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毓庆 | 《咏麟趾》:诗的解说与经学的认识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第7期       作者:刘毓庆   时间:2018-08-08

  明金九畴有两首《咏麟趾》的诗:“二圣雍雍和气中,六宫蔼蔼尽春风。酝成仁厚无穷意,百个佳儿似阿翁。”“吁嗟麟趾咏振振,添一男儿一圣人。留得至今汤饼会,尽思天下送麒麟。”这显然是把《麟之趾》当作祝贺人子孙兴盛的诗了。诗中确实有祝家族兴旺的意思,但诗是否就是为祝人人丁兴旺而歌呢?我们看原诗: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诗的解说

  如前所论,《麟之趾》即是纳聘礼时所唱的歌子。婚姻发生在贵族之间,因此诗中出现了公子、公姓、公族之类的名词。《仪记·士昏礼》说:“挚不用死。”意思是说婚礼所用的礼物必须是活物,不能用死物。这里呈现出的是一头活生生的雄鹿,故而才出现了“麟之趾”“麟之定”的指称。当男家将大雄鹿送给女家时,也同时送去了一份深情与良好的祝愿,故而诗篇由“麟之趾”而“麟之定”“麟之角”,由下而上,细加咏唱,以此表达纳礼者的一片诚意。再由“公子”而“公姓”“公族”,自近而远,自狭而广,以此表示对于亲家的良好祝愿。章末“吁嗟麟兮”一句,反复咏叹,增强了诗篇严肃庄重的气氛。范王孙《诗志》引《诗论》云:“趾、定、角,总是一个麟;子、姓、族,总是一个公。三咏‘于嗟麟兮’,却都是‘于嗟公兮’。”陈继揆《读风臆补》云:“寂寥简短,三叹而有余音者。连说六个‘麟’字,龙之种,凤之雏,不必麟而无非麟也。”梁中孚《诗经精义集钞》云:“各章结句结得最简最真,却用‘于嗟’二字,多少回翔!”清崔述《读风偶识》云:“此篇极言仁厚之德浃于子姓,非极盛之世不能……此诗措语不多,而赞美之意溢于言表,略与《召南·驺虞》相类,而章末皆以吁嗟结之,有一唱三叹之音,在诗中别为一体,故皆附于‘二南’之后,亦取其与《关雎》《鹊巢》相为首尾之意。彼王化之基,此王道之成,所谓金声而玉振之也。”在这简短的礼乐声中,我们仿佛看到了那种古朴的原始仪式,听到了在稀疏的原始音乐中回荡着的率真而平缓的声音。

  诗从对麟的咏叹中,呈现出来的是温爱,是祝福,是友善,是和平与安乐。以道德为核心价值的中国文化,每一个细胞都浸透着善良与柔情。诗所咏叹的动物是麟,虽然我们不同意所谓仁兽祥瑞之说,但不能否认麟——鹿确实是一种性格温顺的动物,不像虎豹那样凶猛,也不像狐兔那样狡诈,而是一身正气,不带半点邪恶。诗所咏麟之趾、之定、之角,所呈现出的是雄鹿沉稳、端庄的仪容,即如日本竹添光鸿《毛诗会笺》所言:“定也、角也,取其昂昂然而有仪表也。”如果用象征来解释,自然有附会之嫌。然而诗人无疑经过了潜意识的审核,才选取了此种仪表堂堂而又善良温顺的动物,来代表心灵诉说的。因而对麟之咏叹,实是中国先民善良心性的展现。

  作为文学的诗,是有无限的可阐释性的。由于诗中将麟与公子联系起来歌咏,后世又有麟为四灵之一的传说,于是世间便产生了“麒麟儿”“麟儿”“麒麟送子”的观念和麒麟吐书而孔子诞生的传说。如杜甫《徐卿二子歌》说:“君不见徐卿二子生绝奇,感应吉梦相追随。孔子、释氏亲抱送,并是天上麒麟儿。”李山甫《赴举别所知》诗:“黄祖不怜鹦鹉客,志公偏赏麒麟儿。”元蒲道源《贺秋谷平章得子》云:“天上麟儿入眼奇,怳然记昔梦熊罴。”所谓“麒麟儿”“麟儿”,都是对“公子”的赞美。

  经学的认识

  从古之经师对此篇的解说不难看出,他们的关注点主要在“王化”上。从《诗序》到朱熹,都坚守这一立场。所不同的是,《诗序》把“麟趾”作为瑞应,朱熹则作为比喻。《诗序》强调了两层意思,一是王化的空间:“天下”。“天下无犯非礼”,说明了王化之广。二是王化的时间:“衰世”,指殷商之末世,即文王那个时代。朱熹则强调了文王后妃之德,而把空间缩小到了文王之子孙宗族上。他说:“文王后妃德修于身,而子孙宗族皆化于善,故诗人以麟之趾兴公之子,言麟性仁厚,故其趾亦仁厚;文王后妃仁厚,故其子亦仁厚。”

  这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两种观点。后之学者,多以此为基础,来阐发《麟之趾》的经学意义。如严粲《诗缉》云:“公子生长富贵,未尝忧惧,况当殷末俗流世败之时,宜其骄淫轻佻也。今乃信厚,岂非《关雎》风化之效欤?公子犹信厚,则他人可知。”郝敬《毛诗原解》云:“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其子弟飞扬跋扈,蛇冠而虎翼,由来渐矣。此咏公子之贤,归于振振,命之曰麟,称其趾、其定、其角,岿然端庄。令仪令色,瞻之在前。辞约而旨远,妙于形容矣。”张次仲《待轩诗记》云:“是诗始于趾,终于角,言德以升进为美。始于子孙,终于族者,毓德以覃敷为大。”郝懿行《诗问》云:“《麟之趾》,人瑞也,古者太平致麟。文王之时,俗皆仁厚,以人为瑞,不以麟为瑞。必言公子、公姓、公族者,以为庶民易于从化,贵宠难于不骄。政教之本,王化之成也,故载之终篇。”这些观点多是有感而发,对于教化风俗,修复世道人心,应该说都是有积极意义的。

  不过我们更应该注意的是蕴含在此诗中的一片祥和。“王化”是经师们附益于诗上的神圣光彩,而“祥和”则是从诗中生发出的气息。在这里,我们感受到的是和平、安乐,是温情脉脉,是充满温爱的生活。没有阴影,没有诡诈,而更多的是真诚与善良。在祝福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词语是“振振”。“振振”在“二南”中出现了三次,除此篇外,《螽斯》篇言“宜尔子孙振振兮”,用来形容“子孙”,代表的是一种祝愿;《殷其雷》篇言“振振君子”,是用来形容“君子”的。虽然前人关于“信厚”“仁厚”之类的解释,我们不大同意,但在中国文化系统中,这确是一个富有道德意味的词语。无论是“子孙振振”,还是“振振公子”“振振君子”,无论是祝愿还是赞美,做支撑的都是道德。在周人的观念中,只有敬德,才能赢得家族兴旺与事业兴盛。《小雅·天保》第五章言:“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徧为尔德。”在这里关键的便是“德”,周王的德泽遍及群黎百姓,百姓为其所化,才获得了神灵的赐福。只有“敬德”,才能“受天永命”,使子孙旺盛,血脉永延。因而《麟之趾》在“振振公子”“振振公族”的祝福中,蕴含着对于道德的坚持与践履。这与当代在西方价值观的影响下所盛行的“财源旺盛”“招财进宝”之类的祝福语,相去何啻天壤!两种价值观,带给人类的将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道德带来的是祥和,是和平,是人类永恒的利益。以物质利益为目标的价值观,带给人类的最终会是什么呢?

 

  作 者:刘毓庆,山西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著有《古朴的文学》《朦胧的文学》《雅颂新考》《诗经图注》《从经学到文学》等专著二十余部。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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