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义 | 余光中:“祭酒”里五彩缤纷(上)
来源:2020年第6期       作者:陈仲义   时间:2020-07-01

语法修辞:压缩、捶扁、拉长、磨利

余光中的影响力有目共睹,在华语世界的接收频道上独居鳌头,盖因其诗作早溢出诗歌与文学圈子,进入共识的文化层面,特别吻合国人的审美习性。雅俗共赏的风貌,“一马领先”(评鉴文章与硕博论文数他最多),他手握五彩笔,醇圆丽隽,金声玉朗,有汲古润今的巧慧创设,也有融西再造的自主功力,多种涵泳浃洽,终成阳春与下里咸宜的格局。本文仅就修辞技艺的几个特点,写下一点心得体会。

萧萧评价余光中“文采华美,活用词曲中习用的意象,赋予新的生机,在字句的安排与断逗、声韵的酿造与铺排上,表现了余氏独特的运凿技巧。可以说,现代诗人中余光中修辞的熟练与灵活,少有出其右者”。的确,余氏对语言调度的高度自觉与灵活,一以贯之。他在散文集《逍遥游》“后记”中曾说:“我尝试把中国的文字压缩、捶扁、拉长、磨利,把它拆开又拼拢,拆来且叠去,为了试验它的速度、密度和弹性。我的理想是要让中国的文字,在变化各殊的句法中,交响成一个大乐队,而作家的笔,应该一挥而应,如交响乐的指挥杖。”这里指的虽是散文语言,其实也代表他的诗歌语言观念与实践。一组组象形队列,就在他敏感而通灵的指挥杖下,伸展收缩,组成变幻万端的方阵。无论是文字的排列、跨行、中止、延伸,抑或语法的倒装、易位、省略、扭断,还是修辞的各种变格,他都能逞才使气,达到一种堪称信手拈来、任由驱遣、左右逢源的境地。中国古典诗词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辞格资本,名目繁多,美不胜收:有以名词为中心的定名结构组织如“列锦法”——“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有故意做出曲解误解的“巧缀法”——“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苏轼);有颠倒文法顺序的“易位法”——“红豆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有把实际不存在的事物说得如见如闻的“示现法”——“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天”(李贺);此外,还有大家熟悉的拈连法——“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柳永);等等,多达四五十种。余光中不仅深谙这些丰厚的辞格,且多有创造性发展,时时花样翻新,目不暇接。下面,就其中一小部分——化解、拆嵌、缀连、易位等,做点归纳,以斑窥豹。

化解。化解是对古典诗词曲(包括题意、掌故、典事)的点化、演绎或衍生。

扫墓的路上不见牧童,

杏花村的小店改卖了啤酒,

你是水墨画也画不出来的

细雨背后的那种乡愁

(《布谷》)

显然,这四句是化解杜牧《清明》一诗的。牧童、杏花村、酒家统统都为作者的乡愁做潜在“宿主”,特别是“改卖了啤酒”,这一改,把原来很容易落入套路的古意,提到了现代生活层面,其间隐藏了多少无声感喟。下面是单句的点化,如将李商隐的“断无消息石榴红”点化成:

断无消息,石榴红得要死

(《劫》)

非常口语化的土语“……要死”仿佛是漫不经心加上去的,却加重了与消息的对比性,让严峻的句式一下子活脱了。

转品。转品是根据相关语境,故意转变其中某些词的词性(品性),如名词转化为动词,形容词转化为名词,量词转化为形容词等。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

春天还是春天

还是云很天鹅,女孩子们很孔雀

还是云很潇洒,女孩子们很四月

(《大瘦山》)

此例是名词转形容词,它有两个好处:①由于名词被“涂上”形容词油彩,故它的内涵大大增加了联想空间。②由于副词“很”后面硬要跟上名词,在这汉语语法背后就省却了一大串状语,句子显得格外洗练。云很天鹅,是指云像天鹅一样,可有各种联想形态,如性质上的蓬松,颜色上的纯白,运行上的飘逸;女孩子很孔雀,也是指女孩子像孔雀一样,可有各种联想形态,如色彩的绚丽,神态的娇嗔,心理上的争艳。再看另一特例,量词转化替代介词。

我便安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当我死时》)

按规范语法,睡去后面应紧跟介词“在”,作者恰恰不,因为他知道依照惯常用法,“睡在大陆”会诗味全失;而将介词用量词“张”来顶替,效果则不一样,因量词“张”与后面的地图遥相呼应,不会给人突兀雕琢之感,反而显示作者的大气度。还有,量词转化为形容词或名词。

你和一整匹夜赛跑

(《诗人》)

一座孤独

有那样顽固

(《积木》)

用非抽象的量词将抽象的孤独和偌大的时空“夜”具体化。由于“匹”的关系,夜实际上被形容为有长度有流动感的布匹形象了;由于“座”的关系,无形的孤独实际上亦被形容为具有沉重实在的空间感。

拆嵌。拆嵌是根据音形义关系,在特定词字中,进行减员或增补。

不用和魔鬼订任何条约。

座右无铭

道德无经

(《浮士德》)

余氏自如运转语言还表现在对随便一个典故、术语、成语、用滥的词,信手拈来减一字或加一字,都能令其生辉,颇有一指禅的硬功夫。如上例,“座右铭”与《道德经》分别是术语和书名,插进一个“无”字,变成无铭、无经,与前头词语搭配,不仅说得通,且教人回味无穷。再如:

无论哭声有天长战争有地久

无论哭倒孟姜女或哭倒长城

(《灯火》)

将成语天长地久拆开,嵌成“哭声有天长战争有地久”,颇得奇趣,甚至于作者自己的名字,都可以通过拆嵌法,巧妙塞进诗行,真是无孔不入:

湿湿的流光中

天天

灯光两三,闪着谁的像

(《降落》)

将“湿湿的流光中”拆开,完全可以变成“湿湿的流,光中”,这样一来,就把作者的名字打进诗中。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白玉苦瓜》也有一句是大家所熟悉的“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可以拆成: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

光中,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诗人将自己名字巧妙嵌入诗内,并非文字游戏,它实际上亦起着双关作用,利用文字的藕断丝连,利用同音歧义、同形变意,寄托了诗人的人格理想。

缀连。缀连是指文字词语之间相互的衔接引领,由前一个字词因势因意诱导出后一个字词,这叫“因词生词”。同理,也可以造成“因句生句,因韵呼韵”。余氏尤其惯用这套手法。

公寓的阴影围过来

围过来阴影围过去

(《雨季》)

中国啊中国你要我说些什么?

天鹅无歌无歌的天鹅

天使无颜无颜的天使

(《凡有翅的》)

两例用字都是“颠来倒去”。“无颜”“无歌”与“天鹅”“天使”互相生发,阴影围过来围过去,互相纠缠,互相引领。即便只有两个字,也可以爆发式的当一回“倒爷”。

翻过来,金黄

翻过去,黄金

谁掉了一颗金黄的心

(《白杨》)

甚至一个死字,也可以变出三种句型:

阿善公是死不了的

阿善公不能死

阿善公要是死了

(《阿善公》)

第一句变成正面肯定的判断句,第二句为负面肯定陈述句,第三句是假设性陈述。由此可见余氏手腕之活络。再看一个“摇”字如何三变:

一只古摇篮遥远地摇

摇你的,吾友啊,我的回忆

(《九广铁路》)

第一个“摇”是名词,第二个“摇”是形容词,第三、第四个“摇”是动词,在如此紧凑,只有九个字的羊肠小道,塞入那么丰富的“摇滚乐”,代表三种意思,怕是古今罕见了。除了“颠来倒去”在字词上繁殖多义外,余光中还擅长因句生句。

桥下流水桥不流,年年七七

那老伤口就回过头

就回过头来咬他

(《老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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