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 瞬间性和持续性:古典诗歌的两种意境
来源:2012年第1期       作者:孙绍振   时间:2019-07-25

 

瞬间性和持续性:古典诗歌的两种意境

——以咏雪诗为例

 

文/孙绍振

中国古典诗论作为诗学理论,最大的特点就是其创作论指向。它不满足于一般的阐释和评价,很看重操作,往往着意于字句、语句的“推敲”。“推敲”作为方法的特点,就是比较,不是笼统的比较,而是便于操作的同类相比。同类相比的优越性就在于具有现成的可比性(异类相比虽然更自由,但是没有直接的可比性,需要更高的抽象能力)。“推敲”典故的起源就是同一诗句、语境中的比较。古典诗话中关于咏雪的比较相当集中,这样的资源有利于作理论上的深化。

在多不胜举的咏雪诗作中,得到广泛称道的是陶渊明的“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和谢灵运的“明月照积雪”,历千年而异口同赞的还有杜甫的“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而韩愈的咏雪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争议就比较大。

古典诗话往往只有结论而无系统的分析和论证,就是同样得到赞赏的诗,也往往只以感性语言下结论,很少作具体分析。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五,把陶渊明的“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推崇到极致:“只十字,而雪之轻虚洁白,尽在是矣,后来者莫能加也。”清陈祚明编选的《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三,也说陶渊明的诗“风雪得神,而高旷之怀,超脱如睹”。二者同样是称赞,但是,出发点并不相同。后者认为此诗好在表现了作者的“高旷之怀”,而前者则是强调描述了“雪之轻虚洁白”:一个突出的是主体情怀,一个强调的是客体特征。无争议的尚且如此,有争论的更是各讲各的,有时还用感情色彩很重的语言来骂人。这种“不讲理”的倾向,比比皆是。唐代释皎然《中序》说“明月照积雪”好在“旨置句中”,而明朝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二却说它“风神颇乏,音调未谐”。对韩愈“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的评价也是两个极端,金末元初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上说“世皆以为工”,而宋欧阳修认为“不工”。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则说,韩愈力求“陈言之务去”,“冥搜奇谲”,刻意出新,但是“缟带”、“银杯”之句仍然失败。清代王士禛《渔洋诗话》甚至认为,“银杯、缟带”这样的诗句几乎是“笑柄”。

王士禛《渔洋诗话》还称赞王维的“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韦应物的“怪来诗思清入骨,门对寒流雪满山”,但是批评柳宗元的杰作“千山鸟飞绝”“不免俗”。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批评唐人郑谷的“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气格如此其卑”,但是又表扬苏东坡的“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为“超然飞动”。

对咏雪诗句,评价如此之纷纭,有个标准问题,弄清隐含在其中的标准,对于古典诗歌的阅读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为什么韩愈的“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及郑谷的“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遭到这么多的非议呢?

按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的说法是拘泥于“体物”,一味追求对雪的描述,或者说追求形似。这是有道理的。韩愈这首赠张籍的咏雪诗,长达八十句,几乎全是对雪的外在形态的描绘,把才智全放在语言的出新上,体物象形,搜奇觅怪,丽彩竞繁,曲尽其妙,比喻和细节多达百余。但是,几乎是平面的展开,却无意脉相贯通,没有纵深层次,没有情感的起伏和深化,细节和比喻越多,读者想象的负担越重。叶梦得举欧阳修与客赋雪,禁止体物,“皆阁笔不能下”,也就是说,离开了体物的套路,诗人们就像西方文论所说的那样“失语”了。在明末清初王夫之那里,一味追求形似咏物,“极镂绘之工”,是属于“卑格”。

从理论上来说,诗歌中的细节,其性质不仅仅是客体的反映,而且是主体的表现。诗中的物象、景语,皆是情语,是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因而严格说来,不叫做细节,而叫做“意象”。意象和细节的不同在于:它是主体情感的某一特征对客体某一特征的选择和同化,主体与客体的矛盾并不是绝对平衡的,而是主体情感特征占主导的。韩愈之失,就是几乎所有的细节中主体情感的缺席。不要说 “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仅仅描述了雪花随车逐马的外在形态,就是得到一些诗话家肯定的“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也只是说明雪在坳处覆盖其底,在隆起处造成雪堆。如此等等反复堆砌,情怀遭到窒息是必然的。这也可以说明,诗歌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语言除了涉及到主体情怀和客体的关系以外,还涉及到文学形式,如诗歌的特殊想象问题。当代西方文论所谓“语言学转向”,把语言当做唯一的要素,把文学创作改称为文学书写,至少是经不起中国文学史的检验的。

在客体特征中表现主体情感,这是意象构成中的普遍规律。但在不同诗体、不同诗风中又有不同表现。王维的“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之所以得到称赞,原因就在于,不仅仅描绘了雪的外部形态,而且还隐含着诗人的心情。清初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五说:“‘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得蓦见之神。”“蓦见之神”很深刻。这不是一般的雪,而是突然发现的雪,这不是一般的心情,而是一开门意外发现雪已经满山了的惊异。这种瞬时的触动、刹那的动情、稍纵即逝的情绪,显然是近体唐诗的风格,和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是同样的发现式感受。这在唐诗绝句中是特别常见的,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其妙处就在欲饮未饮之际的刹那间的情绪转换,从紧迫的催逼,到瞬时的放松;从严肃的军令,到浪漫的违背;从现实的理性,到对死亡的无畏,多重的情绪转换集中在一念之间。这在汉魏古诗中是很罕见的。此类情怀的特点是表现诗人的激情,内心的活跃、敏感、微妙。

当然并不是所有唐代诗人都执著于同样的表现。杜甫的“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就属于另外一种风格。这种风格的特点,是诗人情感的持续性和积累性。元朝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评杜甫《对雪》,说“他人对雪,必豪饮低唱,极其乐。唯杜甫不然,每极天下之忧”,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卷二,说他“写雪景甚肖,而自愁肠出之,便觉凄然”。这种“愁”就不是瞬时的发现,而是长期的郁积。前面有“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后面有“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心情是沉郁的,又是无奈的,所以才选择了“薄暮”的云,并且赋予其“乱”和“低”的性质。“急雪舞回风”,既是雪在急风中飞旋,也是杜甫心情的纷扰,无可解脱。这种感怀和王维的突然发现显然是不一样的。从风格上来说,因为薄暮之暗,云层之低,因而是沉郁的;由于飞雪之乱,回风之扰,因而是不可逃避的。意象的阴沉和纷乱,都以情感的持续和沉郁为特点。而这一切又是“数州消息断”,不是一时能够改变的严峻形势造成的结果。

杜甫的诗句好就好在情感与景观为深层的水乳交融,不着痕迹,合二而一,不可分解。

当然,也有与之不同的,不是水乳交融,合二而一,而是一分为二。如南宋尤袤《雪》:“睡觉不知雪,但惊窗户明。飞花厚一尺,和月照三更。草木浅深白,丘塍高下平。饥民莫咨怨,第一念边兵。”方回对之给予很高的评价:“见雪而念民之饥,常事也。今不止民饥,又有边兵可念……然则凡赋咏者,又岂但描写物色而已乎?”虽然尤袤之作,不仅仅是“描写物色而已”,但是却没有把景观和情怀结合起来使之水乳交融,而是将之一分为二,直至最后两句,才把情感直接道白。从艺术上来说,把体物与抒怀一分为二,与其说是以诗情取胜,不如说是以最后的思想警策取胜。很显然,前面对雪的描述“睡觉不知雪,但惊窗户明”是写白雪的反光效果。“飞花厚一尺”,则与其说是诗的意象,不如说是散文的“白描”。“和月照三更”重复了雪花光照的效果。“草木浅深白,丘塍高下平”这所有细节,都沦落为散文式的“白描”,并没有带上阴沉之感,其最后的“意”(念饥民、边兵之苦)的性质和此前的“象”(光亮、洁白)是不统一的。要达到诗歌的意和象的和谐,起码要达到二者的统一。这比之郑谷被批为“气格如此其卑”的“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不知要“卑”到什么程度。这种意和象分离、“卒章显其志”的特点,是白居易总结出来的,在《新乐府》和《秦中吟》中正是因为用得太多,而大大影响了其艺术质量。

相比起来,水乳交融的意象往往就深厚得多。谢灵运的“明月照积雪”毫无争议地受到历代诗话家的推崇。表面上看来,这几乎是大白话的散文,连细节都没有,但是,其中却蕴含着深厚的感怀。“明月照积雪”是高度提纯化了的。欣赏这样的诗句不能光看写了什么,而且要看它省略了什么。正如欣赏酒的酿造,要看其排除了什么样的糟粕。明月所照本可遍及屋宇、田野、山川、草木,然而,第一,这一切都为诗人所省略,代之以白雪;第二,将其所见皆毫无例外地覆盖以白雪。明月透明之光与雪之色白,遂为一体。如仅仅写到这里,只是纯净的宇宙而已,而接下去的“朔风劲且哀”,则为这个纯净的宇宙定性为“哀”,而且有朔风劲吹其间,长驱直入,是充满整个宇宙的悲凉。前面有“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说明诗人的悲凉和失眠联系在一起,长夜漫漫,盼不来天明。深感时间过得太慢,悲凉和夜色一样难以消失。最后两句“运往无淹物,年逝觉易催”又反过来,时间不断流逝,不会停留,年华消逝,又觉得岁月催人。这就是说,又嫌时间过得太快。不管太慢还是太快,都是沉郁的。这种情绪不是一时的,而是长时间积累的。诗人并不是在激动时瞬间顿悟,而是在平静中默默体悟。这种体悟的微妙程度、接近于零的速度、因景而增的强度都没有说出来,全渗透在明月白雪、朔风劲吹的景观之中。

这种情怀与景观达到高度的和谐统一,就是中国诗歌的最高境界:意境。罗大经赞美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中的诗句“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只十字,而雪之轻虚洁白,尽在是矣,后来者莫能加也”。虽然给了最高的评价,但是并不到位。“倾耳无希声”其妙处固然在于写出了雪落时的特征,下了一天的雪(翳翳经日雪),而且是在冬暮,刮着凄凄的风。从景观来看,色调应该是很暗淡的,但是这种暗淡不仅仅是景观,而且是心情。意境的特征,也就是感受这种特征的心境,那就是无声的。冬暮的风是无声的,雪落也是无声的,诗人的心情也是无声的,哪怕“倾耳”辨听也是无声的。这无声却不是一般的没有声音,而是“无希声”,这是老子所说的那个“大音希声”吗?应该是的。这种无声正是“大音”,正如老子所说的“大美无言”。除了陶渊明,谁会有这样无声之美的情怀?这种情怀和王维那种情绪的瞬间转换,虽然都是意境,但却有本质上的区别。这是一种宁静致远的意境。在这种孤寂的、与世隔绝的、没有知己的(“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境界中没有欢乐(“了无一可悦”),但是,倾听那无声的雪,感受那凄凄的风,甚至雪落到睫毛上,也白得很清洁,也感到很平静。

这种宁静致远的境界,是一种超越性的情怀,以情感的从容和语言的质朴为特点,是汉魏古诗中所常见的;而在唐诗中,则以情绪激化、瞬间转换和起伏,以及语言的华彩为多,这种宁静的境界,往往只存在于古风和部分五言古诗中。这本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的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是,往往却遭遇偏颇。在南宋严羽那里,把汉魏古风置于唐诗之上也许是因为近体唐诗激情强化、文采风流,可学,而古诗宁静朴质,不可学之故也。王士禛则与严羽相反,认为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不免俗”,流露出对于古风式的宁静致远之意境的理解不足。但是,清人沈德潜在《古诗源》卷八中又把汉人《古诗》中之“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和“明月照积雪”一起列入“千古咏雪之式”,艺术欣赏太微妙了,即使品味甚高之人,也往往难免千虑一失。

作 者: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来 源:《名作欣赏》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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