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作家群体中,残雪一直是特殊的存在。在奇花竞放、风格各异的先锋作家群体中,她的作品格外另类迷人,对文学评论家和读者都造成了评论的困境,至今许多文学评论家在评论残雪的文章中都提及到难以对残雪进行归类和彻底的解剖。90年代起,部分先锋作家纷纷回归现实主义传统,“抛弃”了先锋写作,在这样的环境中,残雪仍坚持自己的写作特色,一路披荆斩棘行走在自己开辟的文学小径上寻找人心灵纵深处的奥秘和欢喜。残雪和她的作品如此另类独特,光芒四射,以致我们将另类独特都等同于先锋。表面上看,残雪的诸多作品完全符合先锋文学的特质,如艺术形式和风格的新奇,广泛采用各种写作技巧,文本叙述游戏等等,本文意在这些“先锋特质”之外,从残雪的关注视点、文本主题以及阅读接受来探寻其作品魅力的源头。在先锋之外,残雪的视点和方式存在原始的、全人类共同关注的空间,也可以解释人们为什么在面对残雪文本时表现出不适应、恐惧、抵触或是惊喜、沉迷等各种状态。残雪叙述时的冷静和笃定不是用“冷漠叙述”等文学史评价术语就能简单概括的,她在文本中所向内拓展的巨大空间如同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一样幽僻孤深,隐秘而自由。残雪作品似乎走在了中国读者和评论家所能接受的先锋创造性的极限之外,她的作品不断生发出新,境界变幻莫测,被视为中国当代文学苑囿里的一朵奇葩。
凭理性洞察现世人生
永生永世清理不好的抽屉、窗子上被人捅出的数不清的洞眼、沉睡在井底里生锈的剪刀、河面上漂浮着的大片死猪、墨黑的脖颈、邻里间紧锣密鼓地打探和窥视,残雪从来直面现实日常的冷酷和黑暗,这并非残雪刻意地挖掘阴暗面,而是对现实生活的高度还原。读者和评论家都格外关注她作品中着重描写的那些惨淡灰暗的意象以及各种不和谐之处(亲人之间的冷漠和互相厌恶、邻里间的怀疑和倾轧、生活环境的肮脏和腐臭、社会秩序的混乱、生活理想的飘渺和虚无等等),文本里没有想唾骂卑琐苟且的现实人生的意愿,只是要显露出一种生活状态,残雪用这样独特的方式展现出鬼魅荒凉的现世人生,有评论家认为残雪是要用“传统从未有过的方式描写人类的体验、精神和灵魂”。的确,我们只在残雪的文本中见过对这种生活的切肤之痛,并且有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觉,她用锐利的笔触划开了那层保鲜膜,刺痛了读者的眼睛。这不同于新写实主义那种直面现实的平庸和琐屑,残雪开辟了一个从未被关注的层面来观察世界和人性。
残雪的文学世界虽奇诡神秘,却又十分引人入胜,这魅力部分来源于这挑起日常生活皮肉穿透骨髓的刺痛力量。她的冷静和理性让人不寒而栗,鲜有作家能拥有这种不能被轻易左右的理性,其文本内容的丰富性和复杂程度非常罕见,一桩简单的通奸案被五香街的居民演绎出了各种可能,难以用法律、道德或是其他标准来判定作者的意图以及文本内涵,读《五香街》的人一定会被其中牵连繁杂的逻辑和线条迷惑,思路被文本中的各种角色的讲述打乱,甚至听完通奸案当事人的真诚讲述也不能让我们对事件的了解有更多进展。残雪抛弃了事物的现实意义,五香街不需要固定的标准(此通奸案在五香街不需要被作为道德教化的标本,是空虚和好奇在指引五香街居民孜孜不倦进行调查、偷窥和迫害……)和道德评价(对风化和德行指三道四的人们也在无所顾忌地乱来)。如果我们认为残雪是在展现变态的生命常态,那就看轻了文本繁复歧杂的逻辑路线和深度开拓的精神空间。日本学者近藤直子以无与伦比的耐性和思辨力清楚地解析了《突围表演》中繁复的逻辑线条,她总结道,中国只有残雪才在文革后成功地重新追求了讲述这一行为,残雪式的惊险技艺是“利用自身也讲述这一方式,并追究其可疑性”。实际上残雪以政治掠影下的日常生活为跳板重述历史,现实生活通常喜欢用一定的指向来定性事的本质,反而掩盖了事物的真实存在感和发展动力。残雪世界则打破了这个指向,凭借理性把平庸日常里的每种可能的状态一齐抛上案板,X女士和Q男士的通奸案引发的无数种猜测和行为正是在这平庸日常底下所暗含的丰富性和真实存在感。
同时,这种特性也要求读者也要用高度的理性来解读残雪的作品中“理性控制下的情感结构”以及“理性迷狂”,许多评论家在无法阐释残雪文本内涵时,常使用“梦”来替代无法阐释清楚的东西,想要套以用梦境来映照现实的的旧说法,这是一种偷懒式的含糊不清。残雪本人也曾与邓晓芒的谈话中谈及这个问题,表示“他们说我的作品是梦,我从八十年代起就很反感这样说。我的作品里没有梦。”她认为批评家们是在“在外围打游击”,这话看似狂傲不涓,实则点中了长久以来读者们面对残雪谜题时的无奈和被动。面对这种不能解读、不能看透、不能深入的状态,评论者的态度总是言辞暧昧。阅读者的自我意识在面对先锋文学营造的光怪陆离和魑魅魍魉时总是呈怀疑状态,将验证故事真实的必要性放大,故事的先验设定为假,阅读时便遇到更多自我想象的障碍。残雪强调清醒和理性,这不仅仅是她自己的阐述,更在文本复杂的逻辑结构所提出的要求。我们在阅读时,常常会惊讶地发现,残雪式叙述是她自己的“白日梦”,更是现实生活的镜子,每一个场景、每一种行动、每一个表情不仅契合文本逻辑,也与现实精神相符。残雪式书写并非是漂浮在空中不可捉摸的迷雾,而是实实在在有其归宿和指向。
内向维度的超越与自由
读者常常能感知到残雪在其文本内部开拓出的巨大空间,虽然我们不能准确抵达到她内部疆域的边境,但确能实在呼吸到极度自由的空气。残雪的小说常常只有几个核心人物,他们是不能更普通的民众,诡秘地行走在每一个村落、乡镇或是城市,他们所寻觅的人或者物更类似于一种终极符号。这类符号起到了引子的作用,伴随着对符号的追寻,符号变得清楚或者模糊,生命轨迹也随之展开。每个人灵魂内部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分裂和升华,这是人类共有的精神伸张扭曲的状态。残雪的另类就在于她始终从精神通道挖掘自己想要的写作资源,持续关注人类灵魂内部的停滞、律动、升华和腐烂。残雪始终对内在世界投以关注,这种“排除表面世界的干扰”的需求在文本中则表现为对政治的抛弃和对世俗平庸的鄙夷。文革风暴的气息隐藏在《黄泥街》的只言片语里,区里在放映影片《闪闪的红星》,人们在忙碌着墙报并大呼“形势一片大好”,革委会大楼和叫张灭资的人,都显示着政治风暴安静的存在,学者戴锦华认为这是“微观政治中的权力倾轧”。在政治之外,文本中也能看到处处搏斗的痕迹,人与自我内心的搏斗,人与他人之间的较量,人与自然感知的敌对……在努斯和逻各斯的搏斗中产生的灵魂张力催使文本空间无限放大。人与自我内心的搏斗,有源于外在境界的压迫,残雪的独特之处在于在小说中显示出人性内部自生的纠葛和挣扎,并以独特深奥的方式展现出来。人对外在世界的渴望,自我的惩罚和救赎,面对生的困惑和对死的恐惧等等,每一种都成为了牵绊人类亿万年的难题。
在人与他人之间的较量中,欲望成为了主导因素。以五香街为例,美丽的X女士对性别问题滔滔不绝的讲述和神秘莫测的“表演”举动(闭门不出、依赖镜子、引逗青年们)构成了五香街居民们欲望想象的核心。关于X女士的说法层出不穷,逻辑混乱,附带了各种猜疑、想象、诽谤和意淫,人们依据这些来判断事态和约束自己的行动。实际上,X女士作为被迫害的对象,自我主体性的支撑完全依赖于类似于白日梦一样的意淫,她不拒绝外界的侵扰和拥抱,她神经质的讲述和对镜子呆痴般的专注保护着她存活于政治风暴和邪恶人性的挤压之中。最终,孤寂的X女士最终获得了自由和超越,“在五香街的宽阔大道上走向明天”。X女士与五香街居民的较量的意义落了空,关于X女士的每种可能,五香街居民都猜了个遍,模拟了一遍,每一种可能都戏仿了现实生活中的可能情景,因此文本内部的空间被无限放大。另外,评论家普遍关注的是残雪笔下亲人、爱人之间的冷漠、欺骗和倾轧,这些题材曾被解读为现代社会里人们关系的异化,但残雪以无比镇定的姿态告诉我们,这些看似畸形的关系其实从来都存在,从来都不是特殊的时代案例,残雪也并非着意于极端地带,她落座于两相矛盾的中间灰色地带,不标明自己的任何属性和立场。
在人与自然感知的敌对中,残雪堪称独步。残雪笔下的人们对自然的感知超越事物的独立存在,在人与事物的接触中产生了无数奇特新鲜的体验。在短篇《断壁残垣里的风景》中,存在对多种自然事物的触及和感知,她笔下的自然事物具有魔力的莫名之感,除去人于物那种极致细腻的可感性,自然基本上呈现为强大的异己和冷漠状态。太阳是“冷峻的、象征性的圆球”,沼泽地呈柔软富有弹性状,对冬日严寒的担忧,对酷夏的逃离,密密麻麻的苔藓会让人想落泪,鹰的影子让人心惊肉跳。他们将自己放逐至生活的别处,但是随之而来的是理想的渺茫不可及,他们对异地风景的热情也在不断地消逝,永远无法真正了解自然的真谛,异域或是自然从一开始激发他们热情的迷幻药迅速转变为难以吞咽的苦果。
文本的无国族性亦极大地拓展了文本空间,脱离了对现实的深入指涉,返归心灵的深渊,残雪由此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写作自由。《最后的情人》是一个特殊的文本,它呈现出极端的无国界状态,人物的国籍和民族被悬于表层。围绕着三个主人公梦一般漂移的人生轨迹的,是泛国界的人们,但读者不会为此晕头转向。在残雪的笔下,人物之间的互相索取和介入,纠葛和牵绊书写极其复杂动人的生活实录,最大程度地再现了被生活逼仄到盾为原形的人们的真实心理。残雪文本内涵的丰富和多义性容易让读者对自己产生怀疑,作者是始终站在高处俯瞰自己创造的世界的,她向读者抛出了隐秘的橄榄枝,读者在初次阅读时能够触碰到。一阵敏锐的痉挛过后,触角隐身不见,就需要读者在广阔无边界的空间中寻找作家撒下的引线,游走在向灵魂深处开拓的丑恶风景里,感受另类别致的自由和超越。
幽冥王国的异质风景
在短篇小说《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的开头有这样一段描写:“我躺在车站的一条旧椅子上,椅子的油漆已经剥落,一些小虫在椅子底下撞击。空气里烟雾腾腾的,有人打了一个很响的屁。我从椅子靠背的间隔里望出去,看见许多墨黑的脖颈。”我们无法说这样的场景美丽或是丑陋,正义或是邪恶,仁慈或是残忍,这样平静淡然的笔触让我们无从判断。残雪笔下的人物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感觉功能,可以从与众不同的角度看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生存与丑恶、黑暗、恶臭、残酷并存,有学者甚至将残雪的写作命名为“黑暗写作”。
鲁思·本尼迪克特在《文化模式》一书中指出,“每一种文化都有理由充分地执着于这样一种信念,即相信唯有它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才是人性的正常表现”。因此文化的排他性让主流文化群体难以接受像残雪这样的“怪物”,甚至包括像先锋作家群体这样的“怪异类别”也未曾表示出多少对残雪的推崇和拥抱。对于这样“异端的异端”写作,诸多评论家都承认了它对当代文坛的补充和丰富意义,这种表面上貌似民主和开放的心态并不代表对残雪的完全接受。从残雪作品的接受情况来看,很多青年读者都在文章中提及残雪营造的神秘世界对他们的巨大影响,这些青年也同样饱饮卡夫卡、米兰·昆德拉和博尔赫斯的泉水。残雪表面上的晦涩难懂造就了理解的桎梏,许多人也将此理解为对西方作品的仿袭,还有评论家对残雪的自由书写表示忧虑。质疑和批判并不能妨碍作品的伟大,残雪式的思索不是要解决难题,而是在想象的实践中用破铜烂铁搭建起人性大厦,她拒绝华美、精致的外壳,还原生命本真的丑陋面目,这就大大不同于我们以往的真善美趋向。她的作品拒绝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这样的分类,她充分开发了“另一面”的想象空间。
残雪笔下的景观散发出的魅力和能量不仅仅从丑恶出发,其笔下的人只是陷入生活的泥淖和人性的怪圈,找不到高尚和优美,我们便用它的对立面为其冠名。这也是审丑理论为何解释不了残雪近年来作品的审美取向。残雪近年来(先锋文学低潮过后)的作品表现出了一定的转变。新作品中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叙事性增强,读者虽然还是会为其中繁杂的结构和怪异的叙事所困扰,但是总体故事情节框架相对以前来说较为明晰。残雪摆脱了“黄泥街阶段”的对丑恶景物集中描写的“恶”之趣味,她开始专注“幽冥王国里的黑暗美景”。人物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收放自如,在混乱和秩序之间摇摆不定,在救赎和罪恶之间出生入死。就如同残雪长篇小说《边疆》里小石城的诡谲和轮回,奇特凌厉的语言似乎抽空了一切想象和希望,人类无法控制自我的毁灭走向。残雪从不以欢乐、光明和健康等积极境界作为叙事的终极指向,回归虚无和黑暗反而使得她的文本拥有极其特别的魅力,这是以往我们的主流导向所不曾预见的。拒绝对天堂与光明的仰视不应该被视为错误,乘着乌云也同样具有俯瞰人世的高度。就像是“正常”这一概念,也是由特定社会“强加于其成员身上的行为和情感标准”,这些标准随着文化、时代、阶级、性别的不同而不同。我们看待残雪这种“不正常的文本”需要有更广阔的视野、更开放的心态和更深邃的眼光。
本文刊发于《名作欣赏》下旬刊2015年第6期
作者:后小燕,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女性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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