“和睦九族”的社会群体。即如《礼记·大传》所云:“上治祖、祢,尊尊也;下治子、孙,亲亲也;旁治昆弟,合族以食,序以昭缪,别之以礼义,人道竭矣。” 再由此展开,推向所有的人,这便有了“博爱”之“仁”。故韩愈说:“博爱之为仁。”(《原道》)孔子以“仁”为核心的伦理道德学说,正是在这样的逻辑推衍中产生的。孔子要取“孔”为姓氏,并将其确定下来,正是“君子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礼记·祭义》)的“孝”之精神的体现。而其以“礼”为核心的政治学说,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的。《祭义》言:“天下之礼,致反始也,致鬼神也,致和用也,致义也,致让也。致反始,以厚其本也;致鬼神,以尊上也;致物用,以立民纪也;致义,则上下不悖逆矣;致让,以去争也。合此五者,以治天下之礼也,虽有奇邪,而不治者则微矣。”请注意,众多的人在“不忘其所由生”的祖先祭拜中,一种亲和力便会由之而生,而在这血缘的链条上,一种长幼有序的结构秩序便由此形成,相互间的仁爱便会呈现,一个和谐的群体便由此诞生。再由此而推衍于社会,便为礼乐制度的形成与落实准备了条件。

其次是关于孔子的历史地位问题。

“文革”期间,人们把孔子叫作孔老二,说他是没落奴隶主阶级的代表。现在虽然不这么说了,但仍然有人认为孔子的一套是腐朽的,甚至有人发表高论说:“一百个孔子,也不如一个姚明。”这主要原因是不了解孔子对于中国历史的意义。要想到,如果孔子像“文革”期间说的那么糟糕,立场上代表没落奴隶主阶级,政治上反对社会改革,制度上主张恢复周礼,经济上反对新兴的富有者,生活上强调奴隶主阶级的情调,阶级态度上看不起“小人”,性别上歧视女性,如此之“坏”的人,为什么当时竟然有三千人跟随他呢?他死后弟子们竟然为之服丧三年,有的还服丧六年,一百余户人家竟然在他的墓旁安了家,为他守墓。难道当时的人都没有认识到孔子的“反动本质”吗?还有,两千多年来,人们一直把他当作“圣人”,竟然没有人发现他是坑害百姓的“坏人”,这不太奇怪了?反过来说,历史上还有哪一个“好人”能让人如此膺服呢?

因此我们必须重新理解孔子。孔子一生主要进行着三项活动:一是恢复礼乐文明制度,二是教书,三是整理文献。第一项活动带有政治性,他是一个政治的失败者,也许正是政治上的失败玉成了他在教育和学术上的大成功。他教授有三千弟子,这等于开了一个“孔子学院”。这三千弟子对于中国文化的传播和战国学术的繁荣,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战国诸子百家,有相当一批人都是七十子的弟子或再传、三传弟子。如墨家创始人墨子,本来是“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的;战国最早的法家代表人物吴起,是孔子弟子曾子的学生;法家最大的代表韩非,是大儒荀子的学生;道家一派的大师庄子,韩愈以为出自子夏一派,也有人认为出自颜回一脉,这也并非没有可能。人们常赞叹先秦百家争鸣创造了中国文化思想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可是假如没有孔子,这一页能否如此辉煌,还很难说。

再说,没有孔子,就没有中国文化。孔子最大的功绩,在于他通过整理文献,建立了代表华夏文明正脉的“经典文化体系”,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五经”。孔子当时之所以要建立这个体系,就是要挽华夏文明于危机。中华民族从尧舜以来积累起来的文明成果,发展到周代,产生了“礼乐文明”这种高级的文明形态,使周代社会表现出了盛世气象。孔子曾赞叹这种文明说:“郁郁乎文哉!”但到孔子时代,这种文明受到了来自两个方面的冲击:一是周边蛮夷入侵,二是诸夏礼崩乐坏。这两种冲击使得数千年文明智慧之果悬于一线。要想使这种文明得以承传,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建立代表这种文明的“经典体系”。一旦这个体系确立,就可以使中华文化的命脉得以延续。也正是因为有了孔子建立的“经典体系”,中华民族才能历经劫难而不衰。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其他三国的古文明皆已中断,唯中国文明独存,原因正在这里。元朝郝经曾说过一句经典性的话:“能行中国之道者,则能为中国之主。”“中国之道”就是指“五经”所承载的中国文化之道。不管哪个民族入主中原,只有首先接受这个文化体系,中原人才能接受他。像鲜卑、蒙古、满族等在中原建立政权,走的都是这条路。这些民族接受了“中国之道”,自己的文化却走向消失,或作为某些元素融入到了中国文化系统中。最后的结果是:汉族政权虽然灭亡了,可是汉族没有亡,反而在民族融合中更加强大了。汉族不是血统概念,而是文化概念。孔子作《春秋》,辨夷夏,但有一点很值得注意:夷狄用中国之礼,便被视为中国之人;相反若用夷狄之礼,则被视为夷狄。所以韩愈《原道》说:“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显然夷夏之分主要在文化上,而不是在血统上。汉族能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就是因为在文化上融合了诸多的民族,因而也是世界上血统最混杂的民族。显然,中国文化能够历久不衰,中华民族能够成就其大,都离不开孔子。直到今天,孔子仍是海内外炎黄子孙的精神领袖,充满着无限的凝聚力。

可以说,不懂中国历史,就不知孔子对于中华民族存在的意义;不读《论语》,就无法了解孔子。“经典文化体系”的基本精神,通过《论语》中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活生生地表现了出来,为中国人确立了人格楷模,使世代读书人为之奋斗。在中国,一个人想脱离低级趣味,不读《论语》,是很难想象的。这也就是我们今天为什么还要读《论语》的一个原因。

《论语》的读法

《论语》是一部教人如何做人的书。宋代大理学家程颐说:“读《论语》,旧时未读是这个人;及读了后,又只是这个人,便是不曾读也。”这就是说,《论语》不是古典知识,读不到心上,落实不到行动上,那等于白读。

明末清初学者冯班在他的《钝吟杂录》中说:“最难读者《论语》。圣人说话简略,说得浑融,一时理会不来,是难读也。亦最易读。读一句是一句,理会得一分是一分,是易读也。不似他书,读错了要误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阅读《论语》难点主要不在训诂,而在“理会”,因为它的“简略”和“浑融”,使得许多似是而非的解释有了存在的空间。如何才能突破“简略”和“浑融”的障碍,让它变得澄明,这是一道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前人曾设计过多种解题的方案,也多有创获。“条条道路通北京”,在此我们不必强调“唯一”。就《论语》一书的编辑而言,编撰者一定有意义方面的构想,即如元代胡炳文所说:“始之以‘人不知而不愠’,终之以‘不患人之不己知’(《学而》末章),此《学而》一篇终始也。始之以‘不亦君子乎’,终之以‘无以为君子也’(《论语》末章),始则结之以‘患不知人’,终则结之以‘不知言无以知人’,《论语》一书终始也。门人纪之,岂无意欤?”(《论语通》卷一)就《论语》的每一章而言,记录者一定有意义方面的考虑。我们从三个方面设问:时人为什么要如此问?孔子为什么要如此说?弟子们为什么要如此记?只要如此追问下去,多半是可以探得骊珠的。同时如程颐所说:“读《论语》者,但将弟子问处便作己问,将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此处提出阅读《论语》的三个基本方法,希望能对读者有所帮助。

一、把握《论语》的核心精神。《论语》的核心是讲做人。进一步讲,就是如何做一个有高尚道德情操的“君子”。

孔子认为,做人的基本原则,是坚持道德自觉。人的具体行为可以根据环境条件灵活掌握,唯道德意识不可须臾离弃,仁、义、礼、智、信应该时刻铭记在心,即所谓“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焉,无莫焉,义之与比”。

做人的目标是君子人格。孔子反复所强调的“仁”,就是君子人格的最高境界。孔子之所以讲“杀身成仁”,就是因为对君子而言,仁比生命更重要,所以为了仁可以抛弃生命。

做人要达到的社会效果是“和谐”,即减少与外界环境的摩擦,减少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创造一种良好的生活环境与欢快祥和的氛围,即所谓“和而不同”“礼之用,和为贵”等。

“道德”是内心必须坚守的原则,“和谐”是道德坚持下的外在表现,“君子”是要追求的人格目标。这三者共同构成了《论语》“如何做人”这一问题的基本内容,也成了阅读《论语》一书的纲领。纲举才能目张。

《论语》在对孔子及其弟子们的言行记述中,既明确地回答了“如何做人”的问题,也充分地展现了这个圣贤集团是如何在道德坚持中妥善处理周围事物达成“和为贵”的社会效果,而实现君子人格的理想追求的,由此为我们树立了典范。虽然为了述说的方便,我们把道德意识、和谐方式、君子人格三者分作内在坚持、外在表现、目标追求而论述,但这三者实则是一体的。在《论语》所记述的圣贤典范中,这三者已内化为圣贤典范的内在精神,共同体现着圣贤们的人生境界。

其实不只《论语》,孔子之后产生了汗牛充栋的文化典籍,其所谈的最基本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做人”,且大多是接着《论语》来谈的。他们所坚持的核心价值是“道德”,所把握的核心精神是“和谐”,所追求的人格目标是“君子”。这一切都是围绕着人的精神提升而进行的,这也正是人的发展方向。

二、还原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语境。《论语》是孔子及其贤徒言行的记录,是过了若干年,经历史的淘汰、筛选后,才由孔门后学编辑而成的,因此只有对孔门后学留下深刻记忆和印象的言行才能被记录下来。同时,这些只言片语的记录,是伴随着背景故事在孔门中流传的。因为当时的书写工具是竹帛,不仅造价高,而且书写也比较困难,所以很难将背景故事记下来,只有老师教学生时,才能通过口授将事情说清楚。《礼记》中的《檀弓》篇记有这样一则故事:

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曰:“问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 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欲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 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 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意思是:丢了官最好快点贫穷了,死了最好快点腐朽掉。曾子在传达孔子这话时,没有交代言说的背景,由此而引起了有子的怀疑。这话乍听起来,确实不合常理。待子游补充了背景故事后,有子才确信这是孔子说过的话,也才明白了这话是有很强的针对性的。这是发生在两千五百年前的故事,当时孔子去世不久,因为背景被曾子隐去,孔子的另一位学生有子便不能明白其意义,更何况在《论语》的背景故事全部失传的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呢?

因此要真正理解《论语》,就必须对它进行语境还原,恢复当时的情境。清代就有学者发现了这个问题。如《论语·阳货》篇说: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上一篇:刘毓庆 |《论语》不是古典知识,读不到心上,落不到行动,等于白读下一篇:驻校作家:大学人文教育的靓丽风景

联系我们
热线电话

名作欣赏:
     0351-5256557

评论版:
     0351-5256560

学术版:
     0351-5256558

邮购:
     0351-5256556
     0351-5256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