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 | 透过不断注解、诠释、赞叹,盛唐终于成为诗歌的盛世
来源:《名作欣赏》2011年第2期       作者:龚鹏程   时间:2019-06-06

 

本来打算谈谈盛唐在文学史文化史上的地位。但这个论题太大,恐怕非数十万言不能解决,故今仅先解释“盛唐”两字。

王维的形象

王维精神禅理,见称与时人,苑咸答其《苑舍人能书焚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云“王兄当代诗匠,又精禅理”,“华省仙郎早悟禅”可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遂谓其“有高致,信佛理”,《旧唐书》本传则云维“弟兄俱奉佛”,《新唐书》因之。

王维既然如此信佛,又精禅理,后人论其诗,便努力于此推求。《而庵说唐诗》称:“摩诘精大雄氏之学,句句皆合圣教。”李空同称:“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奉佛之应哉!”顾起经《题王右丞诗笺小引》称维“长于佛理,故其摛藻奇逸,措思冲淡”……逐声寻响若此者,殆不可胜数。

然而,王维信佛是一回事;信佛是否即为禅宗,又是一回事;是禅宗、懂禅理,而能不能将禅表现于其诗中,更是另一件事;诗之冲淡,确因彼信佛使然,则是又一件事。这几个层次,并不相同。可是历来论者混为一谈,几乎没有一个人能予甄别,故所说王维之诗禅关系,其实均为模糊影响之谈。王维为华严耶?禅宗耶?祖师禅耶?如来禅耶?北宗耶?南宗耶?谁能为我说之?

考王维所曾进奉者,为《仁王经》注本,宣称“了言说即解脱”、“知名相即真如”(《王右丞集笺注》卷十七,下引此书,只注明卷次),此岂禅家宗旨?其《西方变画赞(并序)》说:“愿以西方为导首,往生极乐性自在”(卷二十),则是净土信仰,与禅又有何关系?同一态度,又见《给事中窦绍为亡弟故驸马都尉于孝义寺浮图画西方阿弥陀变赞(并序)》。论者于佛理囫囵不通,看见王维“精禅理”一语,便来七牵八扯,不知禅法乃佛家通义,禅宗之禅却与一般教下者不同。王维《过香积寺》云“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之“禅”,岂是禅宗之“禅”?盖为《大方便佛报恩经》所称“山林树下,安禅静默”而已。如此安禅,以制贪瞋痴毒,大概仅能如其《过卢四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所谓“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非一超直入如来地,直指本心者,实甚显然。古今论者,渺不识佛禅义理,又不知宗派,套个王维“诗佛”的名号,动辄誉其“字字入禅”(王渔洋:《蚕尾续文》),可笑孰甚!

不止此也。王维固然对佛教有信仰,但大家忽略了:他信佛并不是排他性的活动,信佛的同时,他也信道。即或因认为道教之法“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而对佛教更为信崇些(“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见卷九《秋夜独坐》),但他与道教的关系仍然一直非常密切。

据《海录碎事》说:“唐司马承祯,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为仙宗十友。”这十人未必确有交游,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这不是仅知王维奉佛的人所能明白的。论王维者,多矣,但讨论王维道教信仰的,一篇文章我也未见到。

唐人耿漳《题清源寺王右丞宅陈迹》已说王维“儒墨兼宗道”,明朝李日华《读右丞五言》也说王氏是“紫禁神仙侣”。王维与道教相关的作品,数量并不少于与佛教;来往亦多求道之士,如《赠李颀》“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送韦大人东京留守》“君子从相访,重玄其可寻”等等甚多。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所谓“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当是佛道兼宗的。《春日上方即事》说:“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正可见其宗趣。他说佛理,其实也仍常是用老庄玄理去格义,像“无烦君喻马,任以我为牛。植福祠迦叶,求仁笑孔丘”(卷三《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就是用《庄子》讲佛理的。

对于王维与道教的关系视而不见,正显示历来我们对王维及王维诗的认识是偏颇的。大谈其与佛教的关联而无视其与道教的渊源,亦如大谈王维的冲淡恬静而忽略其豪健风格,大谈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而漠视其边塞题材。

明胡应麟曾说:“右丞五言,工淡、闲丽,自有二派。‘楚塞三江接’、‘风劲角弓鸣’、‘扬子谈经处’等篇,绮丽精工,沈、宋合调者也。‘寒山转苍翠’、‘寂寞掩柴扉’、‘晚年唯好静’等篇,幽闲古淡,储、孟同声者也。”这是认识到王维诗在风格与题材上存有异质性,一种偏于山林静摄,是山水田园的情调,一种气象高华阔大,造语亦精丽。这种观察当然是对的。但一般论诗者可不愿如此麻烦,谈起盛唐,往往就是一刀切开,岑参高适边塞诗一派,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一派。说到王维,则总是“维诗清逸,追逼陶谢”(《文献通考》),“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为诗欲清深闲淡,当看韦苏州、柳子厚、孟浩然、王摩诘”(《诗人玉屑》),“王摩诘诗,浑厚闲雅,覆盖古今,但如久隐山林之人,徒成旷淡也”(《西清诗话》)……这一套。

其实王维作品里,山水田园仅占四分之一,其述豪侠、咏边塞、陈闺怨者,无论质与量,均不逊于山水田园。比诸岑参高适,亦无愧色(王世贞且谓其《出塞作》若非犯两“马”字,足当唐诗压卷)。豪健佚荡,岂旷淡清逸云云所能局限?

另外,王维有一种廊庙诗,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作》),“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之类,亦非山林田园所能限。这些诗,古人颇有赏音,或提名为唐诗压卷之作的候选者,或认为足以代表盛唐风格。但现今一般论王维仅以山水田园诗人视之,对此便不暇讨论了。

岑参的面貌

岑参的情况,与王维类似。

岑乃南阳人,童年侍父客居平阳八九年,曾在王屋山有所谓青萝旧斋。他一直对这段山居生活非常怀念,常想“安得还旧山,东溪垂钓纶”(《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萝旧斋》)。这种对山居闲适之境的向往,事实上也贯穿其一生,成为他性格中极为强烈的部分。

所以他在各地均有怀念别业旧居之作,时时想回去那里盘桓烟景泉石。壮岁入京,开元廿二年(706)至长安献书,至天宝三年(744)进士及第,在京城奔走求仕之际,亦营两峰草堂于终南山,“兴来恣佳游,事惬符胜概”(《终南山双峰草堂作》);且在少室山另有居址,见《自潘陵尖还少室居止秋夕凭眺》。他在杜陵县也有别业,见《宿蒲关东店忆杜陵别业》《过酒泉忆杜陵别业》等,大概建于他在京城任官时期。这些别业幽居、山林闲适之作,与王维辋川诸什,情调其实颇为近似。

安史之乱后,岑参短暂居朝,随即出为嘉州刺史,罢后则寓居蜀地。嘉州即今眉山乐山一带,蜀江水碧蜀山青,诗人优游于山水之间,所作尤多闲适冲夷之乐。

相较之下,他的边塞经验就短暂得多。天宝十三年(754)随封常清赴北庭,至德元年(756)即返,总共只有三年。时间不但短,对边塞物事也无情感上的认同。咏边塞,大抵是说其寒苦,而以故园山野之思来相对照,以见感慨,故多悲壮苍茫之音。不像王维说起边城游侠就一副逸兴湍飞、豪情万状的样子。而且因为边塞经验毕竟短暂,边塞作品虽令人印象深刻,总量仍不及其述闲静者多。

山居幽处的经验既多,又有情感上的认同,他的山人、隐者、道士、僧家朋友当然也就多了。《赠西岳山人李冈》的这位,是炼丹的;《秋夕听罗山人弹三峡流泉》的这位,能弹琴;《寻少室张山人,闻与偃师周明府同入都》,则为炼金客。另有《题井泾双溪李道士所居》《江行夜宿龙吼滩眺临,思峨眉隐者,兼寄慕中诸公》《宿东溪王屋李隐者》《寻巩县南李处士别居》《春半与群公同游元处士别业》《过缑山王处士黑石谷隐居》等。这些与山人隐士交游之作,跟他那一大堆怀旧居、念别业、思归退、耽静摄的诗篇,合在一块儿看,更能看出岑参的性格和他的人生观,“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磻溪梦里山。帘前春色应须惜,世上浮名好是闲”(《暮春虢州东亭送李司马归扶风别庐》),跟王维“晚年唯好静”的情形相比,恐怕岑参之好静更甚。

正因如此,岑参也颇亲近佛教、道教。道教人士及山人隐者,前文已谈过了,佛教部分,他游观寺塔、访院谒僧,来往踪迹极多。《青龙招提归一上人远游吴楚别诗》说自己“久交应真侣,最叹青龙僧”,可见他与方外士交往既多且久。《寄青城龙溪奂道人》更说自己“久欲谢微禄,誓将归大乘”,此与《秋夜宿仙游寺南凉堂呈谦道人》所说“愿谢区中缘,永依金人宫”,《登嘉州凌云寺诗》所说“愿割区中缘,永从尘外游”等语意雷同,都是讲自己准备归心大乘,弃绝尘缘的。这样的诗,也有几十首。

换言之,一般论唐诗者,除了谈岑参几首廊庙应制诗(如《和祠部王员外雪后早朝即事》《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西掖省即事》之类)、几首与杜甫王维高适唱和诗之外,只知岑参是个边塞诗人。不知其山林游处、平淡冲夷的一面;不知他志在林泉,颇侣隐沦的一面;也不能考其与佛道的关系;不能探知其人的心衷情性。他与王维有许多相似处,可是我们看王维与岑参,刚好各只看了一半儿。

孟浩然的风姿

孟浩然,于李杜为前辈,开元二十八年(740)即卒,天宝以后之事当然都不能预闻。而他又无岑参王维乃至李杜等人在朝任官的经验,因此盛唐气象、朝廷宫庙之美,彼均无与。有的,只是山林和江湖。山林,指他隐居和寻道访寺之作,多山林游赏之趣;江湖,指他跟山人、道士、墨客、游侠、僧侣、官僚来往交游之作,多相濡以沫之情。王维岑参集中山林田园、僧道游处的那些部分,也即是孟浩然诗作主要的内容。

但历来论孟诗,都只谈他山林田园。对他的佛道关系,远不如对王维那么关心。这是由于孟浩然作得不好吗?或许。但我们可以来比较一下:

义公习禅寂,结宇依空林。

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

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

看取莲华浮,方知不染心。

(孟浩然:《题大禹寺义公禅房》)

共仰头陀行,能忘世谛情。

回看双凤阙,相去一牛鸣。

法向空林说,心随宝地平。

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

闻道邀同舍,相期宿化城。

安知不来往,翻得似无生。

(王维:《与苏卢二员外期游丈八寺而苏不至因有此作》)

这样比较可能毫无意义,因诗体诗意都不同,但也可能说明一些情况。怎么说呢?在这种比较下,孟诗显然比王诗好些。王诗太质实,用佛教典故名相去排砌,不如孟以清幽之景写禅寂的境界高明。夕阳带雨,空翠满庭,亦具禅味。王维诗当然也有很多是有禅意的,但我故意举这一首,是要提醒大家:王维诗被后人誉为有禅意者,其实大多只是闲情,只是写景,与佛教不甚相干。解者因知王维奉佛,遂以此求索附会之而已。维诗与佛教有关者,则泰半属于堆砌典故、搬弄名相之作,不止大落言荃,抑且金屑满眼,不见得比孟浩然好到哪儿去。而论孟诗者,对孟诗此部分置若罔闻,恐怕也太粗疏了。

此外,古今论孟浩然,也只知他是个隐士,是山水诗人,却不曾留意到此公亦任侠者。

《新唐书》本传即谓浩然“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又称其“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这在孟浩然诗中是可以印证的,如《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云“平生重交结”,《送吴宣从事》云“平生一匕首,感激赠夫君”,《送朱大入秦》云“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醉后赠马四》云“四海重然诺,吾尝闻白眉。秦城游侠客,相得半酣时”,《同储十二洛阳道中作》云“珠弹繁华子,金羁游侠人。酒酣白日暮,走马人红尘”等,均可证明孟浩然是好交游、任侠义、意气感激、脱略形迹的人。

这样的人,不是我们所认为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叹老嗟卑之士,也不仅是一位隐居山林的高士。他应是李白那一类人,一生好入名山游,也炼丹、也侣道,也求官、也飘荡于江湖。李白对孟浩然如此欣赏,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难道现在我们所知道的山水诗人孟浩然足当此“风流”之评乎?现在我们讲的孟浩然,只是清远平淡,只是闲适,只是一位山人,蔬荀气中略少寒瘠相者耳。风流是谈不上的。但李白对孟却有气类之感。若孟氏真如现今我人所以为的这个样子,诸君认为李白会对他如此推崇景慕吗?

李白任侠使气,书剑两行,孟浩然也是。《自洛之越》自伤“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宴张记室宅》说“宁知书剑客,岁月独蹉跎?”《田园作》则说“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都是有书有剑,以之自负,亦以自伤。

游侠风流倜傥,走马入红尘,自然也不免有绮情。这,一方面是游侠生涯中交游通脱而有所遭遇者,如《宴崔明府宅夜观妓》《同张明府碧溪赠答》《宴张记室宅》《寒夜张明府宅宴》《崔明府宅夜观妓》《春中喜王九相寻》《长乐宫》《从张丞相游南纪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等,均为歌妓。所谓“十里届宾馆,征声匝妓筵”,“红粉邀君在何处,青楼苦夜长难晓”,“当杯已入手,歌妓莫停声”,“香炭金炉暖,娇弦玉指清”,“从来惯留客,兹夕为谁多”,莫不香艳旖旎。然此皆逢场作戏,并无实感者。其次,则为确有所系念者,如《除夜有怀》云:“渐看春逼芙蓉枕,顿觉寒销竹叶杯。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此所怀者必非男子,亦非妻室。三则是发绮思、作绮语、抒绮情者。如“春楼晓日珠帘映,红粉春妆宝镜催。已厌交欢怜枕席,相将游戏绕池台”(《春情》)这样的诗,有《春怨》《闺情》《寒夜》《美人分香》《赋得盈盈楼上女》等甚多。有时去游山水,他也会有绮思,如《万山潭作》云:“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初春汉中漾舟》云“波影遥妓钗,沙光逐人目。倾杯鱼鸟醉,联句莺花续。良会难再逢,日人须秉烛”等,也很不少。

总之,迄今为止,对孟浩然的理解也是偏宕的。一个有豪情绮思、喜振人患难又多僧友道侣的孟浩然,还有待我们去重新认识。

唐人看盛唐

盛唐时期诗人很多,我不能每位诗人都这样胪列下去,一一说明历来对他们的误解。所以现在只好综合起来谈。

盛唐诗的整体面貌以及当时诗家的风格,其实非后世才产生误解、看不清楚,而是当时已然。何以见得?唐人选的唐诗集就是明证。

“合收初盛唐”的芮挺章《国秀集》,收了李峤、沈、宋以至祖咏等九十三人,但《国秀集·序》又说所选“自开元以来,维天宝三载”,故应为盛唐诗的第一个选本。可是这个选本,评价向来不高,宋人曾彦和说“挺章所选,非璠之比,览者自得之”(《国秀集·跋》),谓其不及殷璠《河岳英灵集》也。近人傅璇琮亦赞成此说,认为殷璠选本最足以代表盛唐。

然而,殷璠所选,作家中缺了杜甫,对李白的评价也不如王昌龄;诗体方面,五古独多,近体极少。这能代表盛唐吗?

殷璠对诗人的个别评论及描述,与后世所言,差异也很大。例如孟浩然诗,他说是“文采丰茸,经纬绵密”。经纬绵密乃言章法,孟诗章法固然密栗,文采却以平淡见称,丰茸之说,恐与世论参商。他又说储光羲“挟风雅之道,得浩然之气”,似亦与后世谓储为田园诗人者不合。可是在殷璠眼中,储却是与王昌龄气骨相同的诗家,所以说:“元嘉以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鲁国储光羲颇从厥游。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稍声峻。”如此评价,实在是不容易理解的。吴乔《围炉诗话》说“崔颢因李北海一言,殷璠目为‘轻薄’(按:应为浮艳),诗实不然。五古奇崛,五律精能,七律尤胜。崔曙五古,载《河岳英灵集》五篇,高妙沉着。殷璠谓其‘吐词委婉、情意悲凉’,未尽其美”,讲的就是殷璠的赏鉴有问题。何焯批校本,则有跋谓“此集所收不越齐梁诗格,但稍汰其靡者耳……此书多取警秀之句,缘情言志,理或未当”,亦对它颇不满意。

傅璇琮力排众议,认为此书不仅品藻众作,且有理论。它以神、气、情论作家总体修养,这三者是统一的,“盛唐诗歌所能表现的内容……既有神理,又有力量,复有情致。这样,前人所未曾提出,而为殷璠所独创的‘兴象说’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什么是“兴象”呢?“形象”与“思维”不是分开来讲,而是统一的、整体的,这就是兴象(《唐诗论学丛稿,盛唐诗风和殷璠诗论》,文史哲出版社1995年版)。

傅氏此说,颇可商榷:

一、殷璠“审鉴诸体、委详所来”,故说:“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神来、气来、情来,三者是三种不同的“所来”,犹如诸体有雅有俗有鄙有野一般。三者怎么可能是统一的,构成整体盛唐诗的内容表现?

二、形象思维一词本为不通之词。形象思维乃相对于抽象的、逻辑的思维而说, 形象与思维,分开来怎么讲呢?

三、形象思维云云最多只涉及象,何以即是兴?

傅先生又说盛唐重气,可于盛唐草书重骨力处获得理解;说岑参后期边塞诗尤重气骨,殷璠但收早期作品而已。这也全是错的。岑参后期生活皆在蜀南。书法重骨,其实亦不在盛唐,而在汉魏南北朝。故包世臣说“古人未有不尚峻劲者”,盛唐才主张“中和”,强调刚健与婀娜调和并济,我另有《书学与武学》《醉书》两文详论其流变《(书艺丛谈》,佛光大学2001年版)。

也就是说: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固不足以见盛唐面目,今人据其书以论盛唐,则又误上加误。

《河岳英灵集》成书后不久,元结又编《箧中集》,收沈千运、王季友、孟云卿、张彪、赵微明、元季川七人诗。这些人大多经历过盛唐,但一般人谈盛唐,大概都不会举这几位作代表。元结之意,本来也是如此。因为他对盛唐至乾元年间(758—760)诗风即多不满,他说:

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不知丧于雅正……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今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

沈千运等人,即是他认为“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的人物,“凡所为文,皆与时异”。他特别选这些人的诗,正欲以此矫正流俗。

《河岳英灵集》不足以见盛唐面目,《箧中集》又反对盛唐诗风,则盛唐诗也者,如何考见?

《箧中集》之后,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上卷选至天宝十二年(753),下卷从至德元年(756)起。其所收,当然就包括盛唐诗。但所收也只以五言为主,上下卷加起来,七言不到十首。这也难说是对盛唐合理的呈现。

此后唐人选唐诗,情况大都差不多,各有各的问题,不一一赘述。而最重要的则是,“盛唐”从没有被当成一个风格群体、一个文化世代来看待。

盛唐地位的确立

首先标明盛唐的诗选本,是元朝杨士弘的《唐音》。此书批评前此诸选本:《河岳英灵集》“详于五言,略于七言;至于律绝,仅存一二”;《极玄集》“只五言律百篇,除王维、祖咏,亦皆中唐人诗”;《中兴间气集》《又玄集》《才调集》“亦多主于晚唐矣”;其余宋人所编《唐百家诗选》,洪迈、曾苍山、赵紫芝、周伯弼、陈德新等人的选本也都是“大抵略于盛唐而详于晚唐”(《唐音姓氏并序》)。也就是说,他认为从前大家都不重视盛唐,所收均以中晚唐为主。他自己的选本,力矫此弊,以“唐初盛唐”、“中唐”、“晚唐”来分期分卷。

此乃三唐说,把唐诗正式分了期。其次,他还把唐诗从风格与价值上分了类。一为初唐四杰,称为“始音”;二为正音;三为偏格,编人“遗响”。“正音”大抵以盛唐为准。故他可说是第一位正视盛唐诗风,把它当成一个文学时代与风格类型的选家。虽然他仍将初唐与盛唐并论,而且甄选评价也与后来的盛唐诗观不同,(高棅批评他:“李杜大家不录,岑刘古调微存;张籍、王建、许浑、李商隐律诗载诸‘正音’;渤海高适、江宁王昌龄五言稍见‘遗响’”)但其著作对后来盛唐地位的确立,实有关键性影响。

若撇开诗选,扩大视野来看,标举盛者,在杨士弘之前已有其人,那就是严羽。

严羽之前或同时人当然已颇称道唐人诗,但多泛称,或专就一二人论,比较具有概括意义,以“时代相”为风格语者,只有晚唐。严羽是第—位举出“盛唐体”,并拿来跟建安体、永明体、齐梁体、元和体、晚唐体、江西宗派体等相提并论的。(《沧浪诗话·诗体》)这个“体”,乃是文体风格之谓,指一个时代或一个流派,形成了一种文学创作上的风格特征。

学诗人面对这些不同的诗体与风格,须有所抉择。故诸体之间又不是平列的,而是有其高下可辨。此即辨体之说,严羽谓:

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沧浪诗话·诗辨》)

杨士弘以盛唐为正音的态度,早见于此。既然学诗须以盛唐为法,盛唐体的特质又在哪里?该怎么学呢?严羽提出“妙悟”说,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以此反对“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以文字为诗、以书卷为诗、以议论为诗”。

可见盛唐体的提出,以及对盛唐体的界定,乃是相对于晚唐体和元祐体、江西体而来的。严羽为了要反对他所认为的晚唐诗与宋诗,才从“妙悟”这个角度去把握盛唐,以致李杜皆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孟浩然则一味妙悟。

确立盛唐体,并以之为学诗典范,用以反对“主理”的诗风,这几点完全被高棅所继承。高棅的《唐诗品汇》,正是严羽之论与杨士弘之选的综合,其《凡例》云:

先辈博陵林鸿尝与余论诗:“上自苏李,下迄六代,汉魏骨气虽雄,而菁华不足;晋祖玄虚,宋尚条畅;齐梁以下,但务春华,殊欠秋实。唯李唐作者,可谓大成。然贞观尚习故陋,神龙渐变常调,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故学者当以是楷式”。余以为确论。后又采集古今诸贤之说,及观沧浪严先生之辨,益以林之言可征。

他服膺严羽,是极为明显的。对盛唐的界定,则略异于杨士弘,分为四段:玄宗开元以前为初唐,开元至代宗大历初为盛唐,大历至宪宗元和末为中唐,文宗开成初至五代为晚唐。此为四唐说。四唐之间,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抑扬显然。

此书后为复古派所宗法,李攀龙且依此而编《古今诗删》。但高书所选盛唐诗仅占32%,李书所载唐诗虽全由高书摘出,盛唐诗却占了60%,可说是比高氏更进一步提高了盛唐的地位。后人概括明代复古派的文论,说他们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诗宗盛唐的态度,正可由其选本中看出。

明清对盛唐的认识

明代复古派说诗必盛唐,其所谓盛唐,究竟是指什么?是与严羽一样的“兴趣”、“妙悟”吗?

明代复古派最重视的盛唐诗体是七律,而所学习的盛唐典范,据胡应麟的观察是这样的:

于鳞七言律所以能奔走一代者,实源流《早朝》《秋兴》、李颀、祖咏等诗。大率句法得之老杜,篇法得之李颀。属对多偏枯,属词多重犯,是其小疵,未妨大雅。“紫气关临天地阔,黄金台贮俊贤多”,“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少陵句也。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王维句也。“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南川粳稻花侵县,西岭云霞色满堂”,李颀句也。“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青莲句也。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祖咏句也。 “千门柳色连青琐,三殿花香入紫微”,“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岑参句也。凡于鳞七言律,大率本此数联。今人但见黄金、紫气、青山、万里,则以为于鳞体,不熟唐诗故耳。中间李颀四首,尤其是济南篇法所自。(《诗薮·续编》卷三)

吴乔则说:“于鳞以‘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顾盼一过丞相府,风流三接令公香’为句样。”(《围炉诗话》)这两联为李颀《寄司勋卢员外》《寄綦毋三》语。李梦阳所谓盛唐,大抵可见于这些句样中。主要是杜甫与李颀,特征是格局阔大,百年万里、三山二水、九天万国、南川西岭;且多为意象景物,非说理议论叙事语;三则都有一种声调之美,念起来好听,且有一种类似的音腔。这由李梦阳自己的诗论也可以得到印证。他在《缶音集序》中说:

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黄陈师法杜甫,号大家,今其词艰涩,不香色流动,如入神庙,坐土木骸,即冠服与人等,谓之人可乎?夫诗,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者也……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做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

批评宋人诗不主调,即是说其诗缺乏音乐性;指宋诗不香色流动、无风云月露,则是说它净作理语,不借物色以发比兴。这种主张,正与别人对他学唐诗的观察相符。他所谓盛唐诗为何,于此亦可思过半矣。

如此论盛唐,实与严羽近似。严羽所说的“妙悟”,确意为何,固然难说,但两者对宋诗的批评是一致的。“兴趣”之说,与“比兴错杂”云云,也可相通。所不同者,在则于李梦阳强调音乐性,说诗要“歌之心畅而闻之者动”,严羽在这方面却未谈到。此外,严羽所指盛唐诸公,并无李颀。在复古派所师法的盛唐诗家中,李欣却是个极重要的人物,故胡震亨说盛唐名家,应“祧孟、进李颀。应称王、李、岑、高”(《唐音癸签》)。

可是,以王维、岑参、高适、李颀为代表的盛唐诗,怎么安放李杜呢?对李白,基本上是虚尊之,很少讨论,也不太宗法。杜甫则处理起来更加尴尬。一方面推崇他是盛唐大家,另一方面又说他有许多地方不符合“盛唐体”。如王世懋云:“少陵故多变态,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艺圃撷余》)其中秀与丽符合盛唐体,余均不合。其险拙累句,更遭到“轻浅子弟,往往有薄之者”。李攀龙也说:“子美篇什虽众,颓焉自放矣。”(《选唐诗序》)王世贞则说:“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艺苑卮言》)何景明更说杜甫为唐诗的“变体”(《大复集·卷十四·明月诗序》)。这都表明了对老杜乃是选择性的推崇,所谓盛唐体,并不是以李杜为典范而建立的风格类型。

然而,以王维、岑参、高适、李颀为典范的盛唐风格,却也非后人所说的王孟山水、高岑边塞之类,而是以《早朝》—类诗为基准的。典重高华,亦与李白之俊逸、杜甫之沉郁无与。

复古派这种盛唐诗观,明末清初受到不少挑战,公安派、钱谦益、黄宗羲、吴之振等提倡宋诗,冯舒冯班兄弟、吴乔推崇晚唐,盛唐的正宗典范光环均不免减色。

重振盛唐声威并为盛唐重新定义的,是王渔洋。渔洋所编《唐贤三昧集》于唐贤中专注盛唐。所收43人、诗432首,王维即占111首、孟浩然48首、李颀42首、岑参36首、王昌龄29首,五人共占266首,超过一半以上。推尊盛唐,更甚于李攀龙。但他对盛唐风格的认识却不同于明代复古派,不取高华壮丽者,而强调神韵。其弟子何世璂《然灯记闻》载:

进曰:“然则《三昧》之选,前不及初,而后不及中、晚,是则何说?是非欲人但学盛唐,而不及中、晚之意乎?”师曰:“不然!吾盖疾夫世之依附盛唐者,但知学为‘九天阊阖’、‘万国衣冠’之语,而自命高华、自矜为壮丽,按之其中,毫无生气,故有《三昧集》之选。要在剔出盛唐真面目与世人看,以见盛唐之诗,原非空壳子、大帽子话,其中蕴藉风流、包含万物,自足以兼前后诸公之说,彼世之但知学为‘九天阊阖’、‘万国衣冠’等语,果真盛唐之真面目、真精神乎?抑亦优孟、叔敖也?苟知此意,思过半矣!”

批评明人的盛唐诗观所见非真盛唐,仅得其肤廓、得其空腔,而祈向宗旨则在平淡,屡引司空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语,且大选王维孟浩然此类诗作以为样本。

渔洋之后,唐宋之争,纷扰不休。到清末,同光体则是以“力破唐宋分界”为说而实主宋诗者。盛唐声威,光彩又黯然了。胡适刘大杰之后,盛唐的地位才又得巩固。现在我们一谈到盛唐,就想到那是诗歌的盛世,认为此后诗即越来越衰,宋元明清诗没啥好读;而想到盛唐,就想到李白杜甫两高峰,王孟山水田园、高岑边塞两大派。这些,都拜刘大杰之赐。

这样的观点,与严羽、明代复古派及王渔洋不同处,在于非推举盛唐以供创作时宗法,故非学习的对象,仅是阅读时的指针。其次,盛唐不再具有整体的风格意涵,而是以两人两派为主的一群诗人及一群杰作。创作上的宗唐宗宋之争亦随之结束,盛唐作为一种风格典型这种意义已消解了。但李杜是否可以代表盛唐,倘依明代复古派或清朝王渔洋的见解看,恐怕都很可疑。王维孟浩然的山水卷标、岑参的边塞印记,贴得是否妥当,据我在前面的考察看,也不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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