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志熙 |“人不知而不愠”摭谈
来源:       作者:   时间:2020-03-02

  少年时读《论语》,开首便是“学而”篇。其首章云:“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以我这个小小乡村少年的体会,前两句并不难懂——那时节我白天上学,傍晚回家干点杂活,晚上做作业、写毛笔字,功课并不紧,还有闲时间看看小说,想象古人的生活或外面的世界,当真是很快乐的事啊,并且在僻远的乡村,偶尔有远嫁外乡的姑姊们带着丈夫和孩子归宁,往往惊动一村人都来看望说笑,那也的确是“不亦乐乎”!可是,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却让我这个懵懂少年百思不得其解——人家不知道你、不了解你,你并不因此而愠怒,这不是很容易的而且理所当然的事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呀?可听夫子的口气,好像还真有人因为别人不知他就动怒,那不是敏感躁狂的神经病吗?我实在不能想象,天下怎么会有这样自寻烦恼还要迁怒于人的“二百五”!所以对“子曰”的这第三句话,我很长时间都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

  后来年齿渐长、阅历渐多,才逐渐明白,“人不知而不愠”,委实是很不容易的事。

  为什么“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同样是“子曰”给出了解释:“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是的,人生在世,都不免有点成名不朽之念,而相传的成名之道“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实在太难了,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其中“立功”似乎最易为人所见也就最能让人成名,可是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立功的机会啊。如孔子就空有一身本事却终生恓惶不遇,也就没有立功的可能了。至于立德、立言,孔子倒是做到了,可这两样却很难立竿见影地让人成名,而是需要一个漫长的从被误解到被理解的过程。孔夫子被尊为“百世之师”以至“至圣先师”,那都是后来的光荣,夫子生前皆无与焉——他在当世是很不被理解的,甚至常遭奚落,连老妻都嫌弃他,终身都在寂寞孤独中度过。就此而言,“人不知而不愠”很可能是夫子之自道苦衷——既是他寂寞自守的自勉之言,也可说是他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之词。我们甚至不难想象,纵使长期追随孔子的老学生们,有时怕也难免疑惑孔子声名之微而不无微词吧,于是孔子躬自反省,说出了这样一句自我解释也自我解嘲的话作为答复:“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夫子此言,真是感慨万千,而安贫乐道,诚然是圣贤气象。

  不过,这样的理解总让我有一种未达之感,似乎缺了点什么。间尝思之,夫子此言或别有缘故、另有深意存焉。盖因古人记言叙事原本简略而精微,“人不知而不愠”之“不知”者究竟为何,《论语》是按下不表、隐约其辞的,过去笼统地理解为“别人不知道(或不理解、不认可)你而你并不因此就愠怒”,如此直寻直觉之解,无乃皮相之见乎?仔细想想看,人之不被认识、不被理解、不被认可,本来就是难免而且难以苛求之事则人对他人的“不知”之“不愠”,也不过平常反应而已,何有于君子!所以,这恐怕不是孔子之本意——窃以为,“不愠”的反应倘要当得起君子之德,则“人不知”者一定指的是更为严重的情况。

  然则,哪些情况才算严重呢?那应当是人的人格尊严遭到无端的误解、猜疑以至污蔑和中伤,眼看着他人不知真相、以假为真,而当事人却仍能坦然“不愠”,那才是坦荡真君子。

  的确,当人无端地被误解、被猜疑的时候,他到底是愠还是不愠,这无疑是严重的考验。比如,“子畏于匡”就是很严重的遭遇。那时孔子带着一帮弟子“将适陈,过匡。……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史记·孔子世家》)这无疑是很大的误会和侮辱了。学生们很生气,可是孔子却忍耐而“不愠”,他自信命不止此,所以坚决阻止了学生的反击,坦然地等待着匡人消除了误解,师徒遂解围而去。更严重的遭遇是“子见南子”。史载卫灵公好色而无能,国中一切全靠夫人南子来维稳。南子的确很能干,只是生得太漂亮而颇多绯闻。南子也很尊敬孔子,那时孔子正带着一帮弟子到处找工作,也有求于南子,所以南子盛装召见,孔子“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史记·孔子世家》)可是,弟子们并不都能理解孔子的苦心,更瞧不起南子的作风,愚鲁的子路甚至怀疑夫子与南子关系有些不正当。那么,孔子对子路的误解究竟是愠还是不愠?从《论语·雍也》篇的记载“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来看,孔子显然是很愠怒的,以至于急赤白脸地赌咒发誓。为什么孔子对此事未能“不愠”呢?大概因为此事关系到一个国君夫人和自己的名声,这对于特别看重道德之清白的孔子来说,当然是更严重的事,使他不由得情绪失控、颇有些“气急败坏”了。圣明如孔子尚且如此,足见面对无端的误解或猜疑,人是很难“不愠”的。我因此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很可能是孔子迭经匡人事件、南子事件之后的反思与感叹,也未可知。

  当然,还有比误解、猜疑更严重的事情。比如,当一个人遭到某人的严重指控,尽管那指控乃是不实之词,却四处流传,其负面影响甚至及于他的家人,则此人还能淡若无事地“不愠”吗?“曾参杀人”的传言就是这样严重的事例。曾子是踵继孔子的大贤,他的母亲也是公认的贤母。可是据《战国策》所记:“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战国策》只记录了曾母态度的变化,而失记了曾子本人的反应,但千载之下的我们仍不难想象,即使稳重沉着如曾子,当看到母亲都误信流言而出逃避祸,他自己恐怕也就再难坚持“人不知而不愠”的不辩解主义,而很可能不得不出来正名和辟谣了。“人不知而不愠”的考验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窃以为掩映在知与愠之纠结中的最严峻考验,可能是人如何对待自我危机的问题。这是因为,一个想得正、行得直的君子人未必就一定行得通、走得顺,倒可能因其正直而在无意间碍着了某些小人之进路,从而招致小人的羡慕嫉妒恨,因而被中伤、被陷害也就在所难免了。自然,君子理当坚持不怠的,但长此以往、挫折不断,纵使最忠实亲近的人也会积郁而生“愠”的,而正因为是来自亲近人之“愠”,则一旦爆发也就会大大削弱君子人的自信,使他对自己的道行产生怀疑。这种自我怀疑的精神危机,在孔子那里就确曾发生过。那是孔子晚年迁居于蔡国的第三年。其时,“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史记·孔子世家》)这次遭遇的确很有戏剧性的看点:诸侯的交恶,出仕的机会,小人的阴谋,被围的困境,愤愠问难的学生,弦歌不衰的夫子,“君子固穷”的名言,戏剧般地一幕幕上演,给人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成了流传最广的孔子故事之一。

  可是,这个故事的真正值得注意之处,却似乎长期被学界忽视了。第一点是,孔子在这次事件中并非因为“人不知”而恰是因为贤名甚显,才遭到奸邪小人的嫉妒和陷害,也即是说孔子这次乃是“愠于群小”而“受侮不少”,只是孔子对群小之“愠”并不在意,真正严重的是子路等亲近的学生们也因这次的遭遇而甚“愠”,并且他们的“愠”不是对着群小而是冲着夫子来的。这委实是从未有过的严重情况。正是这第一点导致了第二点,那就是下文里紧接着大书特书的一幕——孔子的自我怀疑及其与学生之间展开的质询。这是非常让人震惊也极其耐人寻味的一幕。且看《史记·孔子世家》在记述了上面的遭遇之后,接着便描写了“子贡色作”“孔子知弟子有愠心”的严重情况。这对孔子来说的确是前所未见的大冲击,以至于使他对自己的道行也产生了怀疑。然则,何去何从呢?孔子不得不找来几个大弟子,严肃恳切地征询他们对自己的意见。夫子先后找了三个人——子路、子贡和颜回,问询的则是同一个问题:“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这是非常沉痛的自问和质询。三个学生的回答则显然有别。首先回答的是子路,他说:“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这回答明显地有责怪孔子之意,可谓直而愚。接着回答的是子贡,他说:“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这回答是含蓄地劝孔子不妨降格以求,可谓婉而圆。最后回答的是颜回,这位一向温和谦虚慎于言的颜同学,此次却毫不迟疑地给出了最为慷慨激昂的回答:“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这回答无疑是对孔子最为坚定也最为及时的支持,表明颜回才是真正理解孔子之道而且坚定不移追随孔子的人,所以孔子听了他的回答后“欣然而笑”、深受鼓舞而信心弥坚。孔子后来对颜回之死之所以哀痛异常,真是良有以也。可笑后儒如道学之流大讲特讲什么“孔颜乐处”,那其实不过是文人附庸风雅之变相而已。

  圣贤其萎,仁恕道存。说了归齐,生在人间世,谁都有可能在无意间碍着了别人的进路,别人因此有所冲撞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别人知道你或不知道你、认可你或不认可你以至爱你或是恨你,更是无可如何之事。重要的是尽可能地做好自己,并且尽可能待人以恕、与人为善,小人的羡慕嫉妒恨既在所难免,就且随其便吧。夫子于此亦有教言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论语·卫灵公》)此言恰以不愠而远怨之道示人。那么,遇到得意的小人不妨任其猖狂,离他远点就行了,遇到失意而猖狂者,不吭声就是了,何须介怀呢!  

 
                                                                                                                                                         2018 年6 月4 日属草

                                                                                                                                       6 月19 日订正于清华园之聊寄堂



作者:解志熙,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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