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 | 《冷皮》:对《鲁滨逊飘流记》的深刻颠覆
来源:《名作欣赏》2011年第1期       作者:高兴   时间:2019-06-11

 

谈论海洋文学,我们不由得会想起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著名的长篇小说《鲁滨逊飘流记》。众所周知,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引发了笛福的兴致和灵感,使得他于1719年写出了这部作品。

主人公鲁滨逊·克罗索出生于一个“体面人家”,属于中产阶层。在他父亲看来,中产阶层不过于贫困,也不过于富有,“是世界上最好的阶层,最能给人以幸福。既不像那些体力劳动者,必须受尽千辛万苦,也不像那些上层人物,被骄奢、野心,以及彼此倾轧的事情所烦恼”。中产阶层拥有人人都羡慕的生活。

但鲁滨逊生性好动,野心勃勃,渴望冒险,甚至富有赌徒精神。他毅然抛弃了这种人人都羡慕的生活,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宁愿去当水手,过充满危险的海上生活。大海无边,机会也就无限,唯有大海能给他开拓广阔的天地,他坚定地认为。终于,大海向他展露出残酷的一面,让他遭遇到了一场罕见的海难。所有船上的伙伴都丢掉了性命,唯独他侥幸从海难中逃生,登上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身边只有一把刀,一个烟斗,和一小盒烟叶。

小说故事,实际上,从这里真正拉开了帷幕。

稍稍镇定之后,鲁滨逊发现自己身处的海岛非常荒瘠,四面环海,看不见一点陆地,没有任何出路。

海,孤岛,于是成为一种极端处境,极端考验,考验着人的心理、意志和生存能力。这种极端处境既可以使人走向开阔、明朗和深刻,也能让人走向自闭、狭隘和疯狂。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面对大海的。那既需要身体素质,也需要心理素质。从身体素质、心理素质和意志力来看,鲁滨逊堪称完美,几乎是个超人。面对极端处境,他没有绝望,也没有疯狂,而是为自己能死里逃生感到一阵“灵魂的狂喜”。于他而言,活着,就意味着奇迹,就意味着希望,就意味着一切。在危难时刻,他竟然还能冷静地分析着自己处境的好处和坏处,还希望为世人提供一些身陷困境时的经验和教训。如此的清醒和理智实在令人惊叹和敬佩。

同时,他又是个行动主义者,为了生存,总在不停地行动,有效地行动。极端处境挖掘出了他的全部潜力。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感觉惊喜和自豪:“我生平没有使用过任何工具,然而久而久之,运用我的劳动、勤勉和发明才能,我渐渐发现,我什么东西都可做得出来,只要我有工具。话虽如此,即便没有工具,我也做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些东西,所用的工具不过是一把手斧和一把斧头;我想从来没有人采用我这种方式来做东西,或是付出我这样无穷的劳力。”他设法爬上失事海船,获得粮食、饮品、衣服、工具、枪支弹药等宝贵物品。他做木工,做建筑工人,做搬运工,做制陶工,做猎手,做渔夫,做裁缝,做农民,做气象观测员。每天都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他还记起了日记。这时,海和岛,从极端处境变成了无限的宝藏。鲁滨逊俨然成为岛的“君主”,而且还意外地得到了“星期五”这个奴仆。

独处孤岛,时间变得无边无际。思索便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这种思索,因了极端经历和环境,直接指向根本。海,岛,人和其他生物,世上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到底来自何方?鲁滨逊一遍遍地发问。这是人类的基本问题。在最艰难、最困惑的时刻,上帝出现在他的内心,成为他的心灵拯救者。有趣的是,他先前不太有宗教思想,更谈不上信仰了。是特殊的境遇让他走近了宗教,走向了上帝。如此,他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而且在孤岛上一住就是二十八年。鲁滨逊当然是个英雄,一个朴素的英雄,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英雄。与此同时,他也是上帝的一个证明。上帝在他心中,给予他支撑,因此,他的荒岛生涯呈现出了灵魂不断净化的过程,思想和悟性中总是充满了上帝的影子。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觉得,《鲁滨逊飘流记》绝对可以算是一本布道书。

如果单从文学角度来说,《鲁滨逊飘流记》可能算不上优秀的文学作品。丹尼尔·笛福也算不上优秀的小说家。我总觉得这部小说写得粗糙、随意、罗嗦,结构也很简单,与其说是小说,倒更像长篇报道。它的价值和意义更多地指向精神和心灵。它最大的价值和意义就是塑造了鲁滨逊这一人物。这可是个具有特殊经历的人物。这一人物,不屈不挠,直面现实,充满向上的力量,完全可以成为人们的精神典范和心灵榜样。似乎光凭这一人物就足以感动人心、深入人心了。事实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小说出版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笛福也在阴差阳错中步入了文学不朽的殿堂。时代在此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笛福所处时代正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鲁滨逊这一顽强形象,以及小说无意中透露的殖民、扩张和开拓等信息完全符合上升时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期待和要求。因此,可以说,是时代成就了这部小说,让它成为了经典。


《冷皮》阿尔韦特·桑切斯·皮尼奥尔著;译林出版社2009年出版

无名主人公:现代社会的“鲁滨逊”

时间流逝。2002年,也就是在《鲁滨逊飘流记》出版将近三百年之后,西班牙小说家阿尔韦特·桑切斯·皮尼奥尔写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冷皮》。读后,我们很容易发现它同《鲁滨逊飘流记》的种种关联。

同《鲁滨逊飘流记》一样,《冷皮》也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这种叙述给人一种真实感和亲切感,能拉近作品和读者的距离。不同的是,在《冷皮》中,我们始终不知道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只隐约知道这位无名主人公来自爱尔兰。时间也是模模糊糊的,大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无名,含糊,模棱两可,反而更具普遍指代意义。这是现代或后现代小说惯用的手法。

从第一时间,岛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同样是座四面环海的孤岛。这将是“我”未来的栖身之地,也将是故事的发生之地:“一座从一端到另一端不到一公里半的小岛,外形犹如英文字母L。岛屿的北边是花岗岩高地,有一座灯塔建造于此,灯塔仿佛钟楼般高耸,看起来更显巨大。”

海,孤岛,同样的背景,近似的环境。只是多了座灯塔,以及一个冷漠、怪异的灯塔看守人巴蒂斯。灯塔的存在,一下子让我们看到了人烟,看到了现代社会的影子。在现代社会,荒无人烟的地方已难以找到,处处都能见到人的痕迹。这是20世纪同18世纪的根本区别。

无名主人公的姿态也截然不同。鲁滨逊流落荒岛,是被迫,是无奈,是落难,是阴差阳错,有强烈的宿命的意味。而《冷皮》中的“我”却是出于对人性、对社会的绝望,而主动要求来到南极附近一座孤岛,担任气象观测员,期望着远离人群,远离社会,过一种真正自由和独立的生活。因此,他的抵达荒岛,是自觉,是主动,是自我选择,也是逃避。他说:“我选择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天地。我逃避的不再是政府追捕的法令;我逃避的是某个更大的桎梏,远超过以前的桎梏。”从内心深处,他还期望重新为自己找到一个祖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觉得自己早已没有了祖国。祖国放逐了他,他也放逐了祖国。我们能隐隐觉出他的绝望,他的忧伤和孤独,他的严重的心灵危机。他不得不走上一条拯救之路。可踏上小岛后,他却陷入了一种更为极端的处境:海怪的不断攻击。他原本想寻找虚无的宁静,结果却抵达了充满怪物的炼狱。生命随时受到威胁,心里时刻充满恐惧,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自由和独立。这位现代社会的“鲁滨逊”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这是个巨大的反讽。恐惧几乎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在某种程度上,恐惧也成为了小说中的另一主人公,一个无影无形却处处存在的主人公。如此情形下,他不得不住到灯塔里,并与巴蒂斯联手,抗击海怪。这些海怪来自深海,一批又一批,前仆后继,源源不断,同海一样,无穷无尽。巴蒂斯称它们为蛙脸怪。一次次生死战斗后,主人公沮丧地发现:任何努力都是白费,这些海怪永远都赶不尽,杀不绝,就像你无法消灭海一样。海在这里顿时演变成某种隐喻,它的神秘而又无穷的力量,你只能感知,却难以形容。而在一次次的杀戮中,“我”和巴蒂斯的人性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鲁滨逊似乎没有受到欲望的纠缠,在上帝的光芒下,他成了一个没有欲望的男人,这有点反常,却符合18世纪的道德和逻辑。但在《冷皮》里,或者说在现代社会,上帝早已死了,道德也已模糊了界限,生存就是道德,欲望就是道德。巴蒂斯身边跟着一个女海怪,属于冷血动物,却美丽异常。“我”在描述她时,一反平常的冷峻和阴郁,语调竟然充满了温情,仿佛在唱一首赞歌:“她象牙般坚硬的肌肉组织,受到泛着蝾螈般美丽绿色的紧实肌肤保护。让我们想象森林里的一位仙女,却有着蛇一样的皮。她的乳头是黑色的,像纽扣一样小。”“大腿不可思议的匀称,与臀部连接的部位,更是没有雕刻家能完美重现的杰作。”真是堪称艺术的身体。只不过,她的皮肤冰冷无比。

巴蒂斯冷酷,倔强,沉默,身世神秘,难以接近,自然也难以相处。无名主人公同巴蒂斯的关系,显然已完全不同于鲁滨逊同星期五的关系。巴蒂斯不是陪衬,不是奴仆,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而是小说中的重要角色,有着自己强烈的个性和特别的心理。只是面对着共同的敌人,无名主人公才和巴蒂斯勉强维系着一种脆弱而又危险的平衡。

巴蒂斯夜晚同海怪作战,白天同身边的女海怪做爱。主人公在仔细观察和长期相处后,发现了女海怪身上诸多非动物性的东西。她有意识,有感情,甚至还会歌唱,歌声优美得宛如天籁:“那只宠物哼着一首追溯遥远巴厘岛的歌谣,一段难以形容的旋律,一曲没有五线谱的音乐。多少人类曾经听过这首歌谣?从起初的混沌时代,从人类是人类的时代,多少人曾经享此特权聆听过这曲音乐?而倾听这曲音乐的人是否在某些时刻都面临最后一战?那是恐惧的赞美歌谣,那是野蛮的赞美歌谣……”一个问题在“我”和巴蒂斯头脑中出现了:“她是谁?”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矛头直指人类中心论。批判、反思和觉醒由此展开。主人公醒悟到:小岛是它们的土地,它们唯一拥有的土地,而我们人类是侵略者。它们一次次地进攻,实际上是在捍卫它们的土地。女海怪更像个使者,海怪的使者,或者海的使者,用身体和歌声来同人类谈判。而在“我“眼里,女海怪越来越像个女人。小说中还有大段的有关女海怪身体的描写,极为优美。那不是女海怪的身体,那简直是女神的身体。终于,“我”也抵挡不住内心的欲望,开始偷偷地同她做爱。“她的身体像是一块柔软的海绵,散发出鸦片的气味,让我放弃人类的身份。”在小说的最后,主人公赋予了她一个名字:安内里斯。这是小说中极有意味的一笔:主人公始终无名无姓,而原本属于动物的女海怪却拥有了人的名字。

从“她是谁?”自然而然地引申出了“它们是谁?”那些海怪到底是谁?这一问题从根本上动摇了巴蒂斯的精神支柱。一切开始颠倒。人与动物,界限究竟在哪里?兴许,它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而人类实际上是强盗。巴蒂斯,这个一向冷酷的男子,终于失去了生存的理由,只好结束自己的生命。

耐人寻味的是,一年后,当新派来的气象观测员登上小岛时,小说的无名主人公,已经变成一个冷血的野蛮人,似乎完全走到了人类的对立面。

《冷皮》:对《鲁滨逊飘流记》的深刻颠覆

作者皮尼奥尔偏爱简洁、直白的风格。他曾表示:“完美的句子最好只有四个字。”简洁,却能营造气氛,却能深入心理,却能直指本质,却能牢牢抓住读者的目光。这是一门艺术。因此,比起《鲁滨逊飘流记》,《冷皮》更为凝练,节奏近乎疯狂,情节紧张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步,从结构上来看,显然有意部分戏仿了《鲁滨逊飘流记》。作品中也有一些篇章由日记构成,但已不单纯是记事,大多是在探讨哲学和人性问题。《鲁滨逊飘流记》像篇报告,是记事性的,流水账似的,现实主义的,与读者贴得很近,似乎在和读者拉家常。而《冷皮》像个寓言,是启示性的,现代主义的,要求读者深入思索。《鲁滨逊飘流记》是歌颂性的,树立了一个英雄,一个上帝的选民。而《冷皮》则是批判性的,树立了两个反英雄,两个上帝和人类的“弃儿”。《鲁滨逊飘流记》呈现的是生存能力。《冷皮》探讨的则是存在的意义。如果说《鲁滨逊飘流记》是历险小说的话,那么,《冷皮》就应该被归入哲理小说或寓言体小说。但它又有历险小说、惊悚小说和科幻小说的元素。更准确地说,作者成功地将历险小说、惊悚小说、科幻小说和寓言体小说融为一体,并上升到了哲理的高度。如果说《鲁滨逊飘流记》充满了18世纪的精神和理想的话,《冷皮》则包含了21世纪的困惑、沦丧和反思。在一切都已模糊的时代,我们还能否保存又如何保存我们内心中的人性?人类是否就是这世界唯一的主人?我们究竟应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其他的生命?我们该如何和自然相处?我们存在的理由和意义又是什么?这是小说提出的基本问题。我们能感觉到作者的悲观主义态度,他无法回答,大海,也无法回答。

而海却永恒不变,为我们呈现出复杂和神秘的美:

下雪了。一开始只是几个小小的凝块。一分钟之后,就形成一片片又圆又大的雪花。雪飘落下来,一与水接触随即融化。海面上飘着雪花,这个景象是如此平凡,如此单纯,却让我有一股奇妙的感觉。雪强迫周遭沉寂下来。直到此刻之前,海洋还是轻微的骚动不安,却骤然安静下来,受到看不见的命令掌控。或许,这将是我在世间所见的最后景象,道尽了悲凉与平庸的美。

一切都似乎尽在不言中,一切都仿佛是神谕。诗意,冷,悲凉,忧伤,孤独,恐惧,在这一刻,融合在了一起。海在呈现的同时,也在接纳。海的无限意味,人类能真正读懂吗?

同样面对大海,可已站在不同的高度。笛福看到的海景中有财富,有黑奴,有历险,有上帝的形象。而皮尼奥尔看到的海景中已有人类的悲哀和末日的悲凉。“我们从未完全远离我们所恨;因此,我们也永远不能真正接近我们所爱。”这是人类的尴尬境遇。从笛福到皮尼奥尔,从《鲁滨逊飘流记》到《冷皮》,从18世纪到20世纪,一个质的飞跃已经发生:那就是从现实到存在。昆德拉认为,“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就是去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这就是人的“具体存在”。“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因此,昆德拉一再表示:“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政治家,而是‘存在’的勘探者。”通过阅读《冷皮》,我们发现年轻的西班牙小说家皮尼奥尔正试图成为这样的“勘探者”。

皮尼奥尔本人是人类学家,写小说原本是他的副业。可他的副业反倒让他声名鹊起,引起世界文坛的瞩目。看来,副业要变成主业了。他是个善于讲故事,同时又善于通过故事思考和表达的小说家。他也十分了解读者的阅读心理和阅读需求。在他看来,没有所谓的通俗小说,也没有所谓的严肃小说,只有情节好看却又思想深刻的小说。好看却又深刻,这需要境界,需要技巧,需要想象力,更需要学识、智慧和天赋。紧张的情节,恐怖的气氛,奇幻的想象,深刻的思索,忧郁、孤独又有点古怪的形象,简练、优美又不乏冲击力的语言,正是所有这些综合因素,让《冷皮》赢得了无数读者的喜爱在出版后短短几年内,它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成为特别的文学现象和出版现象。

将《鲁滨逊飘流记》和《冷皮》比较着读,能读出不少的意味和乐趣。这两部小说似乎就应该放在一起读的。在比较、对照和反衬中,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冷皮》并不是对《鲁滨逊飘流记》的简单模仿和变奏,而是对《鲁滨逊飘流记》的深刻颠覆。这种颠覆既是文学的,又是政治的,也是哲学的。正是这种颠覆让我们获得了一种全新的阅读感觉。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替我们说出了这种感觉:“一个以扣人心弦的情节包装的哲理故事,一段对孤独、暴力及其对人类的意义的深思,一份美妙、恐怖而又温柔的阅读体验。”

 

作 者:高兴,诗人,翻译家,现任《世界文学》杂志主编。

来  源:原文标题:“鲁滨逊”陷入恐慌的时刻——从《鲁滨逊飘流记》到《冷皮》,刊于《名作欣赏》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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