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志 | 元好问的父兄渊源
来源:《名作欣赏》2019年第2、3期       作者:胡传志   时间:2020-03-02

 

  自古以来,家庭就是人生第一所也是最重要的一所学校。元好问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上非常优秀的诗人,与其家庭教育密切相关。元好问本人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三番五次地重申,士大夫如果要“有立于世”,必须借助“国家教育、父兄渊源、师友讲习”(《张君墓志铭》),三者缺一不可。类似言论又见于《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内相文献杨公神道碑铭》《鸠水集引》和《中州集》卷十《溪南诗老辛愿》,可见这是他的一贯主张。那么元好问的父兄给了他哪些教育?对元好问产生了哪些影响?

  这个问题如果深究起来,就会发现我们连元好问的生父、养父的名字都还不太确定。元好问出生七月后过继给他的叔父。生父元德明,元好问在《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中引用杨慥所撰墓志铭,记载其生平梗概,德明是其字,其名为何?讳而不书。清代金史专家施国祁为元好问诗作注,在《元遗山诗集笺注》卷首引用了郝经所撰《遗山先生墓铭》(大德碑本),应该渊源有自。该本与郝经《陵川集》本的区别在于,《陵川集》本对元好问父祖名讳一概以某来代替,大德本则明确说:“父格,显武将军、凤翔府路第九处正将兼行陇城县令、骑都尉、河南县开国男、邑食三百户。”因为元德明终生未仕,倒是其叔父曾官陇城县令,分歧便由此而来,后人普遍将“父格”当其叔父之名了。牛贵琥先生《元好问生父、叔父考》已经指出这是个错误(《文献》2013年第5期)。笔者赞同这一观点。因为在元好问墓前所立的碑文,刻于大德四年(1300),内容与施国祁所引大德碑本相同,也作“父格”云云,该碑由元好问之子元拊、元振等人所立,面向乡亲,面向大众,元拊等人万万不可能将叔父(养父)等同于生父,何况该碑下文另外提及叔父其人。可见,“父格”之名不可能虚假,一定是其父亲而非叔父。在那一串文字中,如果有假,只可能是那些让现代人不明就里的头衔,或许如牛贵琥先生所推测的那样,那些都是元拊等人为了先祖的荣耀加上去的虚衔。如此看来,元格与元德明为一人,元格字德明,其名字寓含明德格物之义,出自《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清人郭起釪《全金诗》卷四十三直接将《中州集》卷十的“先大夫”改为元格,较为可取。

  至于抚养元好问的那位叔父,据雍正十三年《泽州府志》记载,叫元泰,是否可信,暂无旁证。值得注意的是,在元好问现存作品中,金章宗年号“泰和”经常与“太和”混用,据中国基本古籍库统计,在清刻本《续夷坚志》中,“太和”14例,“泰和”7例,在弘治本《遗山先生集》中,“太和”4例,“泰和”65例。这当然不是元好问作品的原貌,不足以反映元好问避讳情况,但同时代的王若虚、刘祁无一例“太和”,赵秉文仅有一例“太和”。元好问作品中混用泰和、太和的现象,有些反常,是不是他避其叔父元泰名讳的遗留?姑且存疑。

  为行文方便,下文称元好问的生父为元德明,称养父为元泰。

  元泰(?—1210)和元德明(1158—1205)从不同的方面对元好问产生了深远而重要的影响。

  从元好问的零星记载中,我们知道元泰是地方政府官员,曾在掖县(今山东莱州市)、冀州(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区)、中都(今北京市)、陵川(今山西陵川县)、陇城(今甘肃秦安县)等地任职,前三地职务不详,当是低于县令的职务,后两地为县令。元泰对元好问至少有以下四方面的意义:

  第一,元好问跟随养父游历上述各地,还经过许多重要城市,如济南、长安等地,这大大扩展了他的眼界,见识了不同地区的风土人情。如他5岁时随元泰路过济南,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大城府”(《济南行记》)的印象,42年之后,他还回忆“儿时曾过济南城”(《济南杂诗》)的情景。19岁去长安,在长安生活了八九个月,为长安的“游观之美”所深深吸引,以致“沉湎酒间”,耽误举业(《送秦中诸人引》)。他如在陵川所见的“瑞花”(《续夷坚志》卷三《陵川瑞花》)、在秦州认识的“韩道人”(《续夷坚志》卷二《桃杯》),都能增广其见闻。

  第二,元好问跟随元泰,为一些前辈所赏识,得到名家的指点和教育,为参加科举考试做了必要的准备。如承安五年(1200),元好问11岁那年,他随元泰至冀州,受到罢官在家的名臣、翰林学士路铎(1157?—1214)的喜爱,路铎“赏其俊爽,教之为文”(郝经:《遗山先生墓铭》)。最重要的是,元泰“为子求师”,询诸亲旧,泰和三年(1203)去陵川任职,让元好问以当地名儒郝天挺为师。元好问既从之学习用来参加科举考试的时文,“作举子计”,又从之学习无关科举的诗歌,兼顾到仕途和诗歌两方面,这直接关系到他未来人生之路的走向。

  第三,元好问通过元泰结识一些前辈名流,并与其后人结下友谊。如元泰与赵淑(清臣)为莫逆之交,元好问便与赵淑之子赵元交往密切,往来唱和,元好问因此收藏了许多赵元的诗歌(见《中州集》卷五《愚轩居士赵元》)。再比如,元好问在陵川期间,认识诗人秦略的父亲秦事轲,并与秦略结下深厚的友情,二人“为诗酒之友者十五年”,元好问还与秦略之子、全真道士秦志安(通真子)有所交往,因为“通真子以世契之故,与予道相合而意相得也”(《通真子墓碣铭》)。

  第四,元好问受到元泰仕途引导、官场教育。元好问跟随元泰宦游各地,耳濡目染,对官场人情有所了解,树立了他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信念,确定了人生努力的目标。更重要的是,等元好问成人之后,元泰更是有意教导他为官从政之道。金王朝灭亡之后,元好问的仕途结束,在羁管聊城期间,他回首自己的人生,特别是仕途经历,颇有感慨地说,十八岁那年:“先府君教之民政,从仕十年,出死以为民,自少日有志于世,雅以气节自许,不甘落人后,四十五年之间,与世合者不能一二数,得名为多,而谤亦不少”(《南冠录引》)。尽管元好问没有记载元泰给了他哪些“民政”教育,但可以肯定,这些教育对他后来十年仕途起到了重要的导向作用,让他立志为民,坚守气节,不随波逐流。

  正因为此,元好问对元泰满怀感念之情。元好问经常想起元泰,如在赴高平(今山西高平)途中,能望见东边的陵川县,就想起它是元泰当年作官之地(《高平道中望陵川二首》)。当张彦宝出示《陵川西溪图》请元好问题诗时,元好问也想到这里是“先君子旧治”,并回忆当年侍游西溪的情景,不禁“感今怀昔,为之怆然”(《题张彦宝陵川西溪图》)。让元好问长期愧疚不安的是,大安二年(1210),元泰因头部生毒疮感染去世,很多年后,元好问留心医药,收集药方,回首此事,还很懊恼自己当年忙于应付科举,不懂医药,“于药医懵然无知,庸医满前,任其施设”(《续夷坚志》卷二《背疽方》),导致耽误病情,元泰不治而亡。

  与元泰相比,元德明算得上是个单纯的诗人。他虽然也曾经梦想从政,却“累举不第”,不得不“放浪山水间,未尝一日不饮酒赋诗”(《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他一边“教授乡里”(《故物谱》),教人科举时文,一边酷爱作诗,自称“少有吟诗癖,吟来欲白头。科名不肯换,家事几曾忧。含咀将谁语,研磨若自雠。百年闲伎俩,直到死时休”(《诗》)。他一辈子将诗歌排在科名、家事之上,足见他对诗歌的痴迷态度。杜甫曾受其祖父的影响,继承其诗学传统,以“诗是吾家事”的自觉意识来从事诗歌创作,元好问何尝不是如此?他以“诗人元遗山”自居,当源自元德明的诗学基因。元好问说“我诗初不工,研磨出艰辛”(《答王辅之》),与其父所说“研磨若自雠”,又是何其相似乃尔!

  元德明的诗歌兴趣和职业特点,又形成了他喜欢论诗品诗的性格。五台山诗人王敏夫与他意外相逢,称赞其《梅花》诗可与林逋诗歌相媲美:“林逋仙去几来年,惊见梅花第二篇。”二人像是诗歌青年,居然通宵论诗,“邂逅茅斋话终夕”(《同东岩元先生论诗》)。可惜元德明的论诗言论散佚殆尽,所幸元好问《杜诗学引》中征引一则,能见其非凡卓见。元德明针对宋代以来各种注释、解释杜诗出现的琐碎、牵强等现象,指出:“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以为今人读杜诗,至谓草本虫鱼,皆有比兴,如试世间商度隐语然者,此最学者之病。山谷之不注杜诗,试取《大雅堂记》读之,则知此公注杜诗已竟。”(《杜诗学引》)此论高度评价黄庭坚,批评今人读杜的弊端,不仅直接引导元好问重视黄庭坚《大雅堂记》中所强调的杜诗“大旨”,写出一系列继承杜诗精神的丧乱诗,还直接启发他提出杜诗学的概念,并编纂《杜诗学》一书。元好问后来也非常喜爱谈诗论艺,写下《论诗三十首》为代表的论诗诗和相关序跋,这应该得益于元德明的言传身教。

  在日常生活中,元德明经常展开对元好古、元好问兄弟的诗歌教育。元好古回忆父亲生前说诗情景:“阿翁醉语戏儿痴,说着蝉诗也道奇。”尽管其“醉语”为何,“蝉诗”是何,后人已不得其详,但在元氏兄弟看来,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其论诗旨趣一定深入元氏兄弟骨髓之中。元好古还回忆元德明临终时,恨不得把读下去的诗书全部传给儿子,有“剖腹留书”的遗言。“传家诗学在诸郎,剖腹留书死敢忘”(《读裕之弟诗稿,有“莺声柳巷深”之句,漫题三诗其后》),这种至死也不忘传其诗学的言论和精神,实在令人动容。元氏兄弟怎能不继承其先人的遗志?对父亲的教诲,元好问也有几处记载。靖康元年(1126),宋人滕茂实(字秀颖)使金被扣留,守节不屈,建炎二年(1128)去世。临终前,要求以出使时所持的黄幡裹尸而葬,墓前刻上“宋使者东阳滕茂实墓”九个字,并写下《临终》一诗述说平生之志,大义凛然。这首《临终》诗深深感动了元德明,在元好问儿时,元德明“教诵秀颖《临终》诗”(《中州集》卷十《滕奉使茂实》)。元德明能超越对立政权,赞赏宋人滕茂实的诗歌,难能可贵,体现了他对品格操守的重视。他给元好问的,与其说是诗歌教育,不如说是思想品德教育。正因为得此教益,在滕茂实去世百余年之后,元好问特别用心搜集他即将失传的《临终》等诗,并将之收在金代诗歌总集《中州集》中(卷十专列“南冠五人”一类)。当然,元德明肯定会对元好问进行诗歌艺术教育。元好问曾记载,元德明“甚爱”吕中孚《赋红叶》诗中“张园多古木,萧寺半斜阳”这样纯粹写景的诗句(《中州集》卷七),说明元德明以此诗来引导元好问的诗歌写作。

  除了直接教育之外,元德明的诗歌创作也能给元好问以示范和熏陶。元好问对其父部分诗歌记忆深刻,譬如在《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暄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赋十诗》(其二)中引用父亲的诗句“疏灯照茅屋,新月入颓垣”,又在《两山行记》中完整引用父亲的《过凤凰山》绝句,既寄寓了对先人的崇敬缅怀之情,又含有对这些诗歌的喜爱之情。

  元德明去世时,元好问16岁;元泰去世时,元好问21岁。尽管元好问跟随元泰的时间可能更长,但元好问对元德明的感情更加深挚。之所以如此,除血脉至亲之外,最重要的因素是元德明的诗歌成就足以让元好问感到自豪。元德明终生布衣,元好问却邀请到后来担任过参知政事的杨慥为其父撰写墓志铭,杨慥称赞元德明的诗歌“不事雕饰,清美圆熟,无山林枯槁之气”,应该不是虚美。兹举《雨后》一诗为例:“十日山中雨,今朝见夕阳。乾坤觉清旷,草棘有辉光。竹影揺残滴,松声送晚凉。南窗聊自适,无用说羲皇。”写久雨初晴的山中景色,非常习见的题材,写得清新美好,中间两联工整自然,细致妥帖,特别是“草棘有辉光”“竹影摇残滴”,形象而新巧,如在目前。除诗之外,元德明还有一首《好事近·次蔡丞相韵》词传世,被元好问收录在《中州乐府》中。有此家传,元好问贞祐南渡进入诗坛之后,自然不遗余力地为之宣传延誉,经他鼓吹,“世始知有元东岩之诗”,元德明诗歌走出了忻州,赢得杨云翼、雷渊、王渥、李汾等众多诗人的称赞(详见《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元德明当年在忻州系舟山读书,元好问为了宣扬其父,先邀请著名画家李遹画《系舟山图》,再邀请赵秉文、杨云翼、赵元等名流题诗,赵秉文还将系舟山更名为“元子读书山”,元德明的名声因此更加彰显。

  相对于元泰而言,元德明对元好问的影响也更为深刻。元好问虽然也进入了仕途,但并不顺利,金亡之际,更是卷入崔立事件,引发非议。可以说,他在官场上差不多是个失败者;但在当时诗坛,却是一个地位日高、无人能及的大诗人。在官员与诗人之间,元好问本人明确将自己定位为诗人。金亡之后,元好问编纂《中州集》,搜集、整理元德明诗歌,反思自己的人生抉择,说:“小子不肖,暗于事机,不能高蹈远引,恋嫪升斗,徼幸万一,以取絷维之祸,残息奄奄,朝夕待尽。”(《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这时,元好问觉得愧对元德明的教诲,误入歧途,他晚年绝意仕进,高蹈远引,终于回归到他父亲指引的诗人之路。

  元好问有两个兄长:元好古(字敏之)、元好谦(字益之)。他们对元好问都有一定的引导之功,元好问多次提到他们,可是并没有说孰伯孰仲,这就导致后来两派不同的观点。在讨论元好问的父兄渊源时,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一疑难问题,需要费些笔墨,略抒管见。

  一派观点认为元好谦为长兄,元好古为次兄。依据是1937年的抄件《元氏家谱》。降大任先生《元遗山新论》、狄宝心先生《元好问年谱新编》等书赞同此说。狄著还补充一论据,就是元好问《示侄孙伯安》说:“伯安入小学,颖悟非凡儿。”伯安肯定不是元好古之子,因为元好古只活了二十九岁,而且娶妇不谐,是否有子,都不见记载,不可能那么年轻就有孙子。元伯安应该是元好谦之子。狄宝心认为该诗写作于内乡期间,正大六年(1229)前后,元好问四十岁左右。如果这一年元伯安入小学,按照八岁来计算,元伯安应出生于元光元年(1222),这时元好谦至少在四十岁左右,应出生在大定二十二年(1182)前后。如此算来,元好谦年长于元好古(1186—1214)。这一推论有两点可疑之处:其一,《示侄孙伯安》是否一定作于内乡?诗中云:“我有商於田,汝壮可耘耔。”古商於确实在内乡,但不能以此来判断该诗作于内乡。按其口气,不像是在内乡本地所说,反而更像是离开内乡的口吻。元好问先后任镇平、内乡、南阳县令,三县相隔不远。在镇平期间,元好问写有《镇平寄侄孙伯安笔》,《示侄孙伯安》也可能写作于相邻的南阳或其他地方。其二,元好问在《南冠录》中说:“岁甲午(1234年),羁管聊城……伯男子叔仪、侄孙伯安皆尚幼。”叔仪是元好问长子元拊,生于正大六年(1229),这时才六岁,还是幼童。按照上文伯安生于元光元年(1222)来算,元伯安此时已经十三岁了,如果依据《礼记·曲礼》人生十岁为幼学的说法,元伯安就不能再算幼了。何况叔仪、伯安并列,二人年岁应该相差不大。因此,元伯安以及元好谦的年龄可能没有那么大。所以,元好谦为长兄、元好古为次兄之说,证据并不充足。

  另一派以为元好古为长兄、元好谦为次兄,出自翁方纲《元遗山先生年谱》所引《静乐旧钞遗山诗后世系略》,后来诸家年谱多从此说,只是没有做出更多的论证。元好古卒于贞祐二年(1214)忻州之难,享年多少?很奇怪,元好问居然有三个不同的记载。《敏之兄墓铭》说是年二十九,《续夷坚志》卷一《敏之兄诗谶》说是年三十二,《中州集》卷十《敏之兄诗》说是年三十一。孰是孰非?从文本可靠性来看,《敏之兄墓铭》最早最为原始,最值得信赖。还有一内证可以证明《敏之兄墓铭》最为可靠。《敏之兄诗》的内容源自《敏之兄墓铭》,二者基本一致。二者都说元好古二十岁第一次参加科举,当时元德明已经去世。元德明去世于泰和五年(1205),次年就是科举考试年。元好古应该是赴太原参加府试。以泰和五年二十岁推算,元好古生于大定二十六年(1186),贞祐二年(1214)去世时,正好二十九岁。综合这两点,可以确定元好古的生卒年(1186—1214)。《续夷坚志》《敏之兄墓铭》有关其享年的记载,当是记忆或传抄之误。如此算来,元好古比元好问年长五岁。笔者赞成元好古为长兄说,还有以下两点理由:其一,元好问在《敏之兄墓铭》中说:“年二十,就科举时,东岩已殁,太夫人年在喜惧,望其立门户为甚切。”《敏之兄诗》与此相同。元好问母亲殷切希望元好古能早日自立门户,一般情况下,这是对长子的期待。长子也应该有独立门户的责任,他后来“狷介得疾”,可能与科举落第、压力太大等有关。其二,传统士大夫重视子女命名的用意。元好古(字敏之)的名字出自《论语·述而》“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元好谦(字益之)的名字出自《周易·彖传》“人道恶盈而好谦”和《尚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元好问(字裕之)的名字出自《尚书·汤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三兄弟命名方式一致,其中既含有命名者的用心,也含有逻辑关联。笔者揣测,按好古、好谦、好问这样顺序排列,更能体现出渐次推进的逻辑关系,因为好古是方向,好谦是态度,好问是方法。

  作为长兄,元好古读书、学诗、作文都早于元好问,所以有时能提点元好问。元好问《锦机引》中曾引元好古的话:“文章,天下之难事,其法度杂见于百家之书,学者不遍考之,则无以知古人之渊源。予初学属文,敏之兄为予言如此。”元好古告诉元好问,要从前人书中学习古人的法度,元好问受此启发,将前人讨论为文法度的精彩言论汇编成《锦机》一书。

  他们兄弟在一起经常交流见闻,元好古的见闻与命运对元好问的人生观和诗学观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续夷坚志》卷一《王全美母氏诗语》记载,元好问的舅母自幼礼佛,平素不知书,忽然有一天举出十多则诗句,问元好古能否作为偈语,其中只有“天机割断繁华梦”一句,“殆似从慧中得之”。但这一句类似诗谶,其舅母不久即去世。在他们看来,这是不可解的宿命。泰和七年(1207),元好古的朋友田紫芝(1192—1214)作《夜雨寄元敏之昆弟》:“醉梦萧森蝶翅轻,一灯无语梦边明。虚檐急雨三江浪,老木高风万马兵。枕簟先秋失残暑,湖山彻晓看新晴。对床曾有诗来否,为问韦家好弟兄。”元好古读后,私下告诉元好问:“诗首二句非鬼语乎?吾谓其非寿者相也。”(《续夷坚志》卷四《田德秀夙悟》)后来他果然弱冠下世。田紫芝作诗有李贺风调,元好古准确地揭示出田诗的特点,体现出他的辨别能力。这种讨论,有利于引导元好问诗歌的健康发展,有利于提高诗歌艺术。荒诞不经的是,元好古后来重蹈田紫芝的旧辙。贞祐元年(1213)中秋节,他与王万钟、田德秀等人聚会赏月,不巧天阴无月,元好古作《中秋无月》诗:“佳辰无物慰相思,先赏空吟昨夜诗。莫怪更深仍坐待,密云或有暂开时。”王、田等人戏称该诗“诗境不开廓”,后来元好古不及三十而卒。平心而论,元好古诗歌是乐观的,后两句仍然充满希望,元好问却将之视为“敏之兄诗谶”记录下来,大概为其短寿而寻找托词吧!以上三则带有迷信色彩的文献,给元好问留下了较深的负面印象。他后来很反感这种不阳光、不开朗的“鬼语”诗,如《论诗三十首》批评孟郊、李贺等人诗歌:“切切秋虫万古情,灯前山鬼泪纵横。鉴湖春好无人赋,岸夹桃花锦浪生。”这种审美观,或许与元好古有潜在的关联。更重要的是,元好古应该由于生病而没有与其家人一道南下避乱,留在忻州。贞祐二年(1214)三月,蒙古人攻下忻州,残暴屠城,死者十余万人,多么的惨烈!元好古最终不幸死于忻州之难。亲人以及乡亲遭遇横祸,给元好问以极大震撼,促使他用诗歌来表现民众的苦难、国家的命运。

  元好古、元好问兄弟间经常交流各自的诗歌。元好古有一组诗,题作《读裕之弟诗稿,有“莺声柳巷深”之句,漫题三诗其后》,值得重视:

  阿翁醉语戏儿痴,说着蝉诗也道奇。吴下阿蒙非向日,新篇争遣九泉知。

  莺藏深树只闻声,不着诗家画不成。惭愧阿兄无好语,五言城下把降旌。

  传家诗学在诸郎,剖腹留书死敢忘。背上锦囊三箭在,直须千古说穿杨。

  题目中的诗稿,当是元好问早年的习作。“莺声柳巷深”是其中的秀句,原诗已失传。元好问后来将此得意诗句再次运用于《内乡杂诗》中:“犬吠桃源近,莺声柳巷深。苍苔留醉卧,青竹伴幽寻。”元好古这组诗大力夸赞其弟的诗作,第一首先回忆其父亲早年的诗教,然后称许元好问的显著进步,感慨父亲再也看不到元好问的新诗了。第二首先正面称赞“莺声柳巷深”所表现的境界,只有“诗家”才能表现出来,将年轻的弟弟称作“诗家”,这是很高的评价。接着将自己与元好问相比,承认自己的诗歌不及元好问,甘拜下风。第三首又回到父亲的诗教,以元德明“剖腹留书”的遗言来激励元好问,期望他继承父亲的诗歌传统,诗歌技艺越来越精湛。元好问受到兄长这样的肯定,一定备受鼓舞,激励他按照父兄的指导,继续在诗坛不断前行。值得注意的是,元好古这三首诗还是论诗绝句,远早于《论诗三十首》,元好问牢记在心,数十年后,元好问将之收入《中州集》。元好问那些引起后人仿效的论诗绝句,也是承继了他父兄的传统。

  与元好古、元好问不同,元好谦似乎并不擅长诗歌,元好问从未提到他的诗歌,也未提及他是否参加科举考试。他的生平比元好古还要模糊,大概贞祐二年(1214)与元好问一同南下避乱。这时,元好问生父、养父、长兄相继去世,元好谦成了元好问生活上的重要帮手和感情上的重要依托。元好问与他手足情深,金亡之前,就有多首怀念元好谦的诗歌。在《怀益之兄时在阌乡》中说:“牢落关河雁一声,干戈满眼若为情。三年浪走空皮骨,四海相望只弟兄。”战乱岁月,他们兄弟为生计奔波,元好谦去了遥远的阌乡(今河南灵宝境内),天各一方,相互惦念,“只弟兄”,透出兄弟情的无比珍贵。正大五年(1228),元好问担任内乡县令期间,在秋林夏馆山购买田地,建造别业,得到元好谦的襄助。其《临江仙·内乡北山》曰:“父老书来招我隐,临流已盖茅堂。白头兄弟共论量,山田寻二顷,他日作桐乡。”元好谦一定参与了“茅堂”的营建,他们还相约一起终老此地。

  可是,随着蒙古步步进逼,战争频仍,大批民众朝不保夕,流离失所,为命运所拨弄。元好问兄弟卷入其中,再次骨肉分离。元好谦流落于南宋,陷于不可知之中,一同流落南宋的还有白华、李俊民、杨宏道、房皞等诸多文人。元好问被蒙古兵带到北方,羁管于聊城,生活艰难,感情孤苦。他痛切思念元好谦,连续写下多首思兄诗。《怀益之兄》写于惊魂甫定之后,“天宜他日定,陆已向来沉”,怀念内乡的旧居,“山田和石瘦,茅屋过云深”,幻想兄弟团聚,“阿兄团聚日,曾语百年心”。《梦归》诗写于聊城:

  憔悴南冠一楚囚,归心江汉日东流。青山历历乡国梦,黄叶潇潇风雨秋。贫里有诗工作祟,乱来无泪可供愁。残年兄弟相逢在,随分齑盐万事休

  首联分写自己和流落江汉的兄长,尾联表达了一个无限悲凉的愿望:晚年只要能与元好谦在一起,随便吃什么粗茶淡饭,也都知足了。实际上,这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了,他后来再也未能见到元好谦,甚至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他在《南冠录引》中也流露出类似的无奈无助:“岁甲午羁管聊城,益之兄邈在襄汉,遂有彼疆此界之限,侄抟俘絷之平阳,存亡未可知,伯男子叔仪、侄孙伯安皆尚幼,未可告语。”元好谦及其子元抟,一漂泊襄汉,一被俘平阳(今山西临汾),生死不明,元拊、元伯安都还年幼,需要养育,元好问的知己好友如李汾、辛愿等人,也陆续死于战乱,他痛感“举天下四方知己之交,唯吾益之兄一人”,而益之兄在哪了?可以想见,元好问的心情该是多么的凄苦!元好谦及家庭的命运,加深了元好问对乱离时代不幸的痛切体会,他的那些感人肺腑的丧乱诗一定融入了他自己及家人之痛。“国家不幸诗家幸”,赵翼从国家命运着眼评价元好问,固然不错,但国家由一个个小家组成,包括元好问的小家,正是一个个小家的不幸,给元好问真切、具体的感受。从这一意义上来看,元好古、元好谦的不幸命运,反而推动了元好问的诗歌创作,同时,也影响了他金亡之后的道路选择。他的两位兄长都死于蒙古侵略战争,他哪里还能腆颜出仕蒙古政权?

  此外,元好古、元好谦还直接促进了元好问对家国文献的整理与保护。开兴元年(1232),他有感于其先人生平,“没而不书,族党之过”, 为其族祖父元滋新撰写墓志铭,实际上是完成其父元德明、其兄元好古的遗愿,“此先君子之志,吾敏之兄欲成之而不及者也”(《族祖处士墓铭》)。随后,他又为亡兄元好古追写《敏之兄墓铭》。金亡之前,元好谦曾让元好问撰写家族文献《元氏千秋录》,元好问着手撰写,“略具次第”,却未暇完成。羁管聊城期间,元好问觉得时不我待:“予年已四十有五,残息奄奄,朝夕待尽,使一日颠仆于道路,则世岂复知有河南元氏哉!”(《南冠录引》)元好谦“命予修《千秋录》”的话往来于胸,促使他不仅完成了《千秋录》,还在此基础上予以引申扩展,形成了内容丰富的《南冠录》。《南冠录》包括元氏“先世杂事”、元好问个人“行年杂事”和“先朝杂事”。“先朝杂事”已经突破了家族记事,属于金王朝历史了。这期间,元好问还校对家藏《笠泽丛书》,编纂《中州集》,整理家中故物撰写《故物谱》,等等,都体现出他对家国文化的良苦用心。

  元好问说:“在昔学语初,父兄已卜邻。”(《古意》)从小开始,元好问的成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其父兄的关怀和教育。“乃知父兄意,润屋亦润身。”(《答王辅之》)他的父兄尽管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物质财富,却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资源,滋养了他的心灵。即便在其父兄相继离世之后,他们的教育仍引导他继续前行。

  胡传志教授近照

  作 者: 胡传志,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辽金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元好问学会会长。著有《金代文学研究》《宋金文学的交融与演进》《金代诗论辑存校注》等。

  来 源:《名作欣赏》2019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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