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诗词的认知是,诗是一句一镜头,一诗一电影。每一句诗都是一个镜头,甚至是多个镜头的组合,一首诗就是一部微电影。古典诗词可以说是古人情感生活的纪录片,是微电影。下面我们摇着镜头,穿越历史的时光,回到千百年前去体会古人的情感,感受古人的爱恨情仇。
今天我们主要讲唐宋词的爱情,了解唐宋人是怎么恋爱的,男女是怎么交往的。先看五代时期韦庄的词《思帝乡》。《思帝乡》,是词调名。五代的时候,人们写词,词作的内容往往跟词调名是对应的。宋代以后,词调只是演唱的提示,对作者来说,是告诉他怎么去写这首词;对读者来说,是提示他怎样去唱这首词。
韦庄是晚唐五代的著名词人。这首词写的是“帝乡”长安城里的一位少女,在春游的时候爱上了一位年轻的帅哥,立马想嫁给他。词是这样写的: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读词要有想象力,不能仅仅是了解字面的意思。“春日游”,如果仅仅是理解为春日旅游,那就没有诗意、没有词味了。读到“春”,我们在脑海里要想象春天百花盛开的场景。“春日”,可以理解为春天的一个白日,也就是在一个春风和煦、春光明媚、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位女孩子独自出去行游,也可以叫郊游。我们现在不是还有春游、踏青、踏春的习惯吗?
在路上她看到了什么景致?最抢眼的是杏花。“杏花吹满头。”既是杏花到处吹,我们可以想象,那肯定是一个园林或者一片杏林,不是一株杏花。“吹满头”而不是落满头,意味着杏花不是自然地飘落,而是大风“吹”着杏花到处飘荡。可想象风很大,杏林很密,杏花很多。杏花林中,杏花树下,粉红的杏花映衬着女主人公绯红的脸庞,那是多么美丽的画面!因为风大,女孩的头发也许被风吹乱,随风飘起,她时不时地捋捋秀发。一句“杏花吹满头”,有环境,有风景,有人物,有动态,有画面。“陌上”,是路上,路上遇到一位少年帅哥,让她眼睛一亮;“足风流”,哇,好帅啊,风流倜傥。你可想象,这位帅哥,像胡歌,还是像陆毅? 你可以把心中最美最帅的男子跟他类比,是奶油小生型还是高大威武型,随你想象。这女子一见帅哥,就春心萌动,一下子就爱上了他。前两句写了两个人,女主人公和男路人。男子是从女子路遇的视角来写的。也可以想象路上来来往往有好多人,女主人公看上了人群中的一位男子。开头两句,看似简单,但内容画面相当丰富。
下面写的是这位女孩子的心理活动、内心独白。“妾”是女孩的自称,“拟”是准备,想要,“将身嫁与”,意思是真想嫁给他。我们可以想象,女孩子可能对那位男生开始“放电”了,盯着他看,或者快步上前向他靠近,找机会与他亲密接触。“一生休”,意思是如果我能够嫁给他,这一生就够了,就满足了。休,有喜庆、福分之意。《诗经·菁菁者我》篇里“既见君子,我心则休”的“休”,就是这个用法。“纵被无情弃”,是说即使最后被他抛弃了,也无所谓。纵是纵然、即使的意思。“不能羞”,不会难为情,不感到惭愧。大有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之意。在唐五代,女孩子就已经有这种爱情观了。从这也可以看出,唐五代女子对爱情的追求是多么大胆主动。有意思的是,唐宋词里男女恋爱大多都是女求男。我们现在男女恋爱,多半都是男生占主动,男生主动追求女生。其实,女生也可以主动追求男生,只要爱上了对方,就可以大胆地追求。唐代的女生早就树立了为爱而主动追求的榜样。
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唐五代青年男女的交往还是比较自由的,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男女授手不亲,男女授手不亲是明代以后的事情。如果一首词还不能说明问题的话,我们再看看皇甫松的一首词。皇甫松跟韦庄同时,也是晚唐时期有名的词人。这首词的词调叫《采莲子》,就是到河塘里面去采莲蓬: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这首词有点像绝句。歌唱的时候,会在每一句词的后面加两个重复的字,比如“船动湖光滟滟秋,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船流”,变成一个长短句来演唱。“滟滟”,波光粼粼的形态。“秋”指秋天,也可以理解为秋光、秋色。我们想象,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一片长满了荷花的湖里面,一位少女摇着一只采莲船,从荷花丛中慢慢地出来,湖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闪光。少女一边采莲蓬,一边环顾四周,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位“年少”走过。“年少”就是“少年”。因为这句第四个字要求用仄声,所以倒装为“年少”。那位少年郎是在什么地方?有两种可能,一是在湖里划船,迎面摇着船过来;另一种可能是在湖岸上行走。少女看到少年,是什么神情呢?是“贪看”,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看。“信流”的“信”,是任凭的意思,因为忘情地盯着少年郎看,她忘了划桨,任凭船飘移。
这位少女,比韦庄词中春日游杏花林的那位少女更大胆,她不仅是心中爱上了他,还采取了行动。什么行动呢?她从船舱里抓起一把莲子朝对面的少年郎抛过去。“莲子”谐音“怜子”,也就是爱你。怜是怜爱的意思。少女朝男子抛去莲子,就是直接表达我爱你的意愿。“隔水”,表明与少年郎不在一条船上,是隔着湖面。那位少年郎应该是在湖岸上行走。“无端”,意思是无缘无故,其实这位女孩子是故意的。莲子抛过去后,少年郎有什么反应?因为诗词的字数是有限的,词中始终没有正面写那位少年郎,但是我们可以想象那位男生的反应。也许这位男生比较腼腆,大吃一惊,满脸通红,纳闷这少女为什么拿莲子砸自己;如果这位男生性格外向,意外的艳遇会让他特别兴奋,也许会向少女抛媚眼,准备跟她加微信好友呢。
结句更有戏剧性。“遥被人知半日羞”,写少女抛莲子的举动,被她周边船上的女伴看到了。其他的女伴纷纷指着少女说:“大家看啊,她喜欢上那少年公子了。”这少女的秘密被人发现后,很是不好意思,可能她蒙着脸,低下头,也可能摘一片荷叶把脸捂住。“半日羞”,老半天满面羞红。这既写出了女孩子含羞带喜的面部神态,同时又写了周边女伴的起哄。这首诗四句二十八个字,写了少女求爱的过程,写了一个男生,还写了周边其他的女伴,三方面的人物都写到了,而且都有动作和表情。如果我们用电影镜头来呈现这四句诗的内容,将是一部有情节性、戏剧性和趣味性的微电影。
再来看李煜的词。作为帝王的李后主,他的恋爱情景又是怎样的呢?李后主有两位王后,都姓周,而且是姐妹俩。姐姐称大周后,史书上叫昭慧后。妹妹称小周后。这首诗写的是他跟小周后的一次约会,可以说是约会的现场直播。词调名是《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前几年热播的电视剧《甄嬛传》里,有首插曲,唱的是晚唐词人温庭筠的名作《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因为《甄嬛传》的热播,那首词很快被大众所熟悉。而李煜这首《菩萨蛮》,其实更有故事性和戏剧性。
“花明月暗笼轻雾”,是写恋人即将见面的环境。四周都是鲜花,黄昏时分,月亮还在云层里面,所以说“月暗”。光线比较暗,正好是情人约会的最佳时节。“笼轻雾”可能是在池塘边,池塘里升起一阵阵雾气。如果是戏剧表演,这时候后台应该放出一点烟雾来,增加点云遮雾罩的气氛。读这句词,我们可以联想到晚唐杜牧《泊秦淮》中“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情景。首句是描写环境,然后写人物上场。“今朝”,是今天的意思,不是今天早晨。“月暗”,很明显写的是黄昏,是夜里。有的版本作“今宵”,更切合词中的情景。无论是“今朝”还是“今宵”,都是说今天这个时候。“好向郎边去”,正好去跟情郎哥见面。李煜狡猾狡猾的,他不说自己去约见女孩子,而是说女孩子这个时候去见情郎哥,其实就是来见自己。
下面两句是特写镜头。约会的女孩是怎样上场的呢?“刬袜”。“刬袜”是只穿袜子不穿鞋。“步香阶”,是细步上台阶。“阶”,就是台阶。“香阶”,是因为台阶两边都是鲜花,四周充溢着花的香气,因此叫“香阶”。她“手提金缕鞋”,一步步轻悄悄地迈上台阶。“金缕鞋”,是用金丝线绣的绣花鞋。手提着鞋子,是怕走路弄出声响,被人发现。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光着袜子走上台阶。我们可以想象她那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的样子和既紧张又兴奋的神情。
上片主要写女子出场的情景,下片写两人见面的情景。“画堂南畔见”的“画堂”,是装饰非常华丽的房间,这是写见面的场所。“画堂南畔”,应该理解为南边的画堂,而不是画堂的南边。见面是在画堂里面,而不是在画堂外面。为了平仄的关系,将“南畔画堂”倒装写成“画堂南畔”。诗词中的语序,跟散文不一样,诗词的字词句组合,可以不遵循日常语言的逻辑,而以自由灵活地组合。所以,读诗词,不能按散文的句式语序来理解,散文里一句话表达的意思往往是唯一的。而诗词的词句,表达的意思常常是多元的,可以作多种理解。比如王维《汉江临泛》的首联:“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既可以理解为“楚塞接三湘,荆门通九派”,也可以理解为“接楚塞三湘,通荆门九派”,主语是汉江,意思是汉江跟楚塞和三湘连接,与荆门和九派相通。还是回到李煜词上来。两人在南畔画堂见面了,见面的情景又是怎样的呢?是“一向偎人颤”!女孩子见到情哥哥,激动不已,扑到情哥哥的怀里头。“颤”字很传神,既写出女子身体的微微颤抖,又写出女子说话时声音的颤抖,因为激动,也因为紧张,还加上过度的喜悦和兴奋。几天前就约好了,急迫中等待多时,终于见面,能不兴奋?“奴为出来难”的“奴”,是女子的谦称,跟上面讲的韦庄词“妾拟将身嫁与”的“妾”,是一样的意思和用法。女子说:哥啊,我出来一次不容易,今天让你亲个够!“教君姿意怜”的意思是,你今天想怎么爱就怎么爱,想怎么亲就怎么亲吧。你瞧,这女子多主动,多大胆!当然,这都是男性笔下的女子。他们以男人的自尊与傲慢,享受着女性的主动追求。
作者:王兆鹏,1987年起师从唐圭璋先生研治词学,199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1992年破格晋升教授。历任湖北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上海大学特聘教授。现为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兼任世界汉学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中国词学研究会会长、中国韵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李清照辛弃疾学会副会长。
来源:本文节选自《唐宋词中的爱情世界》一文,原文刊发于《名作欣赏》201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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