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 纪晓岚的一些清词丽句,令我眼为之热、心为之动
来源:《名作欣赏》2018年6期       作者:李元洛   时间:2018-08-08

 

  纪晓岚,在清代是一个妇孺皆知的名字。他不仅于乾隆嘉庆时期的士人中享有博学鸿儒之盛名,甚至当时及其后在民间的形象也颇为亲切可喜。今日因电视连续剧《铁齿铜牙纪晓岚》的风行,他的大名重新升温,在芸芸百姓的唇间几乎热得发烫。

  纪晓岚,清雍正二年(1724)生于直隶(今河北省)河间府献县,名纪昀,字晓岚,一字春帆。乾隆十二年(1747)乡试第一名举人,乾隆十五年(1750)三十岁时中进士,从此虽小有坎坷却仕途通达,官运亨通,曾任礼部、刑部尚书等“正部级高干”,嘉庆中擢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管国子监事。我并不看重这些高官显爵之头衔,它们于纪晓岚也应该如过眼烟云,因为他从不以富贵骄人,不像今日官场中某些人之一阔脸就变,嘴脸极为难看而洋洋自得。令我眼为之热心为之动的,是他的学问与成就以及他的一些清词丽句。

  纪晓岚群书博览,学问淹通,读书人美称其为“两脚书橱”。他在总纂《四库全书》期间,家藏珍典,宫中秘籍,均在他一目十行之列。他曾作《自题校勘四库全书砚》一诗:“检校牙签十万余,濡毫滴渴玉蟾蜍。汗青头白休相笑,曾读人间未见书。”其腹笥虽为“书库”,但他绝非尽职尽责的高级保管员或管理员,而是源头活水化作滔滔的江河。他是清代文化史乃至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罕见的奇才,集学者、诗人、小说家、编纂家、文艺评论家于一身,甚至于骈文与楹联的创作也均极具成就,被视为中国文化史上的“通儒”“怪杰”与“一代文宗”。

  仅以他的笔记小说《阅微草堂笔记》而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就称其“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雍容淡雅,兴趣盎然,故后来无人夺其席”,而当代名作家孙犁,也誉之为“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其他同类作品所不能超越的位置,它与《聊斋志异》是异曲同工的两大绝调”。

  一个人在某个领域有所建树就颇为不易了,一株树能花开照眼就已让人一饱眼福了,天赋过人的纪晓岚却有多方面的成就,犹如繁英满树而落英缤纷。除了其他种种之外,他还有诗十六卷。

  虽然作为乾隆的近臣与第一文学侍从,伴君之侧近四十年,如同古今的御用文人一样,难免有许多奉和应制歌功颂德乃至代笔捉刀的无聊之作,也无论古今,那些作品在历史与文学的天平上都轻如鸿毛。但是,一旦离开死板如冻土僵化如槁木的宫廷,心灵稍释禁锢,呼吸较为自由,纪晓岚也有一些可读的登山临水之作、可观的直抒性情之篇,如中年贬谪新疆的大型组诗《乌鲁木齐杂诗》,可以说是唐人边塞诗的新章和余响。只是他的诗名为文名所掩,复为今日近乎戏说的电视剧所累,不大为众人所知矣。

  我们不妨从他的诗歌园圃中,采摘几朵养眼亦复养心的花朵。汉代张衡有《四愁诗》,纪晓岚有一首垂训子孙之作,今日尚不乏教育意义,可称之为《四莫诗》:“贫莫断书香,富莫入盐行,贱莫做奴役,贵莫贪贿赃。”尤其是首尾两句,可说是他的座右之铭、戒后之箴。他不像今日某些官人台上满口仁义道德之言,台下尽为男盗女娼之事,他位高权重却廉洁自守,从不索贿受贿。他的弟子路平泉在贵州做官,致函座师请安,说路远不便奉送礼物云云,他答之以诗:“一札迢迢自日南,只将绫刺贮空函。老夫得此心原喜,知汝居官定贪!”他的乌鲁木齐诗多达一百六十首,只有以后贬此之林则徐所作《竹枝词》组诗才可与之相比,其中也不乏佳作,如“断壁苔花十里长,至今形势控西羌。北庭故堞人犹识,赖有残碑记大唐”,这是写唐代北庭都护府之旧城;“烽燧全消大漠清,弓刀闲挂只春耕。瓜期五载如弹指,谁怯轮台万里行”,这是咏边塞安宁烽烟不起的新景。大唐故地,边地新风,是地理铭,是风物志,也是声调流美的可读之诗。纪晓岚素称“风流才子”,他的爱情诗感情真挚,悱恻缠绵,非时下诗歌中所谓“下半身写作”可比。他远戍西北时,其爱妾郭彩符念想成病,去关帝庙求得之签有“绣纬重结鸳鸯带,叶落霜凋寒色侵”之句,及至他从乌鲁木齐东归不久,彩符即不治去世。他的悼诗是:“风花还点旧罗衣,惆怅酴醾片片飞。恰记香山居士语,春随樊素一时归。”“百褶湘裙展画栏,临风还忆步姗姗。明知神谶曾先定,终惜芙蓉不耐寒。”可谓旧梦前尘,深情浓至。人生的初恋常常是美好难忘的,纪晓岚也是如此。他少年时与四叔母季安人之婢女文鸾竹马青梅,但棒打鸳鸯之后文鸾抑郁早逝,纪晓岚终生念念未能忘情,四十八岁时曾忆旧而作悼亡之《秋海棠诗》,及至七十六岁的迟暮之年,还将文鸾的事迹及悼亡之作《秋海棠诗》,记载于他的《滦阳续录》之中:

  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

  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红一怅然!

  德国大诗人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少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东方的少男少女纪晓岚与文鸾就是如此,但他们的爱情同样“有惨痛的血泪飞迸”。从纪晓岚诗的情调、韵脚以及结句,我们都可以听到宋代陆游暮年时追怀唐婉之作的遗响。

  纪晓岚登山临水,有一些特别精警或清雅之作。乾隆二十七年(1762)冬,四十岁的纪晓岚出京任福建学政,作《南行杂咏》七十五首,其中有一诗题为《涿州过巨马河相传此水不出桥下遇桥则溃而旁行》:“一带寒波作怒声,石梁断处气纵横。多应未读淮阴传,不见英雄胯下生!”联想巧妙,意兴深长。无声诗与有声画,须在桐庐江上寻,他另有《富春至严陵山水甚佳》组诗四首,以下引前面二首:

  沿江无数好山迎,才出杭州眼便明。

  两岸濛濛空翠合,琉璃镜里一帆行。

  浓似春云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

  斜阳流水推蓬坐,翠色随人欲上船!

  富春,古县名,即今日之浙江富阳。萧山至桐庐一段之钱塘江称富春江,桐庐县西南之富春山又称严陵山,系东汉严子陵垂钓处,下有严陵滩。纪晓岚此诗造语清雅,可与清雅之山水相映成辉,如“琉璃镜”之喻,如“翠色”之妙不可言的拟人化,如“绿”之形容词作动词——宋代固然有王安石之“春风又绿江岸”(《泊船瓜州》),同代之前人也有朱彝尊之“五月新苗绿上衣”(《夏日杂兴》),査慎行之“牛背渡溪人,须眉绿如画”(《青溪口号》),沈德潜之“行人但觉须眉绿”(《过许州》),然而,纪晓岚先有“浓似春云淡似烟”的比喻铺垫,故其“参差绿到大江边”更觉意象新鲜而生气弥漫,后来而居朱彝尊、査慎行之上。如今,富春江严陵为黄金旅游线路,纪晓岚上述之诗,我以为可以问答题黄金导游语,只是不知今日纭纭纷纷之旅游者,在观山览水之余,有多少人知道纪晓岚如上绝妙之诗?

  还要写一段并非题外的话,做这一节文字的尾声。纪晓岚之“翠色随人欲上船”,人说它可能受到王维“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的影响,其实,此诗还另有故事。乾隆二十一年(1756)秋,纪晓岚随从乾隆赴热河避暑山庄编纂《热河志》,于古北口旅店墙壁见到两句题诗曰:“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他以为明人浦源的“云中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送人之荆门》)也无从过之,赞叹不已而可惜不知作者姓名。后来他主持顺天府乡试,得到举人朱孝纯(子颖)的投诗即有如上两句,他感叹“翰墨姻缘,良非偶尔”,师生遂成莫逆之交。纪晓岚日后所作上述二诗特别是“参差绿到大江边”一语,正是从朱子颖之句联想衍化而来。朱子颖能诗善画,才华秀发,人称“小李白”,后任泰安知府,作为座师的纪晓岚曾当面对他说:“人言青出于蓝,今日乃蓝出于青。”陈寿祺的《郎潜纪闻初笔》记载此事,并盛赞纪晓岚“虚心盛德,不没人长”。放眼今日文坛与学府某些压制后进、排挤同辈、抄袭他人据为己有的现象,不是可以令人深长思之的吗?

  作者:李元洛,诗论家,散文家,研究员。已出版《诗美学》《写给缪斯的情书——台港与海外新诗欣赏》《诗国神游——古典诗词现代读本》等诗学著作十余种;《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清诗之旅》等诗文化散文集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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