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孔子与中国知识分子(上)
来源:2020年第1期【本期头条】和第2期【《名作》视野】       作者:鲍鹏山   时间:2020-04-01


孔子与中国知识分子

文/鲍鹏山

孔子与中国知识分子,不仅仅是一个学术性话题,而且是涉及中国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确认身份、找到自家学术尊严的现实问题。

王道、霸道和士道

讲孔子和“士”的关系,有一个角度比较好,那就是王道、霸道和士道。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概念里,“王道”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母题,它几乎就是中国文化理想的源头和最终旨归。它由“王”和“道”组合而成,如果说“道”,代表着一种理想,一种道义,一种公平正义,一种人类不可或缺的信仰,那么,“王”则是这个“道”的担当者、推行者和维护者。当然,“王”以自身德性的崇高、知识的广大、能力的无限,也成为这个“道”的最高、最人格化的体现。也就是说,在“王道”这个概念里,王与道是二而一的,王即是道,道来自于王。但是,我以为,“王”在这里,一开始并不是作为一个形容词而存在,而是作为名词而存在;“王道”也不是偏正结构——王之道,而是动宾结构——王担道。

《尚书·虞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是王道代际传承的“十六字真诀”,而且据说是“心传”的。

其实,中国文化传统中指称“王道”的时代,就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时代,“王”也是以这七个最有代表性,而描述这个王的时代、道的时代,体现王道的纲领理念,记录王的事业和境界的著作,则是《尚书》。《论语》第二十篇第一章,则是对这个时代的深情回望: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所重:民,食,丧,祭。

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论语·尧曰》)

这段话提到了尧、舜、禹、汤,提到了周,在周,特别提到了武王。夏商周三代理想及理想的王,都全了。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权力合法性论证,还是“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的权力自我谦卑及其担当;无论是“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的公天下理念,还是“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的公平治理观念,抑或是“民,食,丧,祭”的首要性政治选择,“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的仁政风格,都是“王道”的主要内涵。

《论语》中这段被历来注经者困惑的文字,实际上只是对那个已经消逝时代的怅然回望。到孔子时代,“王道”时代——由“王”来代表、推行和保护的“道义”时代已经杳不可及,当今的王,也只是有王的名分而无王的德性。并且,中间,甚至还隔着一个时代:“霸道时代”。

如果“王道时代”是中国文化叙事中的黄金时代,那么,以齐桓公为代表的“霸道时代”,则是白银时代。

但“霸道”的名声则与“王道”迥若云泥:王道是礼乐理想的代名词,而霸道则是蛮横无理的集中表述。“霸道”,确实有一个被污名化的历史。

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其实对齐桓公饱含尊重,他不仅称赞他“正而不谲”(《论语·宪问》),而且对管仲特别优待,不惜以“仁”来称赞他,《论语·宪问》:

或问……问管仲,曰:“人也。……”

历来注家都认为这个“人也”,应该是“夫人”“仁人”之脱字,甚至这个“人”,就是“仁”。

再看接下来的两则: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受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

面对这两个重量级弟子对管仲的贬低性认知,孔子毫不犹豫旗帜鲜明地为管仲辩护,并且给他加冕——仁。要知道,“仁”这样的头衔,孔子是不会轻易许给别人的,比如,他的弟子冉雍、子路、冉求、公西华(《论语·公冶长》),他就不说他们是“仁”,甚至他自己,都不敢称“圣与仁”(《论语·述而》)。

子路问于孔子曰:“管仲之为人何如?”子曰:“仁也。”子路曰:“昔管仲说襄公,公不受,是不辩也;欲立公子纠而不能,是不智也;家残于齐,而无忧色,是不慈也;桎梏而居槛车,无惭心,是无丑也;事所射之君,是不贞也;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是不忠也。仁人之道,固若是乎?”孔子曰:“管仲说襄公,襄公不受,公之闇也;欲立子纠而不能,不遇时也;家残于齐而无忧色,是知权命也;桎梏而无惭心,自裁审也;事所射之君,通于变也;不死子纠,量轻重也。夫子纠未成君,管仲未成臣,管仲才度义,管仲不死束缚,而立功名,未可非也。召忽虽死,过与取仁,未足多也。”

(《孔子家语·致思》)

这段记载,和《论语》中所记的子路、孔子对待管仲的态度是一致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孔子为管仲辩护的态度是一致的、坚定的、不同流俗的。

仔细揣摩孔子和孟子对齐桓公的态度,会发现他们有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相较于后来孟子对齐桓晋文的不屑,孔子对齐桓公和管仲是很为推崇的。孟子所谓的“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其实只是孟子欺负齐宣王读书不多而厚诬孔子。孟子之所以贬低管仲,其实也是现实政治的需要:身处战国“争于气力”(韩非论当代语)之世,他担心这些“放恣”(孟子评诸侯语)的诸侯,崇拜武力而一心只是“富国强兵”,忘记仁义。为什么孔子对管仲有更多肯定呢?我的答案是:孔子对霸道其实是认可的,至少是退而求其次的认可。这从他对管仲的评价可以看出来。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论语·八佾》)

管仲是孔子的一块心病:管仲不懂礼,不节俭,私德实在不怎么样,按孔子的先修身再齐家再治国再平天下的理论,他管仲是不能治好国的。但管仲偏偏取得了政治上的巨大成功,并且他的“尊王攘夷”的政治路线也颇合孔子的心意。于是,在《论语》里,我们就看到孔子对管仲的矛盾态度:一会儿说他好,一会儿说他不好;一会儿称赞他,一会儿又批评他。比如这里批评他三个问题:器小,奢靡,无礼。其实三者有关联,而器小是关键:因为器小,所以,管仲在天时地利人和的难得机遇中,只做成了霸业,却没有做成王业。而他自己,因为对自我德性要求不够,只做成了“大臣”,而没有像周公那样,成为“圣臣”。

这个“器小”的评价,实际上是对管仲的惋惜:赞扬他已经实现的成功,却惋惜他没有达到极致的境界。

也就是说,管仲担当了道义,但是,可惜的是,他是用“霸”的手法。

“霸道”一词,语出《荀子·王制》:

故明其不并之行,信其友敌之道,天下无王,霸主则常胜矣。是知霸道者也。

《荀子·王制》和《荀子·王霸》,对“霸道”其实颇多回护,基本肯定,这与孔子是一致的。

即使孟子,其实对于“霸道”也还是留有温情与肯定。“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孟子·公孙丑》)其实已经说明,“霸”还是“假仁”的,更重要的是:

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孟子·尽心上》)

说得白一点,哪怕是假仁假义,如果终生奉行,岂不就是真仁真义?而下面这一段对桓公事迹的描述,则显然带着肯定甚至赞美: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孟子·告子下》)

简言之,“王道”与“霸道”,关键不在“道”之不同,而在担当者不同,实现的路径不同,“王道”是有王行道;“霸道”是圣王不作,只好诸侯之长站出来,由霸行道。此事绝如一家之中,先是父亲主持公道,后来父亲老衰甚或昏聩,便由大哥主持家务,主持公道。王道也者,父道也;霸道也者,伯道也、兄道也。父亲主持家事,有身份在,其权威来自天赋天胤,故可以不论实力,所谓“以德行仁”之“德”,不光是指他的伦理德性,也是指自然天赋之禀性,包括与这个身份相应的权力。而兄长主持家事,由于缺少父亲这个天然家长的“德”,当然需要有能力有实力,如此才可以服众。所谓“以力假仁”,正是对兄道的客观描述,是兄道之无可奈何处,不得已处,并非专指霸者纯任武力或喜欢动用武力。

但是,孔子时代,一切都起了变化:不仅王道杳然,就连霸道,也不得传承。《论语·宪问》里讲到齐桓公和晋文公,孔子不是按照历史顺序先说齐桓再说晋文,而是先说晋文,再说齐桓: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在齐桓、晋文这两霸之间,孔子显然褒扬后者而贬抑前者。他屡次称述管仲也就是赞扬齐桓公,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而一匡天下,这就是桓公的“正”。桓公不仅尊天子,还攘夷狄、佑华夏,桓公确有值得称道处。

但这两句并列在一起,有一个奇怪之处:语气值得推敲,如果齐桓公在前,很正常,因为历史顺序如此,我们可以把孔子这两句话看成是一种客观冷静的评价,一种对事实的描述。但晋文公在前,“晋文公谲而不正”,显然就有了特别失望的口气,“齐桓公正而不谲”,就有了一种对比的意思,一种惋惜的意思。我们可以在两句之间,加上一个转折词:可是。“晋文公谲而不正”,可是,曾经的齐桓公却是正而不谲啊。并列关系变成了转折关系,这是孔子对“霸道”不获承袭,一世而消失的叹息。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王道”没了,“霸道”也不得承袭,谁来担当道义,承继道统呢?

发现问题的人,往往也就是解决问题的人和承担问题的人。

孔子站了出来:我。

然后,指着天下之士:以及你们。

于是,“士道”出现了。

王没有了,霸出来。霸堕落了,士则挺身而出。

我们现在对道统的描述是孟子和韩愈给出的:

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

但是,我们还可以给出这样一种描述:

王道—霸道—士道。

这是又一个道统。

前一种道统的描述,确实如孟子和韩愈感叹的那样,会“不得其传”。

王会消歇,如孟子所说,会“不作”,用韩非的话说,是“千年而一出”;霸会变质,如孔子所说,会“谲而不正”,会一代而没落。

但是,后一种道统的描述,我们好像不必有这样的担心。

因为,士,作为一个群体,则代有传人,生生不息。他们可能不会出现一个卓然独立的圣人,但是,他们群体的力量则足以撑起一个民族信仰的星空,扛起并竖立一个时代的道义大纛。

是的,当孔子把道寄托到士身上时,他就为道找到了一个靠得住的可以代代传承的群体。

所以,从王道—霸道—士道这个道统看,孔子的意义更加显豁。

而且,“士道”相比“王道”和“霸道”,一个更重要的意义是:相比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些拥有天子之位的人,相比齐桓、晋文这些诸侯,一介素士的孔子,代表着中国古代政治的巨大转折:由政教合一转变为政教分离。

这是人类政治的文明曙光,是后世所有政治理念、政治实践中正面价值的源代码。

可能正是认识到这个转折的巨大进步意义,他的弟子才对他有如下比较性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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