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姆:任何好诗的真正标准,是它完全经得起非常仔细的阅读丨“名作”视野
来源:       作者:布鲁姆   时间:2019-10-31

2019年10月14日,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美国纽黑文去世,享年89岁。作为美国当代极富影响力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主要研究领域包括诗歌批评、理论批评和宗教批评三大方面。他曾执教于耶鲁大学、纽约大学等知名高校,著有《影响的焦虑》《影响的诗学》《西方正典》《影响的解剖》等作品。被誉为“西方传统中最有天赋、最具原创性和最富煽动性的一位文学批评家”。
 

 

豪斯曼、布莱克、兰多和丁尼生(节选)

文/哈罗德·布鲁姆

一股屠杀的空气从远方

那边的乡村吹入我心里:

那些记忆中的蓝色丘陵是什么样的,

那些尖塔、那些农场呢?

 

那是失去的满足的国度,

我清楚看见它发亮,

我去过的幸福的公路

我再也不能来。

 
如何读一首诗,最好的入门莫过于读豪斯曼,他简洁而经济的风格以其明显的单纯吸引人。这种狡猾的单纯掩藏着那种有助于定义伟大诗歌的深度和回响。“一股屠杀的空气”是令人叫绝的反讽,因为不管是作为咏叹调或作为记忆中微风的感觉,那歌或呼吸具有悖论意味地屠杀的时刻,恰恰也是它应增强生命的时刻。豪斯曼本人出生于伍斯特,小时候他喜欢西罗普郡,是“因为它的丘陵就是我们西面的地平线”。诗中“记忆中蓝色的丘陵”乃是以局部见整体,所代表的不只是理想化的西罗普郡,而且是一种超越式的“那边”,一种幸福,而沮丧的豪斯曼从未达至这幸福。在“那是失去的满足的国度”这一宣称中,含有自我被掏空的哀婉意味,因为那满足只是一种愿望。然而,在无比的肯定中,诗人坚持说“我清楚看见它发亮”,如同朝圣者坚持认为他确实看见耶路撒冷。那些“幸福的公路”只属于未来,这就是为什么豪斯曼不能再来。那种来迟了的语气,被完美地捕捉和抓住,因为我们最终看到的,是那种最悲哀的爱情诗,那种所纪念的只是一场青春之梦的爱情诗。
豪斯曼的直接性,有助于说明如何读诗的第一个原则:细读,因为任何好诗的真正标准是它完全经得起非常仔细的阅读。这里是威廉·布莱克,他远比豪斯曼伟大得多,但给了我们一首再次是看似简单而直接的《病玫瑰》:

 

哦玫瑰,你病恹恹!

那只看不见的昆虫

在黑夜里,在号叫的

风暴里飞行,

 

找到了你那

深红色欢乐的床,

而你的生命毁灭了

他黑暗的秘密的爱。

 

布莱克的语调与豪斯曼不同,是难以描述的。“黑暗的秘密的爱”已成为金句,用来形容几乎任何秘密情欲关系连带的毁灭。《病玫瑰》的反讽是猛烈的,在其无情方面也许是残忍的。布莱克所描写的,是再自然不过的,然而诗的视角却把自然本身变成社交仪式,在这社交仪式中阴茎与女性的自我陶醉对峙(在昆虫找到玫瑰的床之前,它是“深红色欢乐”的床)。就像豪斯曼那首西罗普郡抒情诗一样,《病玫瑰》大声朗读出来效果最好,这可能暗示它是某种咒语,某种针对自然和针对人性的告知式呐喊。
也许只有威廉·布莱克能够以如此短小的,只有三十四个字的抒情诗,承受一种如此黑暗的视域重负,但诗人们内心总有某种东西,喜欢把很多压缩成很少,以昭示其创造力的旺盛。我所说的“视域”,是指这样一种感知方式,也即人和物都是以一种增加的强度被看见的,而且这增加的强度具有某种灵性含义。诗歌常常是视域性的,它试图把读者驯服在一个世界里,在那里读者所瞥见的事物都含有一种超越的气息。
浪漫主义诗人沃尔特·斯维奇·兰多经常与人发生文学争吵,不断跟人打官司,这些行为颇有反讽意味地证实了他的中间名(“萨维奇”意思是“野蛮人”。——译注)。他写了不少出色的四行诗,它们令人惊叹地自欺。例如这首《七十五岁生日感言》:

 

我不与人争执,因为无人值得争执。

我爱自然,其次是艺术:

我在生命之火前温暖双手;

它熄灭,我也该离去。

 

如果我们所届七十五岁,我们无论如何也会想在生日那天,为自己也为萨维奇·兰多吟诵这首墓志铭聊以自慰,同时高兴地知道它的不真实。一些非常短的诗,尤其容易记,因此我想趁机提出如何读诗的第一个重点:尽可能背诗。背诗曾是良好教育的主食,但它被滥用为死记硬背,于是遭错误的摒弃。在专心反复默读一首找到你的短诗之后,就应背诵它,直到你发现自己拥有这首诗。不妨从丁尼生这首精心制作的《鹰》开始:

 

他弯曲的手抓住悬崖;

贴近寂寞国度里的太阳,

被蔚蓝色世界所环绕,他站着。

 

满是皱纹的大海在他底下爬动;

他从他的山壁观望,

然后雷电般落下。

 

这首诗是声音配合感觉的一次(成功的)练习,然而还有崇高的一面,那只鹰向我们想象力的识别能力示意。罗伯特·潘·沃伦写过令人惊叹的关于隼和鹰的戏剧性抒情诗,曾在一次午餐结束时背诵丁尼生这首有力的片断诗给我听,然后说:“我希望这是我写的。”如果你背诵《鹰》,你也许会觉得它是你写的,因为我们人人都有这首诗那高傲的渴望。
我年纪较轻时,是一位比现在要有耐性的教师。我曾经说服我在耶鲁的维多利亚时代诗歌课的同学们跟我背诵丁尼生的卓越的戏剧独白《尤利西斯》。这是一首把自己交给记忆的诗,也是一首交给那种必须被记忆拥有才会产生的批评眼光的诗。
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是指涉经典的,又是复调音乐的:它卓越地可记和易诵,也许是因为在很多读者心中有某种东西,如此随时禁不住要认同这位具有含糊意义的英雄,这位西方文学中永恒的中心人物。在莎士比亚那里臻于完美的含糊,成为引起我们对一个人的强烈的催化剂,不管这强烈感情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丁尼生的《尤利西斯》中的作者的意图,似乎是要表现生命必须向前走,尽管丁尼生本人对挚友阿瑟·亨利·哈勒姆英年早逝怀着无比悲痛。
伟大诗歌带来的乐趣,是很多而且很不一样的,而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在我看来是一种无穷尽的愉悦。诗歌极少能够帮助我们与他人融为一体;这只是一种美丽的理想主义罢了,除了在某些奇异的时刻,如同坠入爱河那一瞬间。孤独是我们生命状况中较常见的标记;我们如何使这孤独住满人?诗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楚和更充分地跟自己讲话,以及无意中听到那讲话。莎士比亚是这种无意中听到的最雄伟的大师;他的男人和女人是我们的先驱,如同他们也是丁尼生的尤利西斯的先驱。我们跟我们自己身上的另一性讲话,或跟也许是我们自己身上最好和最古老的东西讲话。我们是为了找到自己而读,这自己要比我们在别的情况下可能希望找到的更充分也更奇异。(本文节选自哈罗德·布鲁姆著《如何读,为什么读》,黄灿然译)
联系我们
热线电话

名作欣赏:
     0351-5256557

评论版:
     0351-5256560

学术版:
     0351-5256558

邮购:
     0351-5256556
     0351-5256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