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李建军:汤显祖的多情心性与温情写作
来源:       作者:   时间:2018-01-18

   来源 | 原文标题为《汤显祖:多情的心性与温情的写作》,刊登于《名作欣赏(上旬刊)》2016年第12期

  1971年,在美国亚洲学会上,陈世襄先生做了一场题为“中国抒情传统”的学术报告。他认为,与希腊的史诗和悲剧比起来,中国文学毫不逊色。虽然中国没有史诗,在将近两千年的时间里,也没有戏剧可言,但是,“中国文学的荣耀别有所在,在其抒情诗”。

  他说得很对。中华民族是一个尚情的民族,而抒情性则是中国文学的根本特点。在20世纪40年代之前漫长的千百年时间里,中华民族虽经暴政的严酷摧锄和异族的反复蹂躏,但整个社会的伦理基础,判断善恶的基本标准并未废坏;而在诗词、杂剧、传奇甚至小说等文学作品里,中国人所固有的基于“礼义廉耻信、温良恭俭让”的仁爱情怀和淑世意识,也仍然是生活和写作稳定的价值原则和精神底色。

  情感是中国诗学的基石和灵魂。如果说,含蓄内向、情感细腻是中华民族的性格特点,那么,委婉蕴藉、情思无邪的抒情性,则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传统。陆机在《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刘勰也特别强调情感的决定作用,“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文章乎?”;“繁采寡情,味之必厌”。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则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总之,将情感当作诗的根本,这是中国诗人和诗论家的普遍共识。

  在中国文学史上,强调“情感”的本源性和决定性的诗人和作家,可谓比比皆是,亦云夥矣;但是,像汤显祖那样强调到极致的,却并不多。他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说:“人生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盖自凤凰鸟兽以至巴渝夷鬼,无不能舞能歌,以灵机自相转活,而况吾人。”在《耳伯麻姑游诗序》中,他表达的也是同样的诗学理念:“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在《焚香记总评》中,他评价说:“作者精神命脉,全在桂英冥诉几折,摹写得九死一生光景,婉转激烈。其填词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何物情种,具此传神手!”至于他在《牡丹亭》题记中的“生死”“死生”之说,已成人人皆知的流口常谈。总之,汤显祖继承了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而且还将它发扬光大,推向极致,从而建构了一种可以名之为“唯情主义”的观念体系和写作模式。

  汤显祖的唯情主义,与明代“心学”的发达不无关系,甚至可以说,它就是王阳明的心学,经由李贽这一中介环节,在文学创作领域的一种反映。王阳明在《与王纯甫》中说:“天下事虽万变,吾所以应之,不出乎喜怒哀乐四者。此为学之要,而为政亦在其中矣。”又说:“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如果说,王阳明还试图调和心物,以心观物,以心见物,那么,属于心学派“泰州学派”的李贽,则更进一步,将此“心”与彼“理”对立起来,视之为互不兼容的冲突关系: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童心”是什么样的“真心”呢?这种“初心”的“绝假纯真”状态,是不是根据主观愿望臆想出来的东西呢?保持原初状态的“童心”永远不变,这又如何可能?显然,李贽的“童心”说,有很强的先验主义和神秘主义色彩。它固然可以启发人们意识到“真心”的价值,因而,应该努力用最真实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抽象地将“童心”与“义理”对立起来,无疑会给人留下绝对化的印象。他的这种“一半唯物,一半唯心”的思想,更多地表现着一种焦虑的心态和拒绝的情绪,而不是严密而完整的思想体系。黄仁宇批评说:“十分显然,李贽没有创造出一种自成体系的理论,他的片段式的言论,也常有前后矛盾的地方。读者很容易看出他所反对的事物,但不容易看出他所提倡的宗旨”;他的这些理论“很难成为分析历史现象的有效工具”。

  显然,汤显祖在李贽影响下形成的“唯情主义”理论,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作为一种理论,这种将“理”与“情”对立起来的“唯情主义”,经不住理论上的严格质疑和批评。但是,作为一种文学理念和写作态度,它的确具有解放个性和人性的力量,有助于形成一种更加自由的抒情方式和叙事方式,有助于催生一种更有活力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文学样式。好在,汤显祖在创作上,很好地维持了情理之间的平衡,并未滑入流情荡志的极端浪漫主义一边。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在汤显祖那里,“情”“理”两者,根本就不是一种对立关系。华玮教授就在《世间只有情难诉——试论汤显祖的“情”观与其剧作的关系》中说:“汤显祖对欲或人欲深恶痛绝的程度,与理学家相比,恐怕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人欲不可不去,天理不可不存。汤氏在这一方面,完全和理学家站在同一立场。”总之,“所谓汤显祖用情来‘反’理学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同时,那些断言汤氏晚年思想由入世而一变为出世的论断,我也认为难以成立”。这样的观点很有新意,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细细分析起来,汤显祖的“节人欲”与理学家的“灭人欲”,本质上也是不同的。他对理学家的不满和排斥,是一个彰彰明甚的事实。

  宗教情感与自然情感的矛盾,也时时困扰着汤显祖。对于宗教,他很有热情,却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宗教信徒。他对当时几种影响甚大的宗教都很有兴趣,有时甚至也很投入,但他很少将自己完全拘限定在哪一种信仰里头。他在《牡丹亭题记》中所说的“理之必无”与“情之必有”的话,与佛教和道教的教义,多多少少有些冲突。佛教讲“空诸万有”,道家讲“道生于无”,都是教人不要在情感和欲望上较真和沉迷的,要宁信“理”而不信“情”的。然而,文学需要爱和热情,它是有情人的事业。正因为未能忘情于人生和世界,这才有了文学。谁若真的将“五蕴皆空”和“不争无尤”奉为真谛,那么,他的文学梦似乎就没法往下做了,也就大可以将文学扔在一边,改弦更张,另觅生计。

  汤显祖在《续栖贤莲社求友文》中说:“岁之与我甲寅者再矣。吾犹在此为情作使,劬于伎剧。为情转易,信于疾疟。时自悲悯,而力不能去。嗟夫,想明斯聪,情幽斯钝。情多想少,流入非类。吾行于世,其于情也不为不多矣,其于想也则不可谓少矣。随顺而入,将何及乎?应须绝想人间,澄情觉路,非西方莲社莫吾与归矣。”写作此文时,他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仍然为“情多想少,流入非类”“绝想人间,澄情觉路”一类问题而焦虑。

  虽然汤显祖的精神也会在释家和道家那里略作盘桓,但是,他仍然是一介儒士;也就是说,儒家的人间情怀和人际伦理,仍然稳定地影响着他的心理和行为。他的这种矛盾心情,彰明较著地见之于《寄达观》(1598年)一信中:“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真是一刀两断语。使我奉教以来,神气顿王。谛视久之,并理亦无,世界身器,且奈之何。以达观而有痴人之疑,虐鬼之困,况在区区,大细都无别趣。时念达师不止,梦中一见师,突兀笠杖而来。忽忽某子至,知在云阳。东西南北,何必师在云阳也?迩来情事,达师应怜我。白太傅、苏长公终是为情使耳。”三十八岁的汤显祖痛苦而坦率地承认,要完全“超情离见”,无论对谁来讲,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即便勉力修行如达观者,也有“痴人之疑,虐鬼之困”,例如,他也曾在《看花歌》中说:“我闻西施美亦爱,爱情如火烧心里。无限精神为此枯,千排万遣无用处。”而汤显祖自己的“情”与“想”,此不为多,彼不为少,所以,很难“绝想人间”。他援白居易和苏东坡“终是为情使耳”为例,为自己的不能“绝情”做说词。事实上,无论有多少佛教的“出世”之想,亦无论有多少道家的“无为”之念,汤显祖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挚爱在人间的唯情主义者。

  汤显祖未必是“唯情论”的高明的理论建构者,但无疑是这一理论热情的传播者和积极的实践者。在他的诗歌、尺牍、散文和戏剧作品中,在在皆有热烈的情感抒发。沈璟《红蕖记》一开始的几句唱词说:“袖手风云,蒙头日月,一片闲心休再热。”然而,汤显祖的心却始终是热的,热情是他精神生活和戏曲写作的一个特点。汤显祖的全部写作,都属于典型的抒情文学。

  汤显祖对人世间的一切人伦亲情,都不能恝置不顾。年轻的时候,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卒,他曾至少写过两首“哭大行皇帝”的诗。1578年,十五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与皇后王氏成婚,二十九岁的汤显祖很是高兴,写了一首七律,表达了自己的欣喜之情。由衷的喜悦,从这长长的标题上,就可以看出:《二月十九日恭闻大婚礼成,长秋道始,普天之下莫不欣悦舞抃歌谣》。他写诗表达自己对大父、外父、太母、伯父、弟弟祖儒、内弟的伦理亲情;他对自己的老师和朋友一往情深,写过很多首寄赠师友和怀念师友的诗。达观禅师是对他的精神生活影响极大的人,他常常想念他而又不得见,便含着深情和眼泪,写了很多首诗,来寄托自己的无限情思。1600年,五十一岁的汤显祖与达观做了一次自临川至南昌的出游。分别之后,他独自归来,很是感伤,于是,便写了一首诗,题为《归舟重得达公船》:

  无情当作有情缘,

  几夜交庐话不眠。

  送到江头惆怅尽,

  归时重上去时船。

  李白《月下独酌四首》诗云:“永结无情游,相期渺云汉。”@1“无情”即是有情和深情。有情人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惜别之际,自然会备感惆怅。更让人难过的是,来回竟然乘坐的是同一只船——这会让人回想起来时同舟的快乐,也会使人平添无限的感伤和孤独。

  病愈翻看故人往日书简,我们的诗人禁不住悲从中来,怆然有怀,于是便写了一首《病起检理破箧中,见芜阴故人俞白麓陈王庭夏辛岑刘居仁书,泫然久之》:

  年少过逢得好看,

  故人无在独平安。

  云霞过客情千里,

  风月关人事几般?

  语笑目成春梦远,

  吟愁心逐夜江寒。

  拚知不作重游兴,

  便去新欢岂旧欢。

  自己的老友纷纷物故,独留自己在此世间,垂暮之年,寂寞度日。回忆往事,愁绪满怀,昨日种种,如春梦已远,夜晚吟诗,江水凄寒,无比悲凉。过去一同游过的那些地方,诗人决意不再重游了,因为即便有新的朋友同行,岂能比得上与昔日老友携手同游的欢乐。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都曾有过失子之痛,也都曾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达过丧子的悲伤。

  1596年,莎士比亚的独子哈姆奈特因病夭亡,年仅十一岁。当时,他正在写作《约翰王》。他借剧中人物之口,表达了自己的痛苦和悲伤。赫伯特举起小王子的尸体说:“你把整个英国多么轻易地举了起来!”莎士比亚的传记作者说,对莎士比亚来讲,哈姆奈特的分量“有如整个英国,所以他格外悲痛”。而失去爱子的母亲康斯丹丝的哀诉,更是悲痛欲绝:

  悲哀代替了不在我眼前的我的孩子的地位;它躺在他的床上,陪着我到东到西,装扮出他的美妙的神情,复述他的言语,提醒我他一切可爱的美点,使我看见他的遗蜕的衣服,就像看见他的形体一样,所以我是有理由喜欢悲哀的。再会吧;要是你们也遭到像我这样的损失,我可以用更动听的言语安慰你们。我不愿梳理我头上的乱发,因为我的脑海里是这样紊乱混杂。主啊!我的孩子,我的亚瑟,我的可爱的儿!我的生命,我的欢乐,我的粮食,我的整个的世界!我的寡居的安慰,我的销愁的药饵!

  莎士比亚虽然不曾直接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丧子之痛,但是,他将自己的悲惨遭遇和悲痛心情,都写入了自己的戏剧。事实上,康斯丹丝的哀诉,也表达着莎士比亚的悲痛和忧伤。

  比较起来,汤显祖的不幸就更加严重。他不是一次,而是数次遭遇丧子之痛,三个女儿早夭——长女元祥、次女元英和幼女詹秀(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于七岁之龄卒),有两个儿子早亡——幼子吕,两岁时早殇,长子士蘧,二十一岁病殁。他超乎“无情”和“不及情”之上,属于钟情之人,因而,所体验到的悲伤和疼痛,也就更为强烈和尖锐。他给每一个去世的儿女都写了“哭”诗。他的悼亡诗,突破了旧有的范围和模式,写得特别委婉而深挚。

  万历五年(1577年),汤显祖四岁的长女元祥和两岁的次女元英不幸先后早夭,这给诗人带来极大的痛苦。为了怀念两位女儿,他写了《哭女元祥元英》一诗:

  徒言父母至恩亲,

  叹我曾无儿女仁。

  隔院啼声挥即住,

  连廊戏逐避还嗔。

  周星并是从人乳,

  四岁何曾傍我身。

  不道竟成无限恨,

  金环再觅在谁人?

  他怀着无限的悲痛和内疚,通过“啼声挥即住”和“戏逐避还嗔”两个细节,描述了自己过去对女儿的严厉态度;孩子长到四岁,自己竟然也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给她们以应有的父爱,而今幽明永隔,追悔莫及,痛何如哉!他没有替自己辩护,他深深地愧悔和自责。其实,就在这几年里,二十七岁的汤显祖,正为科举考试做准备,精神紧张而焦虑,自然没有心情陪孩子玩。所幸的是,这年汤显祖纳的妾赵氏,为他生下长子士蘧,多少使他内心得到些许抚慰。

  汤显祖二十九岁那年(1579年),长子士蘧出生,在古代,这算得上是中年得子了。他在《答龙君扬》一诗的“序”中,叙述了儿子带给家人的天伦之乐:“有子蘧扶床巧笑,大母魏夫人吹饴弄之,有童孺之色。严君用是欢笑,第欲我在云台之上耳。”他对士蘧寄望很高,责之甚严,而士蘧颖悟非常,也很努力,蟾宫折桂,当是迟早的事情。1600年7月,士蘧赴南京参加秋试,猝然病卒。汤显祖闻讯,悲痛万分,一口气写了十首诗,题为《庚子八月五日得南京七月十六日亡蘧信十首》,来抒发自己的悲痛之情:

  江天卷地黑风来,

  报道吾家玉树摧。

  惊落枕妆无泪出,

  重重书讣若为开。

  (其一)

  空教弱冠敌才名,

  未到长沙听鵩鸣。

  猿叫三声肠断尽,

  到无肠断泣无声。

  (其四)

  未几,又写了二十二首怀念士蘧的诗,题为《重得亡蘧讣二十二绝》:

  汝从三岁识经书,

  八岁成文便起予。

  更作蘧年过六十,

  那堪一梦是蘧蘧。

  (其二)

  儿常论鬼岂人为,

  鬼物原开别一支。

  我愿定依人作鬼,

  灯前梦里见来时。

  (其二十一)

  后来亢壮少亲情,

  宦不成游家累贫。

  头白向蘧蘧又死,

  阿爹真是可怜人。

  (其二十二)

  沈际飞评价这些诗说:“西河之恸,临川最切。诗数十首,几不择音。”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所谓“西河之恸”“抱痛西河”等用来表达“丧子之痛”的典故,即由此而来。失去儿子的汤显祖,像卜商一样悲痛欲绝,心碎欲裂。本来,他自己的政治梦想破灭了,便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谁知昊天无情,降此鞠凶。他根本无法从这巨大的悲伤中摆脱出来,只有诗歌可以安慰他痛苦的心。于是,诗人便哭之以诗,一首接一首,不停地写。

  是的,他的这些诗,几乎全都是哭出来的,每一行诗句里,都浸透了诗人的泪水。儿子过去的音容笑貌,全都化为一点一滴的细节,浮现到父亲的眼前,让他更加悲情难抑,老泪纵横。为了见到儿子,诗人宁愿“依人作鬼”,在灯前梦里,与自己的儿子重逢。他实在太悲痛了,于是,便顺情而发,不加雕饰,但感染力因此反而更强,使人读来几欲堕泪。

  汤显祖民胞物与,推己及人,甚至及物,具有普遍的同情心,所以,他不仅会同情自己的同类,而且还将这种情感投向一切形式的生命。杜甫会对自己的马表达感恩之情,会对乌鸦、燕子、蚂蚁和鱼表达怜惜之意与爱护之情,甚至会从桃树的身上看到一种慷慨无私的美德。汤显祖也是这样一个对微小的生命表现出温柔情感的人。他写过一首题为《胡克逊》的诗:

  人言西北边,有兽名为逊。

  性不喜兽斗,逡巡解其困。

  猎者知如此,设斗日驯近。

  相愁来解纷,阴遭此人刃。

  食肉寝其皮,似貉花文嫩。

  西州贵将吏,茵褥厚常寸。

  狒狒笑何悯,猩猩啼莫恨。

  此兽仁有礼,错莫身为殉。

  世有麒麟皮,为鞔复何问。

  如此善良的一种仁兽,却阴遭猎者的捕杀。这让汤显祖痛心疾首,深感不忍和不平。他赞美它们的德性,怜悯它们的遭遇。读者从中看到的,不仅有对自己遭遇的隐喻,也有爰及物类的恻隐之心。

  这样的咏物诗,汤显祖还写过不少,如《雀儿行(在七级作)》《京鹞》《部中鹤》《锦衣鸟》等。在题为《北河伤雁付旁寺僧》#6的诗里,汤显祖叙述自己看到一只大雁,因为被射伤而失群挣扎,“垂及稍低飞,清波影横箭”。撑船的渔人看到后,顿起贪心,跃跃欲试,想将它抓到手。我们的诗人特别同情大雁的悲惨遭遇,希望它赶快摆脱困境:“愿依大慈力,出箭入霄汉”。《雀儿行》也是一首叙事诗,写诗人与新婚夫人在南归途中,对黄口雏鸟的救助——汤显祖从掏鸟窝的农家孩子手中,救出了两只小鸟,交给新婚妻子,让她编了个精致的鸟笼,悉心喂养,等到羽翼丰满,再放它们骞翮远翥:“羽翼自成飞,但往不复呼。”

  汤显祖的咏物诗,不像杜甫写得那么多,写得那么好,但是,由这不多的几首,也可以看见他温柔敦厚的心性,看见他真正诗人的态度和情怀。

  2016年11月7日,北京北新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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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李建军,文学批评家

  编辑:张玲玲 sdz11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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