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书林:《后汉书》人物传,传记文学领域璀璨的奇葩
来源:2019年第10期       作者:钟书林   时间:2019-11-14

 

多棱镜里的人性书写

——《后汉书》之《董卓传》《公孙瓒传》解读

文/钟书林

范晔《后汉书》善于传写人物,尤其是从发展、变化的眼光来传写人物,因而他笔下的传记人物血肉饱满,充满着人性的矛盾与复杂,立体性地展示在读者面前。果说,光武帝刘秀身上体现的仅是“人”个体地位的变迁,展现的只是平凡人的成功,那么“人性”迁移流动、性格裂变的迥然发展变化,却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董卓、公孙瓒这两位汉末枭雄的人物书写上。

公孙瓒、董卓皆少有声名。公孙瓒“为人美姿貌,大音声,言事辩慧。太守奇其才,以女妻之。后从涿郡卢植学于缑氏山中,略见书传。举上计吏。太守刘君坐事槛车征,官法不听吏下亲近,瓒乃改容服,诈称侍卒,身执徒养,御车到洛阳。太守当徙日南,瓒具豚酒于北芒上,祭辞先人……慷慨悲泣,再拜而去,观者莫不叹息”。如此才貌、胆识与忠义兼备的人,在东汉时代是不多见到的。更何况他还有李广、李陵之风。《公孙瓒传》云:

(瓒)尝从数十骑出行塞下,卒逢鲜卑数百骑。瓒乃退人空亭,约其从者曰:“今不奔之,则死尽矣。”乃自持两刃矛,驰出冲贼,杀伤数十人,瓒左右亦亡其半,遂得免。

公孙瓒率领数十骑遭逢数百鲜卑骑兵,却能驰奔杀出,此有《史记·李将军列传》中李广之风。其后他与乌桓交战,孤军深入,被重重围困,后继无援,文中写道:

(瓒)二百余日,粮尽食马,马尽煮弩楯,力战不敌,乃与士卒辞诀,各分散还。时多雨雪,坠坑死者十五六,虏亦饥困,远走柳城。

公孙瓒能在冰天雪地里二百多天,终于杀退敌军,此又有过李陵之勇(见《汉书·李陵传》)。如此神勇,乌桓人闻风丧胆,文中记载说:

瓒常与善射之士数十人,皆乘白马,以为左右翼,自号“白马义从”。乌桓更相告语,避白马长史。乃画作瓒形,驰骑射之,中者咸称万岁。虏自此之后,遂远窜塞外。

“更相告语,避白马长史”,这样的殊誉,只有匈奴人闻之胆寒的“汉之飞将军”李广,可以与之相匹敌。

董卓虽然声名稍逊公孙瓒,但也以豪爽尚侠、与士卒同甘苦见称。特别是他“为者则己,有者则士”推甘分食的胸襟,更是古之良将的风采。《董卓传》写道:

(董卓)少尝游羌中,尽与豪帅相结。后归耕于野,诸豪帅有来从之者,卓为杀耕牛,与共宴乐,豪帅感其意,归相敛得杂畜千余头以遗之,由是以健侠知名。……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为羽林郎,从中郎将张奂为军司马,共击汉阳叛羌,破之,拜郎中,赐缣九千匹。卓曰:“为者则己,有者则士。”乃悉分与吏兵,无所留。

这样的两个人,很难把他们与日后拥兵自重的暴君形象相联系起来。

然而,是地位与权势的变迁,使他们的人性逐渐扭曲,发生断裂。用范晔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夫地广则骄尊之心生,财衍则僭奢之情用,固亦恒人必至之期也”(《刘焉传论》)。公孙瓒与上级刘虞反目之后,剿灭刘虞,尽有幽州之地,从此修筑宫苑楼台,日渐享乐,性情也随之变化。早年忠孝好学的他,却转而倒戈相向,贻害儒生。董卓拥兵入朝,废弘农,立献帝,弑太后,性情大变。早年与吏兵的分甘共苦不见了,换而代之的只有血腥镇压,要么“以布缠裹,倒立于地,热膏灌杀之”,要么“先断其舌,次斩手足,次凿其眼目,以镬煮之”,其残酷令人发指。董卓本为良家子弟,是颇有情理的人,他的人性变化历程,如同刘秀由一个凡夫俗子逐渐成长为一代开国帝王的过程一样,在范晔的笔下,都没有简单化,更没有一蹴而就。不难看出,在董卓传记里,他政治得势的渐进过程,同时也是其人性逐渐蜕变的过程。董卓执掌大权,先擢拔黄琬、杨彪与自己同位列三公,为被宦官陷害的陈蕃、窦武及诸党人平反昭雪,恢复爵位。在位“虽行无道,而犹忍性矫情,擢用群士”,“幽滞之士,多所显拔”,而自己“所亲爱,并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直到天下兴师共伐,董卓才恼羞成怒,诛杀名士,遍封宗族姻亲,“子孙虽在髫龅龀”皆有封赐。但终董卓一朝,名士如蔡邕等一直甚见优待,体现着董卓性情裂变的双重性。这一点,范晔在传论中剖析得至为清晰:

董卓初以虓虎阚为情,因遭崩剥之势,故得蹈藉彝伦,毁裂畿服。夫以刳肝斫趾之性,则群生不足以厌其快,然犹折意缙绅,迟疑陵夺,尚有盗窃之道焉。及残寇乘之,倒山倾海,昆冈之火,自兹而焚,《版》《荡》之篇,于焉而极。

范晔将董卓性情的变化置于时代政局之中加以考察,对董卓的行为做两面而观,均甚见卓识。尤其是以董卓“尚有盗窃之道”比之于李傕、郭汜等残寇,识见就更非常人所及了。范晔叙述董卓一死,长安大乱,生灵涂炭,圣驾屡迁,终至许都。但是,“自都许之后,权归曹氏,天子总己,百官备员而已”,情况比董卓时代更糟。天子忌惮曹操专权,密诏董承,“使结天下义士共诛之”,不料事情泄漏,董承等人反为曹操所诛。《董卓传》中这些看似画蛇添足之笔,实则用意深刻:死一董卓,又来一曹操。所以范晔在传论中评述完董卓之后,不由得慨叹说:“呜呼,人之生也难矣!天地之不仁甚矣!”董卓尚有盗窃之道,曹操却彻底掘断了汉家根基,不仁远甚。董卓与曹操的对比,将董卓人性的复杂,难以盖棺定论,又推进了一层。

范晔对人性的深层理解,确实超乎今人的想象。董卓、公孙瓒的传记中,不断暗示着人物命运、人性裂变的走向与必然性。董卓出身卑微,早年无业浪荡,后来从事农耕。公孙瓒因为母亲地位低贱,只能屈任小吏。二人出身的卑贱,成为他们心中永远抹之不去的伤痕与阴影,也成为他们人格前后发生裂变的核心要素。董卓废弘农,弑太后,执掌政权之后,不惜牺牲自身与爪牙们的利益,千方百计地费尽心机取得以黄琬、杨彪为首的名士集团好感,忍性矫情,擢用群士,“以从人望”,而自己的党羽与宗亲“并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他为的是自己的地位能得到天下的认可,尤其是士大夫们的支持,以他寒微的出身操执天下牛耳得到天下的响应。这包括他一生对蔡邕厚宠无比,用心也在于此,不料他用心良苦的政治算盘与意图全部落空。也正是他擢用的这些群士,奔赴各地出任州刺史之后,带头举起了讨伐董卓的义旗,如冀州刺史韩馥联合袁绍等,朝廷吏部尚书周珌、侍中伍瓊为内应。因而董卓在失望之余,杀掉周珌、伍瓊,迁都长安,人性由此开始走向裂变。

这是因为他出身低微的自卑心态,谋求正常的弥合与补偿而不得,最终走向破坏性一面。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传记及其论赞的叙说中,范晔似乎将董卓这种人性裂变带来的破坏性灾难,更多地归结于外在的环境。董卓执政之初,努力所做的正是谋求对自我地位的一种补偿与认可,然而环境的逼迫,不得不使他放弃这种努力,一片讨伐董卓之声,让他在人性的自我修复道路上越走越远。所以他是一个为环境所逼就的魔王,带有着向善的心态和悲剧的色彩。从这层意义上,范晔对他倾注了一定的同情,并且称他“尚有盗窃之道”,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对于公孙瓒,同样是因为出身下贱而自卑的心态,范晔却用了别样的笔墨。董卓自卑的心态易于外化,而公孙瓒的心态则不免内敛。董卓时时努力抗争,想谋求自我地位的认可,公孙瓒则将这层自卑感深深地藏在心底,有时不自觉地自然流露。太守刘君被收押入狱,身为小吏的公孙瓒却“祭辞先人”,要求跟随刘君,以便一路照料,说“昔为人子,今为人臣,当诣日南。日南多瘴气,恐或不还,便当长辞坟茔”,在忠孝的两难抉择中,他毅然选择了忠。这在东汉特别推崇孝道的时风中,不能不说是个特例,颇耐人寻味。究其原因,在公孙瓒的阴影中,母亲地位的低贱,是他极不快意接受的现实;而身为太守的刘君“奇其才,以女妻之”,正是借着这一层报答知遇之恩的掩护,使他宁忠而不孝的自卑心态被他人忽焉不察。正是这种自卑心理,公孙瓒在内心时刻交战着,而又不愿像董卓一样寻求弥合(董卓的弥合是失败的,公孙瓒可能已看清这点),因而不可避免地以自己的心态去揣度他人,甚至仿佛成为他攻击政敌的有力武器。公孙瓒在讨伐袁绍的奏疏中,数落袁绍的十大罪状,其中第九条说:

《春秋》之义,子以母贵。绍母亲为傅婢,地实微贱,据职高重,享福丰隆。有苟进之志,无虚退之心,绍罪九也。

《袁绍传》记载,袁绍出身世代显赫家族,为司徒袁汤之孙,五官中郎将袁成之子,自小为家族所倚重,后来又为何进所善待,看来袁母地位微贱,或纯属子无虚有。公孙瓒听信的是袁术气愤之余的侮蔑之词。《袁术传》记载袁绍夺袁术豫州,兄弟反目,天下英雄多附从于袁绍,袁术大怒说:“‘群竖不吾从,而从吾家奴乎!’又与公孙瓒书,云绍非袁氏子,绍闻大怒。”因而这些袁术的谩骂之辞,实不可当真。而公孙瓒却认了真,他数落袁绍母亲地位微贱,其实正折射出他自我的自卑心态。正是对《春秋》“子以母贵”传统的强烈认同,自己母亲地位的下贱,便成了公孙瓒建立功业时挥之不去的阴影。

东汉政治格局,是世家大族一手把持的豪强专制。董卓、公孙瓒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政局中,成长起来的颇有才干的贫寒之士。《董卓传》一开篇就说董卓“性粗猛有谋”,后来也多次叙述他的谋略;公孙瓒也有李广、李陵之勇。但豪强优胜地位的压制,严重扭曲了他们出身下贱的自卑心理。享誉世界的奥地利心理学家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t)在谈到这一类人时说,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支配控制那些聚在他四周的人成了他生活的主要目的”,他们“终其一生都取一种好战的态度”。这些在董卓和公孙瓒的身上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虽然看似公孙瓒晚年自我封闭,人心离散,“希复攻战”,甚至对一切都有些灰心丧气,但他“休兵力耕”,最终目的还是要“以待天下之变”,等待更好的时机。对于董卓、公孙瓒自卑心理所带来的狡猾与可怕,阿德勒剖析得更为清晰。他说:

(他们)并不公开表现出为权力做出的奋争,而是将其遮掩在慈善、温柔的外衣后面。他们的活动在面纱之下进行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希望能借此方法避免泄露天机。……获得安全与权力的驱力一旦超过逾常的限度,就可以变勇气为蛮勇,变服从为怯懦,变温柔为凌越世界的阴险狡猾和变节不忠。所有的自然感情或表达最终都将伴随一种虚伪的精打细算,其最终目的是要征服周围的一切。

这段话用来阐释董卓、公孙瓒的人性裂变过程再恰当不过了。如上所述,董卓执政之初,忍性矫情,擢用群士,进用司徒黄琬、司空杨彪,“以从人望”,“卓所亲爱,并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可是一旦天下义兵兴起,董卓的性情便“超过逾常的限度”,旋即变得狰狞可怖,诛杀名士,焚烧宫室,掘发帝陵,盗收珍宝,烧杀抢掠,滥用酷刑;“宗族内外,并居列位。其子孙虽在髫龅龀,男皆封侯,女为邑君”。公孙瓒早年跟随经学大师卢植,请教学问,又兼李广、李陵之勇,战袁绍,擒刘虞,屡建赫赫声名;而后却“恃其才力,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州里善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这些前后的行动,都不啻天壤之别。按阿德勒理论来解释说,他们是在寻求一种作为“自卑感的补偿,求得承认和优越感的追求”,他们“在奋力求得补偿时不会简单满于恢复力量的平衡,他(们)会要求一种过度补偿,会寻求一种超额平衡”,他们“对权力的追求可能夸大和强化到病态的地步”。由于受到这种病态权力欲望的驱动,为了寻求个体生活更为安全的处境,他们往往不惜夸大地凌驾于他人之上,和周围的一切分庭抗礼。阿德勒说:“他们用怀疑和不信任的目光看待出现于他们四周的机会,并倾向于将自己孤立起来,逃避自己的责任。”“由于他们对同伴所怀的敌意他们与环境的鸿沟不断拓宽加深。”我们如果稍稍注意,就会惊讶地发现:董卓和公孙瓒晚年都有着自我封闭的堡垒,与外界隔绝。《董卓传》云:

(董卓)结垒于长安城东以自居。又筑坞于郿,高厚七丈,号曰“万岁坞”。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尝至郿行坞,公卿已下祖道于横门外。

《公孙瓒传》记载:

(公孙)瓒虑有非常,乃居于高京,以铁为门。斥去左右,男人七岁以上不得入易门。专侍姬妾,其文簿书记皆汲而上之。令妇人习为大言声,使闻数百步,以传宣教令。疏远宾客,无所亲信,故谋臣猛将,稍有乖散。自此之后,希复攻战。或问其故。瓒曰:“我昔驱畔胡于塞表,扫黄巾于孟津,当此之时,谓天下指麾可定。至于今日,兵革方始,观此非我所决,不如休兵力耕,以救凶年。兵法百楼不攻。今吾诸营楼樐千里,积谷三百万斛,食此足以待天下之变。

饶有意思的是,董卓、公孙瓒囤谷积粮,都打着事成则雄踞天下,不成则颐养天年的如意算盘。早年的雄略大志减退了,一切都变得那么可疑和不自信起来,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自卑的阴影圈子,自己反倒做了个“茧”,钻了进去,终于死在那里。公孙瓒被袁绍围困,自焚于高京之上;董卓虽被王允诱出郿坞,横死在宫门之下,其实也恰正是他长期作“茧”郿坞,“耳不聪目不明”的缘故。

钱锺书先生《管锥编》里谈及心理描写起源时说:“培根早谓研求情感,不可忽视诗歌小说,盖此类作者于斯事省察最精密;康德《人性论》亦以剧本与小说为佐证;近世心析家及存在主义论师尤昌言诗人小说家等神解妙语,远在心理学专家之先。”相较起西方来,中国似乎是较少关注个体心理的民族。作为史传文学的泱泱大国,古典小说就格外地受到贬斥和冷落,并被称之为不登大雅之堂。这似乎成了公认的事实。谈到史书的心理描写时,似乎就只能举出一个《左传》里的刺客鉏麑来。所以美国学者王靖宇先生说:“直接的心理探索方法的运用,作为西方叙事文的技巧之一,它运用广泛,但却鲜为中国作者采用。事实上,在早期中国叙事作品中可以说看不到这种方法。”他还说,人物心理刻画的手法是多种多样的,“他可以运用多种方法以达到目的:通过人物的对话和行动;通过别的人物介绍;通过心理分析深入人心的心理;当然也可以通过作者本人的直接的描述”,“从整体说来,中国作者在涉及人物描写时倾向于依靠对话和行动。其他方法虽也可见,但相比之下少得多”这是概括中国史传文学的心理描写很有见地的话。

参照王先生的观点,纵观中国史传文学的心理描写,习用的有三种方式:一是通过本人的叙述直接流露人物的心理;二是借助于对话而传写人物心理;三是通过行动传达人物的内在心理。

《公孙瓒传》载公孙瓒讨伐袁绍的上疏,数落袁绍十大罪责,其中第九条说:“《春秋》之义,子以母贵。绍母亲为傅婢,地实微贱,据职高重,享福丰隆。有苟进之志,无虚退之心,绍罪九也。”这是直接借助公孙瓒叙述,传达出他因为母贱而自卑的心理。在他的内心深处,信仰的仍然是根深蒂固的“子以母贵”的《春秋》之义。他的母贱子卑心理,在他声讨袁绍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董卓传》说董卓“乃结垒于长安城东以自居。又筑坞于郿,高厚七丈,号曰‘万岁坞’。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公孙瓒传》说:“瓒虑有非常,乃居于高京,以铁为门。 上一篇:钟书林:《后汉书》人物传,传记文学领域璀璨的奇葩下一篇:彭小燕:《求乞者》堪称《野草》旋律世界里最初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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