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义 | 余光中:“祭酒”里五彩缤纷(中)
来源:2020年第6期       作者:陈仲义   时间:2020-07-01

伤口是不会咬人的,但诗人意识潜能里已把伤口拆开,这样只剩下口就变成会咬人,所以由伤口这个词(确切地说是由口)引出下一句“咬他”,而且狠狠咬,一咬再咬。因词生词,因句生句,简直令余氏在小小篇幅中,驾着 “轻骑”,随心所欲,畅行无阻。

易位,是指根据诗情诗意发展需要,大胆改变规范语法中句子成分的本来位置,各种形态的倒装句,是易位的主要表现。

有一个字,长生殿里说过

向一只玲珑的耳朵

就在那年,那年的七夕

(《啊太真》)

这也是余氏常用的句型,浓厚的欧化倒装——具有某种“待读”效果。如果恢复正常语态,则是“有一个字,我曾向一只玲珑的耳朵,在长生殿里说过”,效果就寡味多了。余氏早期倒装易位,有时近乎极端,如“曾经,雨夫人的孩子,我是”,把状语“曾经”易位到开头,真是胆大包天。还有“已经,这是最新的武器”也是同一类型。尽管后来,倒装不那么时兴了,但各种句子成分的变移位置仍时有所见,下面是一典型余氏语型:

月,是盘古的瘦耳冷冷

基本上是主谓宾结构,只是将定语拉到宾语后面,且删掉一个“的”字,似乎有意让“冷冷”充当一下补语。由此句子,笔者试翻转出另外八种句型,这八种都可以在余氏诗中找到印证。

(1)月冷冷,是盘古的瘦耳

(2)盘古的瘦耳是,月冷冷

(3)冷冷月,是盘古的瘦耳

(4)月,是盘古的冷冷瘦耳

(5)盘古的瘦耳,冷冷是月

(6)盘古的瘦耳,是冷冷月

(7)冷冷的盘古瘦耳,月是

(8)盘古的瘦耳冷冷,月是

除了(7)、(8)两种较少见,以及少数如“红尘黄衫,当年都是”(《少年游》),“堂堂的北京人,我就是”(《西出阳关》)外,其余在余氏诗集中不难找到例证。总之,余氏语法句型的翻新,经常在倒装、悬空、前置、转位、省略诸方面大做文章。而这种语法句型运用到散文,更成就了一种恣肆汪洋的大家风度。

此外,他还大量改进宋词以降特有的三联句,对对仗格式进行“变种”。在笔者看来,三联句的美学特征有二:其一在并置的平面推进中,做“跃级”式升迁,具悬宕之美。其二在短暂齐整的节律中,变化为较长较自由的节奏,具旋律之美。比较简单的像《游行》:

我在彼岸织你的锦

你在此岸吹我的笛

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比较复杂的像《茫》:

天河如路,路如天河……(第一双联)

上游茫茫,下游茫茫……(第二双联)

渡口以下,渡口以上 (过渡)

两皆茫茫。我已经忘记……(第三双联)

从何处我们来,向何处我们去 (可以是第三双联,引出另一开头)

这也从一个侧面透露出余光中对古典菁华的吸取与转化。

记得流沙河在评析《那鼻音》一诗中也曾褒扬:“余光中的语言求新求僻。水晶透明形容语音,不用紧张而用张紧(把电话线张紧),不用振波而用波振,不说众人倾听而说耳朵簇仰,不说悦耳而说醒耳(来自醒目一词),不从光照方面去觅词而用含情脉脉去形容桌灯,都是例子。”是的,要深刻理解中国汉字的活性,看来,余光中提供了一种范本。他以“精新郁趣,博丽豪雄”的风范在台湾自成一家,特别是对中国汉字的洞察透彻,对汉字音形义之底蕴与韵味的切肤之感,使他“玩”起来,左右亨通,无以窒碍。本节仅仅做了一点佐证,在诗的语法修辞方面,余氏无疑为我们树起了一块中国化丰碑。

语调:对位、快慢板、复叠及其调频

现代诗的语调可是个双栖角色,一手搂着语言的腰身,一脚踩着音乐性的步点。余光中对中国文字经络的熟练把握,巧妙运用各种调度手段,于对位和声、慢板快板、拟声、顶真、复迭进行调频而产生丰富多彩的语调节奏,而出色的语调节奏经得起诗语的反复整容、滤波,使内在诗思诗情在最匹配的频段,得以精准而细微地传递。

和声对位。音乐上的对位是指不同声部复调的有机组合。由于诗行是历时性的行进,不像乐章多部旋律可共时同步产生,因此诗歌的对位只是借用这一术语,实际上它没有音响上的共时,只有视觉意义上的对位及和声的潜在效应。名篇《民歌》是通篇变化不太大的和声对位,大约有一半“音符”相同,采用一种并置性行进方式。两段中,第一、三、四、五句极为工整、对仗,只有第二句做适当变化,否则会显得呆板。这一段的对位特点是,严饰与舒展、文言与白话、高雅与通俗三者较好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组音色相当浑厚的男中音和声部。《凝望》也可以“听”到非常优美的一段:

你的窗北/比特丽丝啊/你的方向是戍卒的方向/是旗的方向/鹰的方向/用瞭望台的远镜,你眺我/用歌剧的远镜,我眺你/我们凝神,向相反的方向/眼与眼可以约会,灵魂与灵魂/可以隔岸观,观火生火灭/观雾起雾散/雨落雨霁/看泪后有一条安慰的虹

但比起《民歌》,它变化大得多了。为了考察方便,特意把它抽取出来,从中可看出对位所发生的平衡与破坏的统一,而在对位中起骨架作用的是对仗——相当于旋律中的“和声”,下面即是这一段经过“过滤”后抽取出来的三组“和声”:

第一组

用瞭望台的远镜——你眺我

用歌剧的远镜——我眺你

第二组

眼与眼——约会

灵魂与灵魂——隔岸观

第三组

观火——生火灭

观雾——起雾散

雨落——雨霁

柔板。余光中十分讲究并很会控制诗情运行幅度与速度。轻重缓疾,悠长短促,都能恰到好处。感伤忧戚,常以柔板赋之;昂奋高蹈,惯以快板铺之。而这些做法,大抵都在不分段中进行,充分利用排列、跨句、标点加以调整,使调性与主题动机相得益彰。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

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当我死时》)

读这段诗最大的感受是,马上进入一种安魂曲式的慢板氛围,有一股祥和、静穆的震慑力抓住你的神经。深究原因,主要是作者有意拖长声调,放慢节奏。原来,作者巧妙用六个逗号插入诗行,把长句子断开,且顺应语势,将其中三句做跨行处理,这样总体上就显出不断停顿的韵味,而这种停顿无形中倒把那种恬静安详的情怀给传递出来。读这段诗仿佛众人围伫在墓地前,静听一位牧师缓慢地诵吟赞美诗一样。这种慢板的节奏控制,还得益于意象的辅助,作者不用高密度意象,而是适当稀释,使节奏得以减速: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这四句的语调语气一脉承接上面,同样显得舒缓平和。不过,有一点不同,脚韵改成江阳韵(江、床、想),这样就使前面的短促韵(颅、土、度、陆)变得更洪亮悠长,这种悠长的韵味特别适合于做梦的人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怀想,从而使这一段柔板节奏成功地传达出主人翁抚慰的主题乐思。

快板。相对柔板而言,这是一种鼓点般的快速节奏。余光中采用快板,有时妙在并不借助短句分行优势,而是别出心裁地把它们藏在长句中,竟让读者不那么容易看出,如《唐马》:

旌旗在风里招

多少英雄

泼剌剌四蹄过处泼剌剌

千蹄踏万蹄蹴扰扰中原的尘土

叩,寂寞古神州,成一面巨鼓

这些句子表面上看是三句分行,其实分解开来,是由十来个短句构成,只要你诵读起来,其短暂、急促、奔驰、跳脱的节奏立即油然而生,完全与诗中描写的对象唐马吻合。余氏大概为整首诗整齐起见,把它们排得较长,如果换成下列分行,会不会在视觉上有一种更迫促的效果?

泼剌剌

四蹄过处

泼剌剌

千蹄踏

万蹄蹴

扰扰

中原的尘土

寂寞古神州

成一面巨鼓

余光中曾说过,节奏是诗的呼吸,影响节奏最大的因素是句法和语言。此段的急促呼吸,完全是由短句和带有急促色彩的短韵构成的。

复迭。复迭是民歌民谣中最重要最基本的手法之一,同一物象的反复示现能加深印象与情感浓度,它的往返回复最易酿出浓稠的情愫,让人感觉回肠荡气。《乡愁四韵》是这方面的翘楚。但许多现代诗人却不屑采用重复性,认为太单纯太土气,余光中倒不忌讳。先后有过比喻“诗和音乐结婚,歌乃生”。还有:诗是蛋,歌是鸟,可孵出新雏。与《打击乐》大多数作品一样,他经常采用复迭造成音调和谐,音韵悠长,一咏三叹。纯朴而不失浑厚,如嚼橄榄,有回甘之怡,且这种复迭往往同时与和声对位一起混用,效果则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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