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韵。复韵其实是归在复迭的范畴里,它是同一脚韵的不断重复,类似于复迭中同一物象同一意象乃至同一语型的重复。由于韵脚有连环、绾结加深印象记忆的功能,巧妙采用复韵,除了在旋律上增加美感快感外,更由于韵脚前的字意关联,往往起到纯旋律所不及的另一效用。
这该是莫可奈何的距离
你在眼中,你在梦中
你是飘渺的观音,在空中
(《观音山》)
“眼中”“梦中”“空中”,最后的“中”都是复韵。但是,韵前的“眼”“梦”“空”所构成的潜在关联,就使读者何啻获得声韵上的快感?这三句有排比的成分,有并置的成分,有复沓的成分,而其诗的内涵是由眼睛看到的“实”朝向梦中、空中的“虚”发展,颇具中国化特有的句法,省略了一系列转折性虚词,异常紧凑结实,一个紧缀一个,从而使无可奈何的情思最终落在“中”的复韵囊中,获得充分饱和。
就这样梦着,醒着,在多峰驼背上
回去中国,回去啊,终于回去
(《多峰驼上》)
实际上这也是复韵的另一变种(是双脚韵的复韵),连续三个“回去”,加重“回去”反复喟叹的效果,且配置三个逗号及后面一个感叹“啊”,更平添了急切焦灼的情味。
总之,复迭(包括复韵内韵及顶真),都是一种会产生复返预期的音乐美效果。“预期不断地产生,不断地证实,所以发生恰如所料的快慰。”显然,复返、重复是节奏的一个重要标志,有重复才有节奏感,有节奏感才有音乐美。“音乐是一种力求把情绪加以反复咏叹和雕琢的艺术;重复有助于达到这个目的,因为重复使意识不断地回到同一主题上来。”看来,为取得诗的音乐美,万万不可丢掉各式各样的重复及重复变奏的手段。
调频。有些文言词汇、专有术语、成语要插入诗中往往显得生硬且会破坏节奏,不免使诗运行滞碍、干涩。诗人往往凭助灵性,巧妙调度,将不和谐杂音滤波、整形,使其音形符合所规定的“收听频段”,这就是调频。余光中非常擅长此道,将生硬的音形过滤,自如驾驭语势,化解不协调因素,使诗思能在间隔、停顿、转折的语意中摆脱板滞,亦有人称这种做法为“文白浮雕”。
仰也仰不尽的雪峰,仰上去,
吐雾、吞云、吹雨
(《落矶大山》)
后句的“吐雾、吞云、吹雨”具有文言的语质成分与节奏,是单字单音组成严格的双音节。诗人先在前一句连续用三个“仰”字,前两个“仰”处于胶结状,第三个则坚决果断地将它推上去,制造出一种上行性旋律,接着马上转入短促整齐的“三顿”的“吐雾、吞云、吹雨”,这样使得一个“高八度”的上行旋律摇曳一变为急促的“短平快”,节奏就显得异常活润圆通了。此类调频的细微处,真正调出了“文白浮雕”效果。
记得哪一位大家曾说过:不懂音乐的人不会是一位好诗人。因为诗是灵魂的音乐,诗是带文字的旋律。诗与音乐的密切关系要求诗的传达应具有流畅和谐的乐感、起伏跌宕的律动、抑扬顿挫的节奏、回环荡气的韵致。余光中以灵活的多样化调度手段,接二连三奏出一阕阕中国化的回旋曲、奏鸣曲。他在不削弱内在节奏的同时,致力于外在节奏的不懈追求,使内在节奏与外在节奏出色地统一起来,这一中国化的努力,确实给一味抛弃外在节奏者一帖清醒剂。在诗的雾区里航行,余先生不时扮演着敲钟人。
如果说,《芝加哥》的节奏——“磷质的胫骨击起暗蓝的火花/此刻此刻擦擦/此刻此刻擦擦擦擦/——擦擦——擦擦”是属于摇滚乐的,那么《台东》则是地道的中国风:
城比台北是矮一点,/天比台北却高得多;/灯比台北是淡一点,/星比台北却亮得多;/街比台北是短一点,/风比台北却长得多;/飞机过境是少一点,/老鹰盘空却多得多;/人比西岸是稀一点,/山比西岸却密得多;/港比西岸是小一点,/海比西岸却大得多;/报纸送到是晚一点,/太阳起来却早得多;/无论地球怎么转,/台东永远在前面
《台东》在与老大的对比中展开连锁形式,并置加以递进。明白如话、朗朗上口的谣曲、简洁的韵致,内外节奏的自然合成,是很可以推荐为台东地方志的“绝唱”或台东市歌的。
1998 年,孙绍振先生全面推出他的幽默理论,一方面吸收康德“期待落空”说、柏格森“笑的滑稽”说、叔本华“不一致”说的一元论营养,又对它们加以翻造:幽默逻辑不能基于单一、线性发展,而应该建立在“二重逻辑”基础上;二重之间要有明显断层——“错位”,同时需要有巧妙的契合与衔接——“复位”。“二重逻辑错位”理论很好地划清了讽刺、滑稽、诙谐、反讽、玩笑之间的关系,此前很容易在大幽默的逻辑范围中被混淆。笔者学习之后,大致认领了:滑稽是缺乏语义长度的错位,诙谐是滑稽的同胞兄弟,讽刺是直接的进攻性,反讽是比讽刺更厉害的“后背”攻击,而风趣与玩笑在两重逻辑的边沿上跳来跳去,是不是属于大众化的“广场舞”?
余光中的诗语充满七彩光谱。其中的诙谐风趣,乃可归入幽默范畴。在前面语法修辞与语调节奏分析基础上,再看一看环绕在他诗歌周围的紫色光带。
一张椅子究竟坐几分之一/才算是谦虚?//决不能超过/四分之一/最初,你说//但后来你变大了/而椅子呢/开始嫌小// 四分之三/四分之七/你渐渐失去重心//而一张椅子/似乎已嫌少/甚至两张//你愈变愈笨重/四只椅脚/已开始呻吟//危险的吱吱/下面的蚂蚁/全听见了//我还来不及/大叫当心/椅子已解体//你跌在曾经/是椅子的地方/对满地碎片说/“你们要检讨”
(《椅子》)
没想到首句是这样提问,充满高智商的“伪装”,利用“谦虚”的恭敬表达,让人根本摸不清用意,且随着逻辑进展——椅子面积陆续加大,依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而是狡黠地把谜底往肥胖方向发展。使得作者抨击权力膨胀的文本意图,一直巧妙隐瞒到结局。直到最后,跌落在地的“你”——权力,打肿脸充胖子,继续耀武扬威,把责任推到他者身上,如此大蠢话,令人捧腹大笑而陷入沉思。
无辜的鸡头不要再斩了/拜托,拜托/阴间的菩萨不要再跪了/拜托,拜托/江湖的毒誓不要再发了/拜托,拜托/对头跟对手不要再骂了/拜托,拜托/美丽的谎话不要再吹了/ 拜托,拜托/不美丽的脏话不要再叫了/拜托,拜托/鞭炮跟喇叭不要再吵了/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管你是几号都不选你了。
(《拜托,拜托》)
余光中回到高雄后,目睹了几场选举有感而发,针对选举乱象,他选择了台湾人最常见、最通行的请辞词“拜托,拜托”。拜托的能指和谐顺口舒服动听,拜托的所指恭维矜持客气得体,两者结合,且双词连用,效果不错,所以现代以来很是受用。诗人连续用十六次的请托敬词进行呼吁,连续紧凑的能指响动后面,是拉票、贿赂、假票、毒誓、黑金、混仗、骂阵及空头支票的黑幕。所谓公平的民选,充满闹剧,闹到最后,往往变成“管你是几号都不选你了”。本来是由候选人出来“拜票”,现在反客为主,其讥刺嘲讽,让人啼笑皆非。
……雨落在屏东的香蕉田里,/甜甜的香蕉甜甜的雨,/肥肥的香蕉肥肥的田,/雨落在屏东肥肥的田里。/雨是一首溼溼的牧歌,/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吹十里五里的阡阡陌陌。/雨落在屏东的香蕉田里,/胖胖的香蕉肥肥的雨,/长途车驶不出牧神的辖区,/路是一把长长的牧笛。//正说屏东是最甜的县,/屏东是方糖砌成的城,/忽然一个右转,/最咸最咸,/劈面扑过来/那海。
(《车过枋寮》)
如果说《拜托,拜托》像民间的俚俗小调,《车过枋寮》就是正宗民谣。我们在此不讨论民谣,我们只是探查该诗的幽默机密:原来是甜与咸的强烈对比。屏东最具特色的水果是甘蔗、西瓜、香蕉,故屏东是糖分最高,因而也是全台最甜的县城,通俗巧妙的一句“方糖砌成的城”,把大家十分认同的比喻歌词化,从而把“甜”推到至上境地。当然到此了结,未尝不可,但笔锋一转,让它的反面“最咸最咸”的海劈面而来,在强烈而猝然的对比中,猛地叫人一愣,恍然失笑,原来是请我们吃甜咸双料的夹心饼啊。
独行的灰衣客,履险如夷/走壁的轻功是你传授的吗?/贴游的步法,倒挂的绝技/什么是惧高症呢,你问/什么是陡峭,什么是倾斜?/仰面矗起的长夜/任你窜去又纵来/细尾倏忽在半空摇摆/蚊蝇和蜘蛛都难逃/你长舌一吐,猝到的飞镖/多少深夜感谢你伴陪/一抬头总见你在上面相窥/是为谁守宫呢,不眠的禁卫?/这苦练的书房并非/艺术之官或象牙之塔/跟你一样我也是猎户/也惯于独征,却尚未练成/一扑就成擒的神技,像你/你的坦途是我的险路/却不妨寂寞相对的主客/结为垂直相交的伴侣/虽然你属虎而我属龙/你捕蝇而虎啸,我获句而龙吟/龙吟虎啸未必要斗争/此刻,你攀伏在窗玻璃外/背着一夜的星斗,五脏都透明/小小的生命坦然裸裎/在炯炯的灯下,全无戒心/让我为你写一篇小传/若是你会意,就应我一声吧!/——唧唧
(《壁虎》)
此诗的艺术显得十分圆熟。诗人借与墙上壁虎对话,传达出艺术创造的艰辛。余先生终于找到自己的知音,是如此合凖同构,又是如此惺惺相惜。一厢是轻功、步伐、绝技,另一厢是猎户、独征、扑擒;一厢是蹿纵、摇摆、守宫禁卫,另一厢是苦练、神技、险路。在在是抵达“你捕蝇而虎啸,我获句而龙吟”的共通境界,所以啊“让我为你写一篇小传/若是你会意,就应我一声吧!/——唧唧”。煞有介事,语重心长,假戏真做,似实似幻,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无论涉及社会、历史、现实,还是自我、亲情、交谊,文本所到之处,无不露出余氏特有的诙谐“微笑”,或苦涩,或善意,或愤懑,或会意。《控诉一只烟囱》,用转喻的“抽烟”方式,抨击城市污染,声色俱厉,属于重度讥刺。《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运用时空转换、古今在场,针对酒驾、无照驾、超速等社会“堵塞”发难,通篇风趣,属于轻幽默。《牙关》把整个治牙过程当作提心吊胆的受刑,充满戏剧性的夸张,夸张中是满满的自嘲。《老来多梦》用因果倒置的逻辑,错怪枕头、床头、墙头、头颅,在错怪的诙谐中留下无奈。《调叶珊》公布“遗嘱”:死后三年勿上“我”墓,却演绎出一场“诗鬼”复生的“小闹剧”,在戏言身后事的调侃背后,披露诗心不改的严肃主题。《雪橇》描写谁滑到谷底,所有器官都准时到场,唯独“心脏到得最迟”,惊恐之际令人莞尔。《五十岁后》写秃顶:五尺三寸,顶上已伸入雪线,触目惊心这一片早白,是仙凡的边界。既贬损又拔高,既矛盾又得体,让人在发噱中感受生命的美好。在《捉放蜗牛》的收官中,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一时也没有想起/问秋海棠同不同意”,童心夹着童趣,跃然纸上。同样《听蝉》是:知了知了你知不知,是谁拉他的金锯子,锯齿锯齿又锯齿——稚气的童声、欢快的童谣,把整个酷暑炎热都消解了。而《插图》,随便拈来一个现场的即兴比喻:“那着魔的禁区,只黏回一些/鹅黄的落蕊在我脚底/算春天留下的一点点脚注”,就叫通篇平淡的诗句,立生奇趣。同样的比喻用在《山中传奇》中,那一截断霞是落日的签名,从焰红到尽紫,“有效期是黄昏”。可见余光中的彩笔,处处灌满幽默的胆汁。
这一条闪亮的光带竟延续到十年之后的散文创作,一发不可收拾,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甚或连插科打诨,皆成妙语妙解,络绎不绝,已然作为一种常态,蔚成风尚。诗与文,两厢对读,真想直呼一声,诗语之幽默,难出其右耳。确乎“一个真正幽默的心灵,必定是富足,宽厚,开放,而且圆通的”。幽默,可算是一种天才?灵光闪现,生趣盎然。笔者对幽默的理解是睿智+机智;用心经营常僵硬造作,事先筹备则差强人意,全凭思维敏捷、随机应变、慧心“雌黄”。诗语(语意语调语味)之幽默,在在难上难。
2008 年,在徐州师范大学召开“余光中与20 世纪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笔者受台湾同仁谬举,有幸做大会闭幕式的学术“总结”(观察报告),事先了解到华语世界对余光中的研究论文已达千篇之多,几近一网打尽,而大会提交宣讲讨论的,亦周全详备。从余光中的体液、气味、水果香,一直到“脸上风华,眼底山水”,应有尽有。余光中的研究业已达到一个巨细无遗的全面阶段,这与他宽大包容的格局十分适配。本文只在诗语修辞的小范围,为我们的祭酒祭上一柱小香,愧歉愧歉。
作 者:陈仲义,返聘于厦门城市学院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首届研究员。独立主持国家课题两项。出版现代诗学专著12部。代表作《现代诗:语言张力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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